走在石安门外(同志文)-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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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开了才叫不仗义呢!”用尽全力把小九按在地上,我冲旁边已经吓呆了的家伙喊,“还愣着什么呢?赶紧滚蛋!!”
好像如梦方醒一般,坐在地上的小子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跑了,小九见状,更是疯了一样挣扎,他想甩开我,想去够那掉在水池子里的刀,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我都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我就是拼命把他压在地上,雪滚了我们俩一身,也蹭了他一脸,还有不少在叫骂中被他吃进了嘴里,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他好像丧心病狂了一样,完全没有理智可言。
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九才慢慢冷静下来,我直到确信他不会再有力气去追那家伙才松开手,小九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雪,满脸是泪。
“裴建军……你、你……”他死盯着我,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不能让你杀人。”我掸了掸身上的雪,想帮他掸掸却被打开了手。
“你知道他都说我什么吗?!你知道吗你!!那王八蛋我剁了他都不解恨!!”冲我吼了一嗓子之后,小九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渍,转身就走。
我没追,因为我直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二次出手了,小九就是唐人传奇里的聂隐娘,一回没解决问题就决不会再返工。
当天晚上我和周小川一块儿去了他们家,小九不理我,但在川川劝说下,他道出了事情原委,那个让他追杀的家伙和他是同学,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偶然,他提起了小九的过往,说听说当年他爸挨批斗的时候有多惨,胳膊都让人打断了还死不低头,红卫兵烧他的书,他还扑到火堆里去抢,这些事情是小九听不得的,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那小子的爹就是当年批斗会的主持者。
于是,小九急了,对方讲述那些最戳人心肝的故事时幸灾乐祸的态度彻底扯断了小九拴住自己的锁链,然后,挣脱了禁锢的他成了惊马,成了疯狗。
我的形容并不夸张,红了眼的小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这种力量我原先从来没见识过,而这之后,也再没爆发过如此猛烈,这次似乎是个分界点,小九那根炮仗炸掉了多一半儿火药,以后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杀伤力。
那天,到最后,小九还是跟我说话了,他说:“嚼子,我不该生你的气,要没你拦着,这会儿我已经成杀人犯了。”
我抓了抓头发,然后笑:“我就是怕你捅大娄子才拦你,你要是进去了,你爸妈咋办。”
于是,风波就算平定下来了,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我和川川离开了小九家。在半道儿上,川川说:“嚼子,你真行,要是我,绝对吓都吓懵了。”
“就算你没吓懵,你也拦不住他,那小子当时是真疯了。”我抬手搂住他肩膀,“幸亏我把刀给扑下来了,要不还真保不齐得出人命。”
“对了,那刀呢?”
“我这儿呢。”敞开大衣的衣襟,我掏出用报纸包着的片儿刀。
“不能给他啊。”周小川强调。
“那当然。”我点头,然后拉着他走到护城河边。
一甩手,我把刀子扔进了河里,看着那道曲线,听着物体落水的声音,我跟周小川都长吁了一口气。
“嚼子。”川川叫我。
“嗯?”
“小九怪可怜的。”
“嗯。”
我点头,但是没说什么,我觉得关于小九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楚的,他背负的,要比我们多得多,这些负担将和他的绰号一起伴随他一生,那是我隐约觉得小九是个悲剧人物,但我没说出来,因为我不敢确定,这种事,谁都不能轻易确定。
“你觉得后怕吗?”川川突然问。
“后怕什么?”
“当时大人都上班去了,真出点儿什么事儿,都没人帮你。”他双手插兜,看着眼前的护城河水,眼睛有那么点失神。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我笑了两声,然后摸了摸周小川头顶,“不过我福大命大,轻易出不了事儿。”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我还能记起那天的情景,从早到晚,这雪就没停,一下雪,就显得特安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可以确定,那天的确比往常少了许多噪音,正因为这样,小九的哭喊和叫骂才显得格外凄厉。
“对了川川,问你个事儿。”叹了口气之后,我看向他。
“什么?”
“你小时候问没问过大人,自己是哪儿来的?”
“啊?”可能我问得太突然了,他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那你问过没有?”
