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梦-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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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共党此后能充分认识国家所面对的严重局势,”蒋介石头昏脑胀,七七八八地念道:“下令停火,并同意与政府开始和谈,则个人所诚心祈祷者无异如愿以偿。如此,则人民得免惨烈的灾祸,国家的精神与物资资源皆得以保存,其领土完整与政治主权也得维持。如此,则民族历史、文化及社会秩序的延续皆可保持,人民的生活与自由也得保障……”
念了好久,蒋介石一身虚汗,疲乏极了。略为定神,继续说:“今天,今天这个中常会,开到这里为止了。我,今天下午四点钟就走了。”
众人明知蒋非走不可,但乍闻蒋介石亲口说出要走了,却有新鲜、惊奇以及“喔!这话儿当真来了”之感。而蒋介石左右三两忠贞之士,则闻言不禁泪下。
张治中认为这引退文告与“元旦文告”并无出入,不足以使对方认为具有诚意,拟有所建议,要求发言,蒋介石忙不迭制止道:“今天,不必再说什么了。”众人闻言一怔,不分忠臣孽子,一齐感到蒋介石此去,将永远回不来了。
这最后一次中常会,就这样凄凄凉凉散了。李宗仁、顾祝同、张治中、孙科、陈立夫、洪兰友等人一齐上前,人人似乎同蒋介石都有所商谈,但人人开不出口来,蒋介石脚下虚软,踉踉跄跄直往大门走去,连头也不回,以免睹物伤情,触景伤心。李宗仁偏不知趣,问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蒋介石厌恶地,忙顾左右而言他,答道:“我这次到奉化扫墓,你多费心了。”说罢上车,绝尘而去,连手也不握,头也不点。
衣复恩驾驶的“美龄号”专机在明故宫机场待命,定下午四时把蒋介石载离南京。但左右报告道:“总统这番在明故宫上机,传言有所不便,如何是好,敬请示知,实为德便。”蒋介石一听面色变了又变,惊问又有什么消息?
左右答目前南京不宁,可能有人对蒋不敬;而幕后指挥者是谁,却又不便猜测,为慎防万一,不如改在大校场起飞算了。蒋介石闻报只有点头的份儿,五内如焚,却无话可说。到得官邸,更凄怆无以言客。浙江省主席陈仪奉召前来迎候,劝道:“人,总得看开点,事情既然如此,也不必难过,徒然影响健康。”蒋介石嘀咕着临行时有人“为难”的问题,一个劲儿吵着要走,陈仪问道:
“改大校场起飞,不通知他们么?”
蒋介石摇摇头。
“会不会……”
“不必了。”蒋介石厌恶地说:“如果一通知,那些新闻记者又要搞不清楚,讨厌之极!那些文武大员,看了也叫我心烦!他们会怪模怪样,在这个时候挽留我,要我别下野。”蒋介石气极:“谁想下野?谁想离开?要不是桂系有美国撑腰,撵我下台,我才不走!”
陈仪耐心说:“今日之下,只有看开点了。提得起,放得下,唯大英雄有此胸襟,我看我们还是在杭州多玩几天,再去溪口吧。”
蒋介石眼睛瞧着侍卫们搬出最后一批行李,心头似有烈火烧起,嘴上恨恨地说:“我告诉你,我的暂时引退,并不是说我已放弃总统地位,中国宪法并无关于总统辞职的规定。我把职权交给那个姓李的,是根据宪法第四一十九条中’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一段的规定!我根据这一段规定颁发文告,要那个姓李的代行职权!我的引退既不是辞职,也不是长久退职,我仍继续担任国民党的总裁!”说罢喘气。
陈仪心头叹气,不便再说什么。默默地随他出门、上车,直向大校场机场而去。
那边厢李宗仁、张治中、顾祝同、孙科、陈立夫、洪兰友等人到得明故宫机场,还不知道蒋介石已经改变主意。不料有机降落,下来的乃是程思远与邱昌渭,二人见李在场,知道是怎回事了,忙把白崇禧等人的信件当面递交,李宗仁匆匆拆阅道:“目前危机严重,千钧一发,势非确定名位,集中权力,不足以厉行改革,挽回军事颓势,故李副总统此次主持中枢大政,应适用宪法四十九条上半节之规定,继任总统职位。”
李宗仁大喜,念下去道:“扩大政府代表基础,组织举国一致的内阁,”至此忽闻人声喧嚷,李宗仁暗吃一惊。
左右报告蒋介石临时易地起飞,李宗仁立刻由吃惊而紧张起来,他为了赶不上送行而着急,又气又恼,快马加鞭。在车中继续阅读白崇禧等人来信,只见上面说道:
“扩大政府代表基础,组织举国一致的内阁,以期耳目一新,迎接新的政治任务。基此原则,应批准孙科辞职,并另推张治中组阁。”
“为促使长江下游的中央军与武汉方面的华中部队紧密联系,应力挽何应钦留京,予以统率全国陆海空军的任务。……”
“头头是道,头头是道。”李宗仁对程思远、邱昌渭二人道:“健生兄说得很对,只是事与愿违,这里的情形不如理想,奈何?”
