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娇百媚-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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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唇齿里挤出来的,她挑着眉梢,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怨毒。
成福宫里的确有一个叫冬纯的宫婢投井自杀了,据说是不堪辱骂责打,寻了短见。
她和景宁一样,都曾在延洪殿福贵人身边当值,可冬纯却原是储秀宫的粗使丫鬟。当初在延洪殿,因知道是赫合里皇后的眼线,福贵人很反感,却尚算客气厚道;后来,董福兮被贬入景祺阁,这冬纯就回了储秀宫,然后又被派到的荣贵人那里。
马佳·芸珍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再加上性子骄横跋扈,竟生生将那冬纯折磨死了;但,却不仅仅是因为厌恶而已……
景宁哞光一眯,将手中的檀香木骨小伞杵到地上,转瞬,轻轻一笑:“荣姐姐可知,那冬纯的出身么?”
“不就是个镶白旗的包衣!”芸珍不以为意地冷嘲。
景宁坐到那廊凳上,笑着摇头,“若她仅是个包衣也就罢了,死了便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可这宫里头,却偏偏还有人记挂着她。”
芸珍蹙眉,狐疑莫定,“你指哪个?”
“荣姐姐的成福宫里,不是有个老嬷嬷么,就是太皇太后亲派去照顾小公主的那个,”景宁若有所指地看着她,脸上笑意渐深,“那吴嬷嬷,可是冬纯的嫡亲姑姑呢……”
吴玉是慈宁宫派去照料小公主的,专管日常膳食;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可马佳·芸珍非要嫉恨自己当日将小公主强行抱走的事,就算后来又抱回去了,依然是不依不饶的。想她无故折磨冬纯,也是因自己的关系而迁怒。
倘若,那吴嬷嬷怀恨在心,要动什么手脚,对一个口不能言、尚无心智的婴孩儿来说,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景宁转眸,满意地看着马佳·芸珍煞白了脸色,目光游移,流露出一丝丝的惊恐。索性,再将那火烧得旺些:
“听说,小公主最近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姐姐要当心啊,这三四月的天气,最是容易寒邪入体,就像以前的那些皇子皇女们,只得了一点几小病,就不明不白的……当然了,吴嬷嬷可是太皇太后派去的,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小公主,不会出差池的。”
他心
景宁笑语晏晏,那话,却如一柄利刃,一直戳进了马佳·芸珍的心窝里;
芸珍顿时遍体生寒,腿一软,跌坐到了廊凳上。
她此刻是后悔极了,恨不得即刻就回成福宫去将那吴玉赶走;可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吴嬷嬷是慈宁宫派来的,她动不得,更没能耐不让她照顾容宪。
肩膀微微颤抖,额上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景宁冷眼看着马佳·芸珍惶惶不安的样子,轻轻一叹:“所以呢,何必要做得这么绝?姐姐就算想撒气,也没必要迁怒旁人,更何况,还是个不相干的……”
那冬纯何其无辜,几经易主,却没一处好呆,到头来,还是被折磨死了。
“不相干?宁贵嫔这话说得可真动听!”芸珍瞪着通红的眼眸,半是委屈,半是愤恨,咬牙道,“进了这宫,就没有不相干的人;容宪才多大,她又招谁惹谁了?不也一样被算计被谋害!是我招子没放亮,若是知道那贱婢竟和吴玉有亲戚,会让她去投了井!”
景宁淡淡地看着她,宫里头的妃嫔,一向视奴婢的命如草芥,马佳·芸珍此刻并不是后悔将冬纯折磨死,而是悔恨太轻易地让旁人抓了错处。倘若她知道吴玉和冬纯的关系,自然不会让她投井,只会借刀杀人……
“若妹妹有个主意,姐姐想要么?”
景宁垂着眸子,平静的语调,更像是说一件再平常的事。
芸珍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她,“你想帮我?”
