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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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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脚步声她认出她的儿子。牛旦顺树干溜进院子,马上脱了鞋,用十个脚趾撑着整个身体重量走过院子。换了别人,牛旦这步子可以算做声息全无。
    牛旦先去了厨房。厨房的门正对着铁梨花的屋,开门会有响动。牛旦看见厨房的窗子开着,干脆直接去钻窗。
    他钻了一半,发现对面有一星火光一明一暗,头和脚在里、屁股在外地上愣在那里。
    “门不会走,只会钻洞。”她母亲笑嘻嘻地说,火光在她又白又齐的牙上亮了一下。
    他怎么也猜不出母亲怎么从她屋里进了厨房。就是钻窗子的那一会儿?牛旦也笑了。
    铁梨花点上油灯,端着灯走到大灶台前面。一掀锅盖,里面是满满一锅热水。
    “水给你烧上了。”母亲说。
    “烧水干啥?”
    “洗澡啊!”梨花用个大葫芦瓢往一只木盆里舀水。“一身阴嗖嗖的老坟土味儿。”
    “我来吧,妈。”他上去接过葫芦瓢。
    “你和栓儿,谁出的主意?”母亲又点一锅烟。“这么多年没敲疙瘩了,刚钻一回老墓道,我这房子里就尽是尸骨气!衣服脱了就从那窗子扔院里去,我这儿可不想沾坟堆的土!”
    梨花走出厨房,替儿子掩上门,又回头说:“我这就来给你搓背。”
    “我自个儿……”
    “我是你妈!搓个背怕啥?等你有媳妇了,搓背我就不管了。”
    她走到院里,把牛旦扔出窗子的衣服用火钳子夹起来,放进一个竹筐,天一亮她就会把它们拿到村里的坡池边去洗。
    这时她听见牛旦在厨房大声问话:“您在盆里搁的这是什么呀,妈?”
    “桃树枝子。”
    “那我咋洗?”
    “你别给我扔出去!桃枝是避邪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回厨房。灯火只有一个蒲扇大的光圈,牛旦站在木盆里,水淋淋的背影也能看出一疙瘩一坨的腱子肉。
    梨花给儿子搓背搓了二十年,他的成长就在她一双掌心里似的。从一个奶娃到一个壮汉,就像是母亲一双手给捏塑的。她入乡不随俗,从死去的母亲那儿学来的爱美,爱干净,到哪儿带到哪儿。这手掌心可是真打过儿子的,十几岁了还打过他,为他逃学,为他犯倔,为他怎么挨打也不出一声。牛旦上了六年学就不愿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木匠铺去学徒,三年学下来,梨花发现老实巴交的儿子其实有双难得的巧手,做什么像什么。
    她拿起澡盆里的桃树枝,噼噼啪啪地在儿子宽阔的脊背上抽打。
    “哎哟,妈,你这叫干啥?……”
    宽阔的脊背缩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驱邪!你和栓子不听话,说不再掘墓洞了,你俩又去掘,这不是心里有邪气了?还不叫我打打?!……别躲!”
    牛旦的脊梁又直起来。其实母亲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还有人来问过价。问你打一扇槐木门多少钱。”
    牛旦不言语。铁梨花却知道他对有没有生意无所谓。
    “你都出师两年了,一共就给我打过一个柜子。”
    “谁说的?我还给村南头的董三大爷打过一张八仙桌呢!”
    “是啊,董三爷还说牛旦儿以后不输给他师傅呢。”她两手在他肩上一捺,儿子便顺从地坐进澡盆,水漫到砖地上。“妈总想盘个店面过来,开个木器行,妈帮你照应,你只管做活。看见合适的人家,给你说个媳妇……”
    牛旦的背影羞怯了:“谁要咱哩!”
    母亲说:“咋了?你又不瘸又不瞎!不去干那缺德丧良的事,小本小利的生意,好好经营,也能过得挺美,就说不上个好闺女?”
    牛旦又不吱声了。
    母亲说:“哼,你心说,谁让你当妈的把我生在一帮子盗墓贼里头呢?”
    牛旦瓮声瓮气地回道:“我可没那么说。”
    铁梨花:“咱搬到董村之前,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你姥爷是个最好的盗墓贼,你妈也当过这地底下的铁娘娘,是不是?”
    牛旦不言语。他这会儿没话就是默认。
    母亲说她去给他取干净的换洗衣裳。到了厨房门口,她又站住说:“你以为我这几天心里闲着呢,以后你跟栓儿再合计什么勾当,趁早别瞒我——昨夜里你啥时走的,穿的啥鞋走的,我全知道。”
    天麻亮时,铁梨花把笼子里的鸡放了出来。她见儿子已穿上了衣服,把洗澡水舀在桶里,提着桶从厨房出来,他正要当院泼去,母亲阻止了他,从他手里接过桶往猪圈走。她要用这水刷一下猪圈。牛旦赶上去几步,从她手里夺过桶,泼到猪圈的地上。两只还没睡醒的猪不高兴地吵闹起来。
    “妈?……”
    “嗯?”
    “您别担心。我也就敲这一回疙瘩。”    
    “敲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这么告诉你吧,掘墓这事上瘾。一染上,就难戒。妈把你和栓儿母子带到董村落户,就是想让你躲开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阳铲,把我吓坏了,怕咱家的贼根再也断不了,那之前,我以为你不知道妈靠啥本事养活你。”
    “我八岁就知道了……”
    铁梨花把烟杆在鞋底上敲敲,烟锅的烟灰被磕出来。“那些嚼舌根子的,还嚼了些啥?”
