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国色-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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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央将这些人亲自送出了营门,回到军舍之后单独面对赵乡将,这百将的架子也就可以端起来了。
赵乡将知道规矩,卫央示意他坐,直待卫央自己落座之后又再请坐,这才微微弓着腰在原位上坐了。
问起守备百将的职责,赵某并不觉着意外。
大唐军律规定,长安十六卫是不作驻守用的,就算是折冲府的边军,像原州大都护府麾下的上等中等折冲府也不用作守备,若非马家坡子镇地位要紧,呼延赞也不会将选锋营这等原州军头等骑军拿来守备,而就算是选锋营,马全义因为新到并无战功,战事也并未开始,他这子丁屯也只能算作选锋营中的后备部队。
原州有下等折冲府三个,二百人为一个守备队,驻守在地理位置更加险要的地方。譬如出马家坡子镇往北百里之外,那便是二百人的折冲府部队在常驻,每年轮换三次。
如若问起头等主力部队的百将,恐怕守备百将职责是甚么他也说不上来,何况这轻兵营甲屯本是新卒组成,百将也是个新手。
赵某自怀中取出一卷半新的册子,窦老大忙过来取过双手递放在卫央案头。
打开细看,卫央心中了然。
守备百将,看起来只是个军事性质的职位,实际上临时赋予的权力非常大,按照后世的眼光看来,这相当于一个警备区司令兼本镇镇长。除了财税权不可能给,刑审问案必须要报原州刺史府,其余无论军事民事,守备百将必须统管。
当然,如果守备区是一个县,那么,这个县的县令也只是二把手协助守备校尉治理民事,实际上的一把手还是守备校尉。这种情况,册子上列地十分明确,只在战区比如长安以西、原州大都护府统管的甘凉道、陇南道,负责防御燕国的沧州大都护府统管的河南道、河东道一部,与后汉临边的江南东、西道,黔中道及剑南道四道南部,只有在这些地区才会设守备区,全国绝大部分地方的行政还是以文官为主的治理方式。
看罢职责,卫央问赵某:“赵乡将,你也知道甲屯是个完全由新卒组成的百人屯,我这个百将也是临时赶上架的。这册子上写地十分详细,但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读明白的事情,不如你大略给我介绍一下,子丁屯的历任守备百将,他们主要都抓什么问题?”
赵某心中一凛,他以为卫央这是在试探他。
哪里还敢大意,老老实实道:“日常的行权很简单,其一自是守备本镇及官道周全,包括巡逻望哨、接洽烽火台及突有敌袭前方不及察觉之时守备百将须遣快马往报大都护府。其二便是民事,通常只是邻里间有纠纷,守备百将当及时制止乃至裁决。这第三么,说起来也算要紧的,只不过这是行伍里百将的职责,便是操训军卒。”
想了想,赵某决定尽量说详细,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粗糙的图子,待卫央看后笑着道:“最后一事,便是雨季时候巡查水渠,检视水利,但有不务农田荒废土地者、隐瞒人口户籍侵占地方者,轻的可自行解决,重一些便要报知刺史府,请司农曹遣人下来处决。”
这一幅图子上,道路之类甚是粗糙,水渠农田却标注地十分清晰。
一一记在心里,卫央问赵某:“既牵涉到户籍人口,想必镇里也有镇民底案,是不是?”
赵某点点头:“不错,镇中有长,如今为赵某兼任,这底案平时并不留在守备营内,都锁在镇署事舍里,今日天色不早,某不敢带来,百将若要查看,平明某引土兵们搬来就是,只是事前事后须两方查验清楚,教镇中文事记录在册并签署画押。不是赵某刻意为难,这是朝廷的法度规矩,还请百将体谅。”
卫央这便明白了,事关人口户籍,那是这农耕时代最大的事情,朝廷不可能让当军的来全权掌管,但这些个治理乡镇的乡将,大都出于乡绅家庭,让这些人掌管,而流动性很强、朝廷控制地很严格的守备部队负责监督,再加上上头的县、州、道三级机构层层把关,要出大问题的可能性还真降低了不少。
老祖宗都是明白人啊!
心中油然赞叹一声,卫央正色道:“我是个新手,凡事不知,因此问地多了些,倒不是为难赵乡将。朝廷的法度,这是好的,咱们须当遵守不可违犯。”
赵某心下安定,多瞧了卫央两眼,心里十分惊讶。
这个轻兵营的百将虽古板了些,只要顺着大的规矩来,他却是个好伺候的。这样知礼知数的人,怎会是个罪犯?