——她是想帮她,帮她处理掉吴玉。
“没错,姐姐可想要?”她抬首,眸光盈盈闪动,似毒似蛊,晕出一抹一抹的诱惑来。
若是素日,就算这天塌下来砸到头顶上,这马佳·芸珍也不会来求她;可今日不同了,那小公主就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命根子没了,还拿什么来傲气,来自负。
“若是宁嫔肯帮衬着,妾……”
芸珍咬咬牙,始终是不甘心,却,还是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若是宁嫔愿意帮衬,妾以后,定以宁贵嫔马首是瞻……”
景宁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这句话。
马佳·芸珍打着油毡纸伞走了,留给了景宁一个摇曳多姿的背影;那些本想看热闹的宫人,见其中一个先行离开,纷纷无趣地看向别处。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浙淅沥沥的小雨,院子里的方砖,都被浸湿成了一片暗灰色。
角亭外,那些站在院中央的,都是八旗包衣人里刚满十三岁的女子。能被选进这钟粹宫,又能留到最后,无不是心思细腻、手脚利落的姑娘,五官模样倒在其次,周正即可。
妃嫔们都在亭里坐着,那些备选的宫女却要一直站在雨里等;半盏茶的功夫,溶溶的小雨就落了一头一脸,没人伸手去擦,只垂首静立,妆花了,衣裳湿了,也没一个敢动。而角亭里的人,却是乐见她们受苦,更甚者,故意延长了挑选的时间,就让那些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们在雨里头浇着。
——这样,被挑走的,才会感恩戴德;到了殿里头伺候,也会更听话。
景宁撑起小伞,走了过去,将那些女孩子从前至后都细细打量个遍,却未动声色,仿佛没有一个能入了她的眼。
又招来内务府的宫人,在那小册子上一一查过了,不由微微蹙了眉头。
“李嬷嬷,在这新进宫的婢子里边儿,怎么没有一个卫姓的?”
李雅是吃过她苦头的,上次因为姜珥挨过的一耳光,记忆犹新,此刻听她问起,也不敢置喙,无不战战兢兢地回答。
“回禀宁主子,奴婢钟粹宫这儿带着的,却没有;不知广储司赵嬷嬷那头怎样。主子恕罪,奴婢且问一句,主子要找的那人,是何出身?”
“下五旗,辛者库。”
“这样……”李雅有一丝犹豫,顿了片刻,尔后道,“旗下人的包衣能进钟粹宫来受教习的,本就不多,更何况还是辛者库罪籍的贱种儿;主子要找的话,非是去杂役房、织染局那样的地儿不可。”
景宁听言,心底就是一突。
这么说来,她入宫两月有余,一直就在内务府通铺那儿……
后来,秋静果就去了广储司,冬漠也找去了浣衣局,却都没寻到人;还是晚膳时分,慈宁宫的瑛嬷嬷来了,身边,跟着一个瘦小枯干的女孩子。
那满身的伤痕被藏在裙子里,脏兮兮的补丁褂子,莲头垢面,一张瘦削的小脸儿,苍白,憔悴,就像从市井捡回来的乞儿。
“宁主子,人给您带到了,老奴也告辞了。”
瑛华将小姑娘送进承禧殿的寝殿,冲景宁欠了欠身子,便转身离开。
景宁回了个礼,忙招呼秋静去送。
寝殿内,精致的琉璃盏璀璨明亮,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女孩儿怯生生的脸,一双如小鹿般动人的眸子,晶亮,慌恐,生生的叫人怜惜。
“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说话。”
景宁坐在炕上,询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冬漠走过来将云腿桌上的油灯盏点得亮些,一并将西窗的木杵子支上,透进来一丝沁寒。
那女孩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字字含了颤音:“回主子的话,奴婢卫氏·以菲。”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四月芳菲尽,长恨春归:
尔芳,以菲……
景宁叹了口气,透过这女孩儿的眼睛,仿佛能看见另一张恬淡安静的笑脸,“既入这宫门,便是这宫里头的人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以菲将头垂得更低,敛身,战战兢兢地再拜:“奴婢谢主子赐名儿……”
景宁点了点头,示意冬漠先将她扶起来;冬漠会意,上前伸手去拉她,可刚碰到那纤细的胳膊,以菲就吃痛地“啊”了一下,冬漠一惊,下意识将她的袖子拉了起来。
——烫灼的肌肤,早已红肿一片,手腕上,肘处,小臂内侧,满是紫红的伤疤,有的还化了脓;再扒开衣裳看那锁骨,一寸一寸,竟没一处完好。
冬漠眼圈一红,生生忍住了打转的泪珠。
景宁默然。起身下地,将那灯盏拨的暗一些,迷离下来的烛火,渐渐安抚了惶惶受惊的女孩儿。
“先带下去上药吧,身子伤成了这样,也是不能沾水的;秋静,你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杂役通铺那样的地方,本就不是人呆的;尤其,从辛者库出来的罪籍,比起宫里头一般的宫女都要低贱一等。那里的婢子素日除了挑水砍柴,做针线活计,还要伺候那些年长的嬷嬷——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拎十几桶热水。通常从晨熹做到深夜,还要时时受责打,受辱骂。
以菲该是从入宫就在杂役房,两个月,是被打怕了……