三人正在车里伤脑筋,机场近了,却见“美龄号”专机自跑道一鼓气昂头升起,气胀着肚子,掠过上空,一闪而逝:蒋介石己经走了。
李宗仁等人有的气恼,有的伤感,有的冷笑,有的痛哭,国民党政府的领袖以事实证明,垮了!
“这一垮永无抬头之日。”陈仪在机上泪承于睫,悲不自胜。这个强硬反共的老头儿自“二二八事变”下台以后,就同他的日本籍夫人迁居上海虹口,对台湾人民因“二二八”惨死无数,内疚之极,却有口难言。台湾人民为什么如此仇恨蒋介石,以致在内战中一蹶不振?整天无所事事的陈仪,却有了多多思索的机会。
个人的功名利禄是完了,中国的前途不该随之结束。这道理似乎人人皆知,要能够做到,却又不很容易。陈仪自问可以做到了,虽然在感情上不无凄然,但终于能够劝蒋介石“提得起,放得下”了。
蒋介石已经陷入“提不起、放不下”的泥淖里。他知道就在专机的双翼下,秦淮河畔,桃叶渡头,他不可能再有机会追寻六朝金粉。在孙吴、六朝,南唐、明初之后,他的末代王朝也告结束,成为历史了。明故宫、明孝陵、北极阁、鸡鸣山、清凉山、雨花台、玄武湖、莫愁湖那些名胜古迹,将永远还给老百姓手中,而不再遭人玷污了。当然,蒋介石伤感的还不止此。他偷偷地向窗外瞅一眼,只见夕阳如血,一片模糊;李后主的声音在耳边哭泣:“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风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播鬓消磨;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蒋介石哭了。
蒋介石带着皇帝的梦,凄凄凉凉地在层层白云中穿进穿出,幻境梦境,合而为一。摆在面前的问题太多,几乎每一件事情都极重要,但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下手。“引退”前所不能解决的问题,目前是更难解决了。
感到陈仪和侍卫们都在瞅着他,蒋介石力持镇静,不落眼泪。他想睡觉,可是思潮起伏,恁地也阖不上眼睛。坐在背后的陈仪目击这个末代皇帝的情景,不由想起郑板桥的《怀金陵》来:
“淮水东头,问夜月何时了?空照彻,飘零宫殿,凄凉华表。才子总嫌杯酒误,英雄只向棋盘闹;问几家输局几家哀,都秋草。流不断,长江水;拔不倒,钟山峭。胜古树荒塚,淡鸦残血,碧叶伤心亡国柳,红墙堕泪南朝庙。问孝陵松柏几多存?年年少。”
“美龄号”专机到达杭川,蒋介石对欢迎人员平时不感到什么,这一次却特别感到厌恶。于是一概不理,驱车西湖,想用名胜古迹打发心头忧愁,但这怎么行?可是又不能不作满不在乎状。他知道举世人都在看他的笑话,而来自华盛顿阴毒的目光比中共更使他气愤,他要故作沉着,——他得故作沉着。
车子在西湖兜了一转,到底看到了什么西湖美景?西湖是否“淡装浓抹总相宜”?蒋介石根本一无所见。过了白堤,改为漫步,寒风中蒋介石把手杖向“楼外楼”一指,颇为激动地说:“公洽,吃鱼去!”
陈仪忙不迭说:“好好,也该吃晚饭了。”一干人等便到得“楼外楼”。有一帮汽车兵团的军官正在豪饮,没料到蒋介石会来。立正敬礼过后,也就悄悄离去。蒋介石同他们点头为礼进入房间,摇头道:“只知道吃!”