想到这儿,赵某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卫百将莫怪赵某多嘴,看百将似乎待巡逻望哨一事颇不经心,这可不行。这一次契丹党项贼子与那些个蛾贼们沆瀣一气意图南下吞没咱们一大片的土地,其前哨斥候自不必说,百将定有的是法子不教那厮们窥探马家坡子镇的图谋得逞,但那密探,或本身就是咱们唐人,辱没祖宗背叛先祖,甘心地成了贼人胡虏的走狗,这些个人,才是巡逻望哨的要紧——卫百将请想,倘若只是寻常的抓盗缉贼,县里有快手,咱们镇里也有土兵,怎会烦劳大军?”
卫央一惊,情知自己大意了,正甲敛容避开正座冲赵某深深一揖,拜谢道:“多谢赵乡将提醒,是卫某大意了。”
赵某大是满意,连忙避开不受这一礼,摇着手道:“身为乡将,本身也有帮衬守备百将拾遗补缺的职责,请卫百将不必这样。”
就在这眨眼间,卫央心中定下了守备马家坡子镇期间的行事方法,操训新卒用窦老大这些人,和赵某这些个本地乡绅打交道要借着自己百将的身份,而反过来,也要借用这些个本地乡绅的力量整饬甲屯新卒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好如今这个身份应该做好的事情,这并非逃避战场,却最有可能逃避战场。
当上了这个守备百将,哪怕只是暂代守备两三月,那也容不得出一点问题。卫央知道自己没有和稀泥当老好人装糊涂的本事,无论面对什么状况,大事上欺上瞒下的本领他平生没有,那就只有把事情本身做好,真正履行好这百将的职责。
如此,即便可能没有用,但人能心安。
至于自己的目的是逃离战场,卫央只有刹那间的一阵不快活,转眼丢在了一边。
库舍里取油掌上了油灯,闻到晚膳的味道,卫央留下赵乡将,又教窦老大挑了几人来作陪,赵某也不着急离开,此时距人定净街之时还早,他也有心多与这甲屯多些了解,卫央既是古板治军的人,能多一分亲近,赵某想来也多些人情。
早在卫央送乡老乡绅们出营门之时,窦老大便安排人手接来了锅碗瓢盆,这时取来亲手写好的欠条,卫央将鱼符蘸着红泥盖上图章,一边取行囊数出两贯大钱递给窦老大:“有借怎能无抵押,我看外头来送锅碗的三三两两都是各家户的人,你将这两贯钱依所出物什多寡贵贱拿给人家。”
止住赵某急切间起身的推拒,卫央见着来送物什的人抱着碗筷立在营门外踮着脚往内瞧,想想又吩咐窦老大:“使得力的人把住军库大门,开营门请镇民们都进来,我看库舍里米肉不少,足够咱们一两月用,今日借用人家家什,定要平添许多不便,合该招呼一顿便饭。”
窦老大好是犹豫,咬牙拼着受卫央一刀鞘的疼劝道:“不是我多嘴,这库舍里的米肉,那都是子丁屯留下的,倘若咱们不告而用了恐怕不好,宁能烂在那里,百将也少看那些选锋营锐士的耻笑嘴脸,苦熬三五日,新卒们家眷定送钱物来,到时咱们凑些大钱,再请便饭不迟。”
赵某想想也道:“正是,不如这样,赵某忝为地主,这一顿便饭,由某来出钱,大军一贯清苦,这便作算了,如何?”
卫央笑道:“天下哪有这道理,你们放心,子丁屯留下的物什,本就凑给咱们这些日子用度的,用意在于教咱们吃人嘴短莫损坏营中设施。这米肉咱们受得,倘若不用,反教人家笑话,说咱们既为配军还强撑脸面。老窦你只管去了,不必多虑。”
没挨揍,窦老大反而觉着有些不舒服,心中啐骂自己犯贱,心知卫央坚决,弯着腰走了出去。
来送借用物事的镇民这倒稀奇了,又不知真假,倒也胆大,窦老大延请,他们有老的有小的,探头探脑竟都进了门来,热腾腾的馎饦厚粥第一口吞下肚子,有大胆的与同样不明所以的新卒们多说了两句话,冷清营中渐渐热烈起来。
人定之前,赵某引镇民们告辞了甲屯将士往外走去,渐渐远了,还能听到纷纷的议论声。
卫央背着手站在营门口,平静而温和,借着他情绪好,窦老大凑趣恭维道:“百将这一顿便饭,镇子里已有归心的架势了,往后的守备日子,我瞧来定平顺的紧。”
半晌寂静,卫央微微侧着脸,带着笑意问道:“是么?那么,老窦,你呢?你们呢?”
