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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九个寡妇-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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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兵们见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这么多年苦,还会笑得这样泼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没这么放肆地笑过,现在翻身了,才这样笑。
黄昏时女兵们留葡萄一块吃晚饭。然后她们就开始涂脂抹粉,换上衣服,梳起头发。葡萄想她们的衣服够赖了,还要换更赖的,这戏有什么看头呢?不过葡萄是戏迷,只要让她看戏,她什么都肯做。她马上在剧团给自己找着活儿干了:坐在留声机旁边,帮着摇那小号橹橹把,管演戏的短发女兵说:开始!她就摇。摇出来一首歌,叫“解放区的天”。一摇起来,所有女兵就在场院上围个圆圈打腰鼓。村里人听见腰鼓和葡萄摇出的歌,就慢慢带着板凳抱着孩子朝场院走来。女兵们腰鼓打得漂亮,葡萄看着看着,忘了手上摇的小橹橹把,大喇叭里的歌就老牛叫似的“哞”一声低下来,女兵们的鼓点子也变得又慢又沉。短发女兵边打腰鼓边喊:“葡萄!摇!”
场子坐满,一片漆黑。突然一个男声在喇叭筒里叫起来:“打倒封建地主!”下面漆黑的人群也跟着喊。葡萄这回看见的不是腿了,是胳膊。四十个村都有人来,场院坐不下,坐到田里去了。田里长出数不清的拳头,打向满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张着嘴,看着满坡遍野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空气里打着,她心里说:这是打啥呢?
“打倒地主伪保长孙怀清!”
葡萄猛回过脸,看见二大被一根牛绳牵上了台。他使劲瞪葡萄一眼。葡萄明白他是说:谁让你跑来看你爹的戏?!五十个村个个都有封建地主、汉奸、反动道会。牵到台上也站黑了一大片。台上台下都是穿冬衣的人,一样的大布,用橡子壳和坡池的黑泥柒成黑色。只有一个人穿得鲜亮,就是葡萄。
然后开起了斗争大会。谁也不说话。带头喊口号的男兵开始沉不住气,指着史修阳说,你下头不是又会写又会说,怎么不敢敲当面锣打当面鼓呢?史修阳抓耳搔腮地站起来。多少年都是一件长袍冬天填絮夏天抽絮,这时穿了件团花马褂,看着象谁家的寿衣。镇里村里的许多标语都是史修阳帮着写的,他一笔不赖的书法可得了个机会显摆。写标语时他告诉解放军土改工作队,孙怀清如何逼债如虎,如何不讲情面。
史修阳走到孙怀清前面,小声说:“二大,得罪啦。”
孙怀清嘴角一撇。史修阳马上明白,那是他在说:孬孙,你就甭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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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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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修阳突然感到小腹一阵坠胀。他心想,晚上也没喝多少甜汤啊。但那坠胀感让他气短,他只好说:“等着,等我解了手回来再斗争。”
下面有人笑起来。史修阳的大烟身子在团花马褂里成了根旗杆,忽扇忽扇从人群前头跑出去。
喇叭筒里的口号象是生了很大的气,喊着“消灭封建剥削!打倒地主富农!”
喊着喊着,下头跟着喊的人也生起气来。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股怒气在心里越拱越高。他们被周围人的理直气壮给震了,也都越来越理直气壮。剥削、压迫、封建不再是外地来的新字眼,它们开始有意义。几十声口号喊过,他们已经怒发冲冠,正气凛然。原来这就是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是有仇可报,有冤可伸。他们祖祖辈辈太悲苦了,都得从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口号喊出去。喊着喊着,他们的冤仇有了具体落实,就是对立在他们面前的孙怀清。
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拢嘴,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迷了。
发言的人说起孙怀清四零年大旱放粮,第二年收下秋庄稼他挨家催债。还有人说起孙怀清帮国民党征丁,抽上壮丁签的人家,就得付两百块大洋,让他去替你找个壮丁替身。谁知道那壮丁替身要价是多少啊?说不定只要五十块哩!那一百五全落进孙怀清腰包了。他当保长图什么?当然是图油水多嘛!
有几位老绅士心想,不对吧?孙怀清有一次拿了钱出来,说是谁愿做这个保长他就把钱给他。他说世上顶小的官是保长,顶难当顶累人的官也是保长。一回改选,孙怀清总算把官帽推到了别人头上,那人笨,国军派的粮他征不上,民团派的粮他也征不上。最后不明不白给毙在镇上茅房里。保长才又落回到孙怀清头上。
这时所有给过孙怀清钱让他买壮丁替身的人家全吼叫起来:“叫他说,他贪污了俺们多少钱!”
