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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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那条船逃过了灾祸,次日靠岸于晋江围头,他在那里下了船,等候了两天,吴春河无影无踪,无声无息。陈平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否则吴春河不会不按约定会合上山。陈平按应急方案单独行动,辗转来到黄狮坑。回想这一次撤退,陈平非常懊悔,如果他们没在台南多停留,按照原先的撤离计划及早离开,可能就躲过了海上的意外灾祸,姐夫可能已经跟他一起安抵游击区了。
“为什么临时改变计划?”我问。
“我跟老吴提起阿榕伯,老吴放不下,只怕从此错过。”
“阿榕伯是谁?”
“老吴说很可能是他岳父。”
我一时傻了:“不会吧!”
“我也说不会那么巧。”
“他俩在一条船上?”
不是,吴春河、陈平和老人三人各乘一条渔船,老人坐的船殿后。那条渔船的船老大是金门人,如果逃过巡逻艇追击,很可能驶到金门避险躲风头。
我大张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次日下午,三哥带着一小队人,还有游击队的医生匆匆赶到黄狮坑。他们询问了陈平的情况,给他作了检查包扎,拿棉被把他包起来,放上一辆牛车送进内山。
三哥没有走,留在黄狮坑易太太的庄园里。
他夸奖:“亏得澳妹会流鼻水,这么聪明,陈平捡了条命。”
我顾不得跟他开玩笑,迫不及待,把姐夫和“阿榕伯”的情况告诉他。三哥跟我的最初反应几乎一模一样:“不会吧?”
“陈平乱说吗?”
三哥凝神静气,思忖许久。他不相信姐夫会出事,这么多年里,姐夫历过多少险?死过多少回?这次应当也一样。也许因为什么意外耽搁了,不要急,不要丧失希望。
“这个阿榕伯,我们阿爸呢?”我问。
要是真像陈平所言,我们失踪多年的父亲又有了踪迹,如柯子炎所言“觉醒”了,再一次死而复生现身于人间,可能就在金门,与我们近在咫尺。
三哥问:“天下事有这么巧吗?”
“不是说‘凡事皆有可能’?”
以三哥的感觉,凡事皆有可能,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父亲真的还活着?姐夫在台南找到的人真是他?他坐的渔船真的没出事到了金门?这都有待证实。
我宁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因此我非常担心,要是特务知道父亲藏在金门,那可怎么办?柯子炎卖力追踪,声称要把父亲刻的印章拿大锤砸碎,冷酷“血手”于父亲似有私仇,恨恨不休,让他听到风声就坏了。
三哥说:“这个得防,任何人都不要说。”
三哥也让我平心静气,不抱幻想,免得日后失望。姐夫从台南带回一个老人,如果没有丧生大海,老人有可能落到金门,事情就这样,不必联想太多。
“他不是别人,是阿爸!”
三哥认为不一定。哪怕是又如何?我们的父亲早就似有若无,无论是死是活,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对家人来说早是不存在了,作为父亲倒是不要也罢。
“三哥不能这样。”我生气,“为了阿姆也该去找他。”
“没听阿姆骂他死鬼?”
母亲谁不骂呢?我们这些孩子哪个没让她死骂?难道她真让我们去死?她骂父亲难道不一样?骂他也许是因为想他。父亲毕竟是父亲,没有他就不会有我们,有了他我们家才算完整。这么多年他受难无数,胜利的时候不能忘记他,不能没有他。
三哥说:“乖女要流鼻水了。”
说服不了他,我心里一着急,眼泪真的掉了下来。他不当回事,问我哭什么?回头他去刻一个木偶给我玩,我可以管它叫阿爸。
门外突然传出报告声,敌工队里的战士跑来汇报:林家团跑了。
林家团从陈平的腰带里搜出财宝,刑讯中把陈平往死里打,实属谋财害命。但是他是易太太自己人,易太太把他臭骂一顿,却也没给他更大处罚。三哥他们一到,他做贼心虚,不辞而别,跑得不知去向。
三哥说:“迟早要找他算账。”
三哥还有重要任务,当晚住在易太太的庄园里。第二天,一位地下党领导带着一队游击队员从山里赶到了黄狮坑,大家表情严肃,脸上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偷偷问三哥:“领导来干什么?”