窦老大一时语塞,徐涣低着头面色忽而阴沉忽而开阔,不时偷眼往卫央脸上打量。
黑漆漆的守备营,勉强镇街上幽幽暗暗的灯光稍稍透来些光明,满营百人,自卫央之下没有钻进军舍里去的,许是卫央不动,他们自不敢动。
许也有别的别样情绪左右着。
谁知道呢……
第三十一章 面冷心热的人
阿嚏——
“哎哟,我这阿阿阿嚏——”一大清早,日头还没从山岗上跳升上来,窦老大睁开眼睛轻手轻脚抚平衣衫上的褶皱跳下火炕,回头看看窝在草席上蜷缩着正睡得香的一众新卒,黑眼窝扬了扬正要抬开门出去,冷不防连着几个喷嚏,将要脱口而出的絮叨也堵了回去。
这人在卫央面前小心仔细,实际上本是个青皮混子,素来嗓门亮堂,这连着的喷嚏,登时将火炕上流连暖度的一火新卒们惊了醒来。
徐涣朦朦胧胧地,一咕噜爬起来瞧着尴尬赔笑的窦老大,转眼瞧明白没有甚么不妙发生,悻悻埋头又窝进双臂间去了。
“窦大哥,你这是去作甚?”这一火,除了徐涣其余都是与窦老大甚交好的新卒,窦老大蹑手蹑脚地要出门,有人便爬在炕头打着哈欠问。
这人便是那贩辣椒的生意人。
窦老大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是火炕上没有被褥的缘由——毕竟已入秋,大半夜里墙角缝隙中钻进的风甚寒,入骨时一身血肉都凝涩了似。
清清嗓门,窦老大压压手:“弟兄们都好生歇着,某去瞧百将起身没有。昨日百将道是即日起要亲自操训,咱们可不能大意错过了头天的应到。”
那几人彼此瞧瞧,连忙也爬了起来:“窦大哥是军吏,自该去请见百将等待军令,咱们也不能享受着,拾掇利索定要第一个抢到集结的号令。”
窦老大笑了笑,反而劝道:“都自在歇着罢,今日恐怕不会操训了,日头起来之后,我若尚未回来,你们不要偷懒,打清水将地上这脚印痕迹清理干净,马厩里将战马洗涮了去。”
那做生意的讶道:“窦大哥得了百将甚么示意么?咱们可不要标新立异,教别的火瞧咱们的热闹。”
窦老大面色一沉,压低声音厉声道:“你懂甚么?哼,咱们这位百将是个人物,处事十分的有城府,以他之能,想必弟兄们都是清楚的,硬对咱们落不到一点好处,多要顺着他,从着他,往后更要敬着服着他,不可敷衍搪塞,不要看咱们现如今是来守备的,战事一起,若无头等的必要,咱们这样的活死人,那是一定要上战场去哩。莫论去与不去,卫百将是个有本事的人,咱们能跟着他,不定能多活几个下来,哪个弟兄不信,自管自去便是了,只是死到临头莫怪某今日没有挽留。”
几人连忙笑着一起道:“这是哪里的话,咱们自然听窦大哥的,怎会不知好歹?窦大哥你放心,你在哪里,弟兄们就跟在那里,别的咱们管不到,莫非连自己也管不到么?”
窦老大这才稍稍平下气来,又扎了扎腰带手指点了点最是油滑的那辣椒贩子:“别的弟兄我自然放心,你这厮最是滑头,我却不敢十分放宽由着你。”
其余几人笑道:“这个容易,咱们做甚么都中间挟着王孙这厮,管教他逃也不能,只好听着窦大哥的话。”
王孙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赌咒发誓般道:“窦大哥你还不知我么,虽说原先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如今背了时到了轻兵营里,若没有窦大哥及弟兄们,王孙算甚么物什?猪狗也不如,任人宰割的而已。再说,我瞧这卫百将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若不然,他怎肯为咱们这些活死人出钱欠下那些个乡绅的情分?何况这卫百将的本事,那些个老卒也敬重地很,跟着这样的上司,总好过孤魂野鬼一般不是?”
面冷心热么?
窦老大却不这样以为,他总觉着这卫百将看似平和安静,心里却有极重的心思,至于是不是面冷心热,现在还不得而知。
那王孙见他不信自己的眼光,登时起了作赌的习性,卷起袖筒蹲在炕头道:“窦大哥,各位弟兄,王某因赌钱亏了家业,亏了祖产,将自己也亏进了这活死人营,但这眼光却是不差的,好歹也算见识过许多人物不是?你们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