孙怀清说:“叫我说?我现在说啥都不顶你们放个屁。”
大喇叭喊道:“老实点!孙怀清!”
孙怀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见没有?我还没说啥呢。
坐在远处麦秸跺上一个人这时想说话。他叫刘树根,四年前在离史屯八里地的胡坡安家的。那以前他当过几年兵,开了小差下来又干过几个月土匪,后来发现当壮丁替身挣得多,就常常顶上别人的名字去充军。他有一帮朋友都干这行当,过去全是兵油子,开小差成了精。孙怀清每次找壮丁替身都是找在他这帮朋友里找。每回有谁开小差没成功,给枪毙了,他们就把壮丁替身费涨一回。从最初的一百五十块大洋,涨到了两百块。刘树根是在一次开小差时被后面追来的子弹打伤了脖子,从此摇头晃脑不能瞄准,也就干不了壮丁替身那行了。他在胡坡买了二十亩地,又去城里窑子买了个女人,过着美着呢。他要是帮孙怀清证明,孙怀清撇清了,他也就给人拘了底。他这一想,又把屁股往麦秸里沉了沉。谁知共产党会不会消灭到他头上,听说连城里的窑子都要消灭。几千年来,消灭窑子还是头一回。
他看孙怀清给人指着脸骂,心想,孙二大这人就是太能。能就罢了,还要逞能,还要嫌别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会有今天。每回派粮,派不着他自己往里垫,就怕人说他没能耐。人家挖个窑盖个门楼,他去指手划脚,这不中那不对,人家买个牲口置辆车,他也看看牙口拍拍木料,嫌人家买贵了,上当了。就连人家夫妻打架,他也给这个当家给那个做主。壮丁钱凑不够,他赔上老本帮人垫,因为海口夸在前头了,胸脯也当当响地拍过了,办不成他就逞不了能了。
史修阳又发言,说孙怀清放高利贷放到老八头上了。人家老八和风屙沫打游击,叫他接济接济,他还把人的帐记下,打算跟共产党要驴打滚的利呢。要不是这回土改工作队领导抄家,他柜子里还锁着老八的欠条呢。
这时人们说起了他那个当国军中校的大儿子。刘树根便更进一步证实自己的英明,这爷儿俩亏全吃在逞能逞威风上了。人都疯了似的喊:让孙怀清把他儿子交出来!孙端文血债累累,杀了咱多少老八!看把他爷儿俩给美的,两辆吉普车俩媳妇到街上风光哩!
斗争会开了两个时辰。把地主们押下台之后就开始演戏。戏叫《白毛女》,葡萄坐在一条侧布里,一会儿看台上,一会儿看台下。演主角儿的就是梳长辫的女兵,她哭得可真好,台下的上千人全跟她哭。葡萄也让她哭得鼻子发堵,但她有点分心,一直在想二大也让她出去收账,她究竟是这个喜儿呢,还是那个黄世仁。喜儿逃到山里,长辫女兵逃进幕后,浑身上下满头满脸地搽白粉,把好好的头发弄成了白的。
白头发闺女斗争黄世仁,就和今晚斗争孙二大一模一样。黄世仁被拉下去枪毙,下面的人也喊:枪毙孙怀清!为喜儿报仇!所有的脸都糊满鼻涕眼泪,几个年轻的英雄寡妇抱成一团,快哭瘫了。葡萄看着,半张开嘴大瞪起眼,她们男人没回来,受了公婆多少罪呀。
演喜儿的女兵这时拉了拉葡萄的袖子,说:“葡萄,该是你站起来的时候了!”
葡萄心想,她说什么呢?我这不好好地站着嘛?
扑了四两粉在头发上的白毛女突然走到台上,对台下说:“现在,我们请比喜儿更苦大仇恨的人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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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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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她说的那人是谁。
“王葡萄同志,请上台吧。”
葡萄还在糊涂,被白毛女和短发女兵一人拽一只胳膊拽到戏台正中央。葡萄觉着自己又不会唱戏,这多为难人。
短发女兵说:“老乡们,我们请王葡萄同志来倒一倒苦水。她可是一肚子的苦水呀。从七岁就被卖到了地主家,买她才花了两袋洋面。乡亲们,下面我们欢迎王葡萄同志讲一讲她的苦难身世!……”
葡萄感觉头顶上的两盏煤气灯很烤人,下面又是狮吼虎啸地喊:“打倒封建地主,解放天下的喜儿!”
有人站了起来,他坐在第二排,离葡萄不远。但头顶的灯光把葡萄罩在里头,把他隔在外头,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脸。“枪毙孙怀清!把封建头子孙怀清零剐!”