“问过。”我点头,“特小的时候问过我妈。”
“你妈怎么说的?”
“我妈说,我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说当时正下大雨,护城河涨水,她从桥上过,看见一小人儿在水上漂着,就赶紧给捞起来带家去了。”
“是吗。”周小川一阵轻笑,“这回答还真别出心裁,我妈就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结果我妹出生的时候我还问‘她这么软,石头那么硬,怎么蹦出来的啊?’把我妈给乐坏了。”
“你真行。”我也笑,“当时我还哭了,说,我真妈是谁?”
“真妈?”
“是啊,我不是捞上来的嘛,那总该有个真正的妈啊。”
“那你妈怎么说?”
“我妈没说话,光乐,我爸说‘那捞你的就是你真妈!’当时我死活就是不明白这俩大人说什么呢。”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光辉的历史啊。”大笑之后,周小川拉我,“走吧,太冷。”
“嗯。”我点头,然后提议,“今儿晚上睡我们家吧。”
“行啊,你得再教我一曲子。”
“你还真会找辙。”我故作不满。
“我是看的起你。”
“是是,我感动死了。”
晚上的风很冷,细想想北京一年四季都有风,习惯之后自然觉得稀松平常,反而没了呼啸在耳畔的声响便会有种不安。在冬天独有的北风中,我和周小川沿着护城河沿儿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周围是一片漆黑,偶尔有汽车经过,能听见清楚的落雪声,从路灯的光线范围内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我们俩踩在雪地上,鞋底与积雪接触、积压,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多年以后,我陷入回忆中还会遗憾,那时为什么不回头看看身后的脚印呢?河沿儿上只有我们俩,两排脚印紧挨着,那将是何等动人心魄的景致?可惜那个年纪,是还不懂得回头看脚印的年纪,那时候,我们只知道看着前路。
高二的寒假,给我留下最深刻记忆的莫过于那天,这之后,就几乎没再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了,在雪天和周小川走在一起,渐渐变得可望而不可及,甚至因为忙碌之类的所谓理由,我甚至都无从想起要和他重温一下当时的记忆,我们不得不面对世态炎凉,不得不算计人情冷暖,然后在不知不觉和后知后觉中,已经过了最浪漫,也最应该浪漫的年纪。
“嚼子。”
“嗯?”
“你说,将来咱们要是组个乐队,叫什么名字?”
“乐队啊……”我想了想,“叫‘右安门’吧。”
“难听死了。”
“那叫‘建安里’?”
“你能不能不说地名?”
“那叫啥?叫‘煤铺’还是叫‘小卖部’啊?”
“叫‘泡泡糖’得了!”
“‘小豆冰棍’也不错啊。”
“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我挺正经的,叫‘护城河’吧。”
“那还不如叫‘木板儿桥’呢。”
“哎,挺好,就叫‘桥’,真的真的。”
“‘桥’?一个字?”
“嗯,不错吧?”
“倒是还成。”
周小川点了点头,然后在一阵风吹过时打了个寒颤。
“快走,到家就暖和了。”我拉着他,加快了脚步。
那个冬夜,在河边儿,我们第一次提到了关于未来乐队的名字,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桥”真就被确定了下来,并且一用,就是十好几年……
八六年,帕瓦罗蒂来了北京,临走时说了句:“我还要来中国!”