景宁原是想给她换个新名儿的,可后来发现再去叫她,却似幽魂一般,无动于衷。索性作罢。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半月有余,因景宁宠着她,承禧殿里的人爱屋及乌,也都极护着,一点一滴的,终是让这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子渐渐地恢复,性子也开朗了一些。
五月,熏风初入弦。
初夏的时节,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满园阳光明媚,却不刺眼,柔柔的洒在那翠碧的荷叶上;暖风拂过,晶莹剔透的水殊轻颤,滴入水面,揉碎了一池粼粼的金色。
早膳过后,景宁坐在那小亭里纳凉。
红漆小方桌上摆了几道蜜饯,一盏粉底小茶杯,盛了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时,秋静又端上来一盘凉果,就着镇着冰块的桃花蜜酿,极是凉爽宜人。
辰时刚过,就有乾清宫的奴才来通报,万岁爷驾临。
景宁忙起身去接驾。
待两人又落了座,早有冬漠呈上一盏粉底茶杯,里头沏了新茶。他端起,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余香袅袅,这茶倒是很好。”
确实好,内务府摘了新茶,头一拨送到慈宁宫、乾清宫和储秀宫,然后才是东西六宫的各寝殿;然而这承禧殿的雨前龙井,却是从乾清宫那边儿拨过来的。李德全亲自着人送,一并捎来了崭新的茶具和膳具。
景宁从善如流,也抿了一口,笑道:“皇上说的是。”
说到底,还是沾了他的光。
“听说,你从辛者库领回来了一个宫婢……”他问得漫不经心,随手一挑,从盘盏里头捡了一颗水晶梅子。
景宁轻笑,又是“听说”,每次来,都要听说点儿什么事儿,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万岁爷每次来都是特地打听信儿的。
“皇上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
她若有所指地笑道。
“朕一向都很心明眼亮。”如墨黑眸睨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筛下安静的花影,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缱绻出一抹悠然静好。
景宁笑着往那杯盏里添了些茶,“可皇上说的那婢子,却是太皇太后派人送过来的呢……”
言下之意,与她无关。
他修眉挑了挑,转瞬,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巴巴地去钟粹宫寻人;没找着,又打发了人,见天的往浣衣局那边儿跑……”
这是丢东西了,还是掉了魂儿了!
心念
景宁眸光一滞,果然,凡事只要经过了内务府,就绝对瞒不住他。
“皇上英明神武,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她轻笑,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感激。自己多次出格,他都没动真格去严办,这份相护,相比对于其他妃嫔,不知多难得。
可终是不放心,顿了一下,她轻声道:“皇上,那婢子未经过钟粹宫的教习,又在杂役房吃了不少苦。等再过段日子,她熟悉了宫中规矩,臣妾就会将她送到慈宁宫去伺候太皇太后了。”
听她这话,玄烨轻轻地将手中杯盏放下,也不喝茶了,转而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她,“闹了半天还是想好退路了。可那婢子,果真稳妥么?”
景宁明白他指什么,心里千回百转,想开口,却无言以对。
稳妥么?她只知道她姓氏名谁,出身辛者库贱籍,家中还有一父一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宫里头向来都不收这样的人,遑论冒冒然地放到自己身边;更甚者,还要送到慈宁宫去。
可,她能丢开她吗……那个有着小鹿般动人眸子的女孩子。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尔芳……
“宫里边儿人多眼杂,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你擅自将一个辛者库的罪籍婢子领进殿来,已经不是件好事儿,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玄烨说得极认真,语毕,盯着她,黑眸深深,“若是再出了岔子,怕是连太皇太后都保不住你了。”
“臣妾明白。”她轻叹了口气,垂下眸,往杯里又添了些茶。
宫中手段,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的。手段高明的会借刀杀人;手腕逊色的,也懂得离间挑唆。尔芳确实有这么一个妹妹,临终托孤,她也信她的真诚,可她们姐妹毕竟多年未见,这期间,以菲发生过什么事,见过谁,没人知道。倘若,她并不像表面那般单纯,怕真是要引狼入室了……
“要不,皇上看看她?”景宁低声问。
“你要让朕看她?”他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