所有人跟着喊。但这两句韵脚不好,葡萄觉认为他们这种乱喊太闹人。只是从那人的喊声里,她听出他的姓名来。他是孙克贤,就是十二年前想买她没买成的人。葡萄一向烦他,每回在哪儿碰上她,他的笑老脏。
“把大恶霸老财拉出去毙了!给王葡萄报仇!”
孙克贤又领头喊。葡萄心想,越喊越闹人了。
短发女兵叫大家别闹了,但没人听她的。大喇叭也叫他们别吱声了,该王葡萄同志控诉发言了,还是没人理他。人们已经成了浇上油的火了,呼啦啦地只管烧得带劲。一个年轻寡妇跳上了台,指着葡萄说:她是啥喜儿?她是奸细的媳妇!
她这一喊人们才不闹了。
葡萄看看这寡妇。她就是领头把自己男人牺牲的那个,叫陶米儿。娘家在几十里外的陶集。她也剪成了女兵的短发,说话时也一甩一甩的。她把短到耳朵上的头发甩来甩去,说起四四年夏天的那个黄昏。所有的解放军土改工作队听着听着,脸阴下来。王葡萄一身粉底白花的小缎袄子真是扎眼,刚才怎么没注意到?
葡萄差不多忘了陶米儿扯直嗓子吵吵的就是骂的她。鬼子投降后,八个寡妇都受了奖,年年都吃史屯人的贡,走到哪儿都有人说:看英雄寡妇去罗。英雄寡妇中的三个离开了史屯,她们公婆只说她们回了娘家。但村里人都知道她们投老八去了。葡萄回过神来,听见下面人吵起来了。有人说铁脑就是奸细,是他给鬼子通风报信,不然鬼子咋来得那么准?有人说啥哩!那是孙二大得罪下人了,有人借老八的手杀铁脑呢!还有人说不对不对,那是红眼,看人家葡萄把自个男人救下了,这些人心想,那能这么便宜孙家?因为铁脑大哥当国军,铁脑就被免了壮丁,这回咋着也不能省下他一条命,才趁黑夜把他当冤打了。
解放军土改工组队已凑头在一块嘀咕,一边嘀咕一边看英雄寡妇陶米儿斗争王葡萄。他们从没遇见过这么复杂的情况,史屯史屯,是非全是一团乱麻。只见王葡萄突然扯开膀子,扇了陶米儿一个大嘴巴。
人们先是一楞,然后全笑起来。
白毛女和短发女兵跑上去拉住葡萄,说:“王葡萄,你敢打人呐?”
英雄寡们们全恼起来,跳上来撕扯葡萄的棉袄、头发。女兵们怎么也拉不开她们,男兵们想拉又不知怎么下手。这时一个男兵掏出盒子炮来,对着天打了几枪,这才让七手八脚的女人停下来。
看来王葡萄很会打架,几个花容月貌的寡妇脸上都给她抓出血道道来。
葡萄喘几口大气,唾几口血唾沫,抓住那男兵的铁皮喇叭说:“铁脑是我男人,我不救他救谁?!”
解放军们一看,斗争会开成这样了,就宣布散会。
葡萄回到家才发现她家已经成了解放军的兵营。各个窑洞都铺着麦秸,高粱秸,上面整整齐齐搁着棉被。她把磨棚扫扫,铺了一层绿豆秸,扎是扎了点,但还算暖和。她知道二大回不来了,和其他几十个地主,一贯道,伪甲长们关在小学校里。她想,得赶紧做出一身衣裳一双鞋,二大死了以后好穿。看着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说枪毙就枪毙,打得象铁脑那样难看,再缺身象样的衣裳。二大这辈子老累老忙,别到走时还缺这短那,到了那边让孙家先人们数落笑话。
葡萄在动布料的脑筋。街上店里存了不少直贡呢,不知能不能要求解放军分点给她。她就不该分点啥?她葡萄可不是那号孬蛋,拿着亏当油馍吃。别人分着什么,她葡萄也得分着什么。她心里这样一想,舒坦起来。她不知这个时候解放军们正在开她的会,研究要把王葡萄这个人划成人民呢,还是划成敌人。葡萄心疼的那个长辫子女兵脸蛋通红,头发刚洗过,用个手帕系在脑后。她说:“同志们想一想,王葡萄七岁就进了孙家,让孙家迫害得已经麻木了。再说地主阶级就没有欺骗性了,黄世仁母亲还念佛呢!王葡萄是让欺骗了。”
一个南方女兵说:“王葡萄是觉悟问题。江南也有觉悟低的农民,新四军一进村他们就跑反。粮都藏起来,不让新四军吃。让他们斗地主,他们才不斗呢,说地主家的骡子我老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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