“帮你找阿爸。”
我不高兴。三哥笑一笑,让我快活一点,好事。
那天下午游击队员整队出发,三哥叫我跟上队伍。我们到了山口,队员们在山口附近布岗警戒,领导则守在一棵大柏树下,拿望远镜张望远方。大约半小时后,前方山脚有了动静,一队人马闪出山道拐弯处,迅速向山上前进。太阳西垂,阳光照亮山间,山下那队人马穿越山谷,他们的钢盔、枪管在阳光下闪耀:
我大吃一惊:“这是谁?”
“解放军。”
“他们到了!”
“澳妹有一份功劳。”
解放福建的战役正在迅速展开,解放大军一支侦察小分队先行南下,穿插敌后进入我们游击区,今天进山与游击队会师。我护送的电台进山后发挥了作用,通过上级与解放军部队建立直接联络,为侦察小分队南下穿插提供了保障。
我们心情激动,在村头等了半个多钟头,解放军小分队到达山口,走在前边的是游击队派去的向导,以及部队的领导。队伍里的战士个个年轻精干,脸盘晒得黝黑,军装洗得发白,钢盔上挂着树枝树叶编成的伪装环,背着背包和枪支,在山道上快步行进,山谷里传响着持续不绝的脚步声,偶尔还有轻微的枪械撞击声。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部队潮水一样涌上山口,泪水忽然涌出了我的眼眶。
不是哭,是欢笑,笑靥如花。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第四章 笑靥如花
小妹。21岁。厦门大学学生,厦门要塞司令部勤务兵。
阿姐的替身
我回到厦门家中,母亲看到我,脱口就骂:“死崽!回来做啥!”
我笑:“阿姆咒我死?”
母亲再骂:“臭澳妹找死啊!”
“好好活着嘛。”
母亲把家门关紧,摸着胸口喘气。
要是在以前,母亲应当骂我离家不归,她会喊叫“死到哪里去了”,但是今天她不追究我离开,反骂我回家。母亲是口吐真言,此刻她既牵挂我,又不想在家里见到我,她猜得出我离家去干什么,我出现在家里,比我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更危险。
我告诉母亲没事,只管放心。外头兵荒马乱,我们采集队躲在山沟农村不敢动弹,我担心母亲,设法跑回了厦门。母亲不说话,她对自家澳妹了如指掌,这些话骗不了她。她拿手托住我的下巴,在我脸上左看右看,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快走。”她说,“我和亚明不要你管。”
“阿姆赶我?”
她说厦门要打仗了,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家里不安全,宪兵特务成天上门搜查。
“不怕,我又没干啥。”我说。
她喝道:“骗谁!”
我告诉母亲我会听话,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但是我一定要回家让母亲看看,免得她为我着急。我会多加小心,母亲不必担心。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母亲大惊失色,当即抓住我的衣领,指着屋顶低声叫:“快上去!”
我说:“阿姆别怕。”
她不由分说,推着我去搬梯子。我们家二楼屋顶下有一个半隔层,铺有楼板,离屋顶只有齐腰高,隔层里堆放着家中杂物,包括破摇篮和坏板凳。隔层没有楼梯,需要上去时把竹梯搬过来靠上去,不用时则把竹梯搬走。事出突然,我叫母亲别怕,自己心里却很紧张,这时只能听母亲的,我急忙搬梯子上隔层,母亲赶紧把梯子搬开。
敲门声再次传来。
母亲跑到门边,喊了一句:“谁?”
“阿婶,是我。”
虚惊一场,不是宪兵特务柯特派员,是颜俊杰。
他穿着上校军服。进门第一句话,他问:“澳妹回来了?”