八七年,费翔唱红了《冬天里的一把火》,我姐迷他迷得神魂颠倒。
对于前者,我没有什么感觉,只记得有个满脸胡子的外国胖老头来了又去了,对于后者,我了解稍微多一点,因为当时满大街都有人唱“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但最后,被点燃的似乎不止追逐流行乐和流行乐制造者的人们,还有咱们国家东北的那片儿林子。
大兴安岭火灾可谓震惊全国,不少人半开玩笑的说都是让费翔那首歌给咒的,对此,我不发表个人观点,因为我当时的注意力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崔健。
我挺意外,因为没想到会有除了我爸我妈和周小川之外能让我这么惦记着的人,那个长相有点儿痞,嗓子不错,底气挺足却咬字不怎么清楚的摇滚歌手,带着一首《一无所有》闯进了我的视线,我认为那一刻,我找到了所谓“音乐”的感觉,我那时候才明白,我不想要高雅的,也不稀罕通俗的,我要的是摇滚,是一种呐喊的声音,一种就算织细婉约时也能让你觉得惊心动魄的旋律。
然后,我感觉,我也可以创作出那样的东西,给我一把吉他,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做到。
但当时我没有那个时间,八七年九月,我成了毕业班的学生。
于是,面临着大学在召唤,高考在眼前的现实,我只能在不用埋头于书山题海中时唱上两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谁跟你走啊。”周小川笑我。
“那个老‘笑我一无所有’的人呗。”我扔下手里的笔,打了个哈欠。
“你都快走火入魔了,有工夫多看两眼书吧。”干掉塑料袋里最后一个香蕉,他站起来,“行了,不给你添乱了,你学你的,我回家。”
“哎?不吃饭啊?”我有点惊异。
“我们家今儿晚上吃炸酱面,我得回去。”朝我一笑,他转身走了。
我觉得挺失望,因为照以往的惯例,周小川如果下午四点半左右还在我们家呆着,那晚饭必定就在这儿吃了,但那天却一反常态,而在后来的时间内,这种现象之见多不见少,于是我明白,他是怕耽误了我学习。
“其实不用那么玩儿命,我这么聪明的人。”找了个空闲,我跟他说。
“你能保证考上清华北大了,我就天天跟你这儿泡着。”
一句话,气得我半个字儿也蹦不出来了,清华北大?我还真没想过,我的目标是警官大学,其余的只能排在第二志愿之后。
“那你爸妈同意?他们不是说让你考重点本科吗,警院……”
“警院也不是那么差劲啊,再说当警察是我梦想。”
“问题是……”他想了想,措了下词儿,然后转了话锋,“反正你别因为考哪儿和家里闹矛盾。”
“嗯。”我点头。
那时候我其实挺自以为是的,可能是和人打架中锻炼出来的过度自信,我觉得我认定了警院就一定能去,谁也拦不了我,在这件事儿上,我没听川川的,拒绝掉爸妈希望我考上的大学清单,我和家里有点僵化。
“建军,你别死较真儿了,爸妈是为你好。”我姐劝我。
“我就是想上警院。”我强调,同时让别人的劝说都成了耳旁风。
但我当时并没想到事情会与我的期待相违背,有个致命的因素,有个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我不得不放弃了我的偏执。
八七年十一月,那可谓我年轻时代最痛苦的时期,在众多儿孙中最疼爱我,最拿我当回事儿的,我的爷爷,那时突然病危。
我还在课堂上,就被教导主任叫了出去,听他讲了大致情况之后,我一路疯跑到了医院,找到特护病房之后,我见着了让人发怵的场面。
一张病床,周围站满了人,全是家里的亲戚,我爸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双手紧攥着老人苍白枯干的手掌。听见我进来,刚才还紧闭着眼的人慢慢把眼睛睁开了,然后,那个沧桑的声音叫我:
“老疙瘩……是老疙瘩来了吗?”
那一时间,我不夸张,眼泪就在我眼眶里打转,我从没想到那个曾经有如洪钟般的声音竟会如此苍老,如此无力,好像强弩之末,想再挣扎出一丝威武,却已没了底气。
“建军,爷爷叫你呢,过来。”是我爸,他极少叫我大名,除非有严重情况,听见那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我心里跟着一紧,脚似乎被牵着往前走去了,一直走到病床前。
“建军,去,跟你爷爷说两句话,凑而根儿底下说去。”
我爸一句话,又让我一阵心悸,我突然明白,这个无力地僵卧在床上的老人已经快没了听觉,至于那双浑浊的眼,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是早在战争年代就已经失明了的,他完全凭借着第六感来判断周围每个人的存在,判断我的到来。
那天,我跟爷爷说了没几句话,因为医生说他的心脏已经不起任何刺激,于是,那既有的几句话便成了我弥足珍贵的东西,也成了我最难以抵抗的打击。
“老疙瘩……学得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