陈仪不作声。
“公洽,”蒋介石手持水杯,眼望西湖:“今天,还有两个地方在等我们。”
“这个我倒不知道。”
“台北以为我会到那去,鼓浪屿也替我准备好了。”
陈仪唯唯。
蒋介石坐下来,说:“公洽,今后之计,你觉得我们该怎样打算?”
陈仪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摸摸胡子,笑道:“愿闻其详。”
蒋介石皱眉道:“你以为我这样就算了?”
陈仪心中叹息,心想事到如今,此人犹不死心,实堪浩叹。便答:“看样子,介公还想东山再起。”
蒋介石微感刺耳:“怎么是’看样子‘?我当然有我的打算。公洽,待我走后,你立刻把舟山群岛的防务工作安排好,这是我们的反攻基地!”
陈仪沉思道:“介公想在舟山设防?——”
“这样我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那么介公很快要到台湾去了?”
蒋介石以拳击桌:“他们不让我去!”
“谁?德邻他敢?”
“不,是美国。”
陈仪再沉思,转弯抹角地劝道:“以台湾为大本营,介公那一次到台湾视察时就谈过了;只要有台湾,便可以反攻。台湾在今后能不能负担这个重任,这是以后的事。不过拿舟山来说,”陈仪用指头在桌上比划:“它距离上海太近,距离台湾又太远。今天京沪还在我们手里,舟山的重要性还不明显;万一,”陈仪咽了口唾沫:“万一有变,而舟山已成为基地,那么——”
“你说下去。”
“那么……”
“公洽,说一下去。”
“那么,恐怕舟山会变成一个大包袱!”
“大包袱?”
“它背在我们背上,海陆空三军的开销大得很;它的补给远得很;我们的负担重得很;舟山如有差错,我们在政治上的损失惨得很,而……”
“不要再说下去了!”蒋介石反感道:“你怎么变得这样消极,你怎么一点不替我想想,”他瞪着双毫无光采的眼睛:“你怎么一点不替我想想!嗯?”
陈仪恁地也没想到,蒋介石对他的印象,一下子大变了。他还是悲天悯人地,把他作为老朋友似地劝道:“据我看来,唯大英雄能提得起、放得下;你好不容易有机会休息,我看还是先休息一阵再说罢!”
特介石脸色大变,想骂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提起精神,虚与委蛇,故意发问道:“这样说起来,我今后修身养性算了。”陈仪以为他真的有此感觉,点头道:“如果这样,对介公来说,那是最好的。老实说,我们都老了,世事一局棋,由他们去下吧。”蒋介石一听满身打战,感到陈公洽此人业已离心,可用不得,考虑起浙江省主席的继任人选来。
正是:良药苦口科于病,不吃良药病更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文告文告 拍台拍凳大吵 幕后幕后 牵来牵去发愁
话分两头。却说蒋介石飞去无踪,李宗仁扑了个空,同程思远、邱昌渭等人回到傅厚岗私邸召集左右共商大计,但凳子尚未坐热,却报傅泾波来了。李宗仁马上出迎,一个庆贺一番,一个答谢一番。寒暄过后,傅泾波道出来意:“司徒大使要我拜候代总统。”
“不敢不敢,”李宗仁笑道:“事情稍待安排,我当拜望大使,请教请教。”
“大使问,听说蒋先生的下野文告曾经经过修改,因此对蒋先生的引退性质不大了解,深表关切,请代总统当面告我。”
李宗仁未开口先叹气道:“承蒙大使关切,万分感激!这件事要从头谈起:蒋先生这次下野,要我继任,在步骤上和程序上都没有周密的安排与明确的交代。他在二十日决定下野,二十一日,就是今天上午才由吴忠信先生把他同我的文告草搞拿长给我过目。你老兄知道,那当儿我的智囊团都不在身边。这个草稿内容即有不妥,我实在也来不及加以修正和补充。”
“你就签了个名?”傅泾波微笑。
“一点不错。”李宗仁苦笑道:“他匆匆而来,我匆匆看过就签一个名,给吴忠信带回去了。今天下午两点钟,蒋先生召集国民党中常会在黄埔路话别,就提到了这个文告。当时CC的人主张把’身先引退‘一段删去,他也同意了。就这么回事。”李宗仁苦涩地加一句:“希望大使主持公道,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