母亲大吃一惊。
颜俊杰说:“我都知道。她要找我。”
母亲让颜俊杰等着,自己去搬梯子,把我从隔层躲藏处唤了出来。
颜俊杰没多说话,让我赶紧去换衣服。他给我带来一套女兵军服,大小正合身。
“外头现在安全,我查过了。”他说,“我的车在巷子口。”
我匆匆换了衣服,几分钟后跟着颜俊杰离开。
母亲在门边垂泪,看着我们出门。颜俊杰说:“阿婶放心。有我,澳妹不会有事。”
母亲只有眼泪,没有一言。
我跟着颜俊杰到了要塞司令部,成了军官餐厅的一名女勤务兵。
从厦大生物学系学生、地下党员、游击队联络员到国民党女兵,短短时间,角色变换之突然,我自己都觉吃惊。
几天之前,游击队通讯员从内山赶到易太太庄园,通知我立刻进山去见领导,有重要任务。当晚我跟着他翻山越岭,到了机关驻地,见到了一位负责人。
他问我:“颜俊杰是你什么人?”
我报告了颜俊杰跟我大哥、大姐和我们家的瓜葛。
“你来给他写一封信。”领导说。
解放大军在迅速推进,敌军企图固守福建,特别是闽南。敌人在厦门布防,修筑大量碉堡工事,配置强大火力,决心死守。厦门岛易守难攻,敌军欺负我们没有飞机军舰,试图凭借大海阻挡解放步伐,厦门会有一场恶仗,需要准确情报才能制胜。
“这个颜俊杰用得上。”领导说。
颜俊杰作为联络官,到厦门主要事务是处理重要战略物资抢运。此刻厦门岛上集中有许多陆续从各地撤下来的物资,分别由不同部门存放管理。颜俊杰受命协调相关部门,按照轻重缓急,安排将它们撤运台湾。他不负责军事事务,但是也能接触到很多军事机密,如果能把他争取过来,可以为我们提供非常有用的情报。
颜俊杰是厦门人,早年在厦读书,有许多同学朋友,地下党通过几个渠道策反他,已经做了许多工作。前些时候,一位地下党员以旧日朋友、海外华侨身份去找颜俊杰,谈及当前形势,劝告颜俊杰审时度势,弃暗投明,给自己留条后路。颜俊杰说他什么都明白,党国腐败堕落,大势已去,共产党如日中天,气势正旺,谁胜谁败瞎子都看得见。颜俊杰清楚朋友找他谈话的用意,何去何从他有自己的考虑。他的家人在台湾,海外还有产业,时候一到他会辞去军职,另谋生路,出国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他对党国已经不存指望,不会为之殉葬,但是也不会如战场上那么多国军军官一样起义投共,他做不来那种事。
朋友说,形势至此,颜俊杰不能只顾自己。眼看厦门这里将有一场大仗,双方重兵相争,结果可以料想。厦门跟大陆距离近,解放军不必靠飞机军舰,一人一条汽车轮胎就可以渡海强攻,最终国军不可能守住,解放军必胜。守军的顽抗不会改变最终结果,只会让两方人员死伤更其惨重,让厦门岛上生灵涂炭。颜俊杰是厦门人,不会愿意自己的家乡亲友受此大难。
颜俊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愿意提供一些情况,表明自己立场,但是他有一个条件,居然是我,钱玉凤。他让那位朋友给地下党上级传话,要求让我跟家里联络,最好是送回厦门。他说他跟我们钱家渊源很深,钱家老父是老共,哥姐姐夫也都是共产党地下人员,有的死了,有的生死不明。他曾经向我大哥承诺保护钱家老小,如果澳妹有个三长两短,九泉之下他愧见老友。共产党可以让所有人都跟着走,但请手下留情,放过澳妹,别让钱家人再遭灾难。小姑娘涉世未深,女学生在游击队里没有大用,该男人去打仗受苦死伤,别让年轻姑娘去承受。放她一马吧,让她可以继续读书,回家与母亲相守。
朋友问:“这小姑娘在游击队里吗?”
颜俊杰有可靠消息,小姑娘在黄狮坑,被游击队派到一个双枪土匪婆那里。
颜俊杰的朋友把话捎到了游击队,领导找我谈话,并没有说颜要求送我回家,只让我给他回一封亲笔信,告知我在此间很好,请他转告母亲不要操心。领导还要求我在信里劝告颜俊杰审时度势,为家乡亲友做点好事。
“你的话对他会有影响。”领导说。
我有点担心:“信要是落到敌人手里会怎么样?”
“这个考虑对,信要写得含糊一些,让颜俊杰看明白就可以。”
我按照领导要求写了信。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