    “多啦。说您年轻的时候跟赵司令……那时是赵旅长……就是赵元庚……”
    “放屁。”
    母亲的脸冷冷淡淡。她最让人惧怕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我没信。”牛旦马上说。
    “你为啥不信?”母亲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诡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会信?谁会搁着司令夫人不做,荣华富贵不要,做敲疙瘩的,图的啥呢?”
    母亲又淡淡的了。儿子不知哪里说错了。母亲对他来说太神秘、太难揣测了。
    “孩子,你可不敢干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么。他不说话,望着满地踱步寻食拉屎、自得其乐地咕咕叫的鸡们。
    “你是妈的性命,知道不?妈恨敲疾瘩这行恨得牙疼,可当时为了能养活你,妈还是干了这行当。妈怕报应。报应到我自个儿头上,也就死我一个,报应到你,那就是两条命——妈也活不成了。你看干这行的有几个活得长的?栓儿爸暴死,栓儿妈那么强健个女人,都洗手不干了,搬到这几十里外的董村,还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枪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车天天过,不敲疙瘩,就活得长?”
    “你得答应我——再不敲疙瘩!”
    “妈,就让我敲这一回。”
    铁梨花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身拾起一把小锹,把一滩滩鸡粪铲起,装进个簸箕。她会用这些粪上菜地。
    “我找着那个鸳鸯枕就洗手不干。”牛旦说。
    “你找不着。”
    又是这个鸳鸯枕。她父亲也找它找得那么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个志向。从她在盗墓人圈里呼风唤雨的年代,就听人说到这个宋代皇妃用过的镂空薰香瓷枕。谁也不知是否确有其物,但黑市上总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真找不着,我和栓儿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说。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拥挤。从前线撤退的国民党伤兵驻了大半个镇子。在穿草鞋、麻鞋的庄户人腿脚之间,添出许多架木拐的腿脚来。
    这些架着木拐的腿脚渐渐往集市中间聚拢,围在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周围。
    伤兵们传说那个代写书信的女先生又年轻又可人,都过来把她当一景看。这时他们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听那小姑娘为一个老太太解说她孙子的来信。
    “他信上说呀……他教那日本婆说‘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见谁都跟人说‘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着嘴乐了。
    老太太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笑着说:“这个坏小子!……这信是啥时候写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么一封信在路上走那么多日子?”
    姑娘说:“这不算慢!上回我给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个月!”
    伤兵们看着十七八的小姑娘编一对辫子,脸蛋称不上个美人儿,却是甜甜的,温暖的,不知哪儿透着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条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补丁,肩上也打了补丁。说明她又写字又扛农活,兼文兼武哩。
    一个中年军人挤到人前,从怀里摸出个手巾包,里面包着几封信。其实他是能识几个字的,这些信也都读过;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再读一遍给他听。
    有人招呼说:“他梨花嫂子来了?”
    “赶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这声沉稳的、低音调的女声使小姑娘抬起头——看了铁梨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好像是说,这位婶子的面容和打扮跟这个乡土小镇好不合宜呀。
    “婶子要写信?”姑娘问。
    “你先给这位老总读信吧,”她笑笑说。
    姑娘在给中年军人读信的时候,铁梨花始终盯着姑娘头顶的招牌。上面那“家书抵万金”几个字笔画如刀刻斧凿,朴拙却气魄很大。这就是这一代读书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写这么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闺女,你叫什么名字?”铁梨花问。
    “您就叫我凤儿吧。”姑娘答道。
    铁梨花心里一动:又是一个凤儿!但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凤?叫凤儿的女子太多了。这个凤儿不知会是什么命。天下凤儿又有几个有“凤”的命运?读完了信,她被铁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婶子您有事儿?”
    “想让你写副对子,可这时又不过年。”铁梨花的话让周围人笑了。“闺女,你这字写得真好,谁教的?”她指着姑娘头顶的横幅招牌说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么大写,”叫凤儿的闺女笑道:“没真功夫,字一写大就露馅啦。那是我爹的字。”
    人们没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给您写一副对子吧。明年过年贴呗。”凤儿说道:“不贵,我只按三毛收。我还搭纸搭墨钱呢!”
    旁边的军人们说这个闺女还挺会揽生意。闺女回敬他们,她不是挣钱置地买房;她这是屯钱办学哩!办啥学呀,日本鬼子把洛阳城都围了!那就不办学了?不念书当了亡国奴还挺乐呵!当兵的自己和自己争开了。
    一个头上打绷带的军人又挤回来,手里拍拍信纸。“喂,我说,你这都写的啥呀?”那军人质问凤儿。“我说的你都没给我写上去!”
    另外一个伤兵也用木拐开路,走近凤儿的写字桌。
    “我刚才说那么一大堆,你怎么才写这几行?”瘸腿兵问道。
    头上打绷带的兵说:“再说了,我的信是给我媳妇写的,他的信(他指那个瘸腿兵)是给他爷爷写的,怎么让你一写,都写成一样儿了?!”当兵的要动武似的。
    凤儿看着他们,并不害怕。
    一个膀子吊在胸前的兵抓过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识字也看出这两封信跟我这封一模一样!”
    瘸腿兵真要露出丘八本色了:“你这是骗钱不是?老子们打日本小鬼子,脑袋没丢丢了胳膊腿,到了后方你还敢榨我们拿命换的几个钱?”
    铁梨花赶紧上前挡住瘸腿兵。
    瘸腿兵转身,朝大伙扬扬手里的信纸:“我写给我那四世同堂的一家子的信,跟这两封一模一样!这小丫头片子,学什么不好,学骗钱!”
    “我们在洛阳死守,横着抬下来的比直着撤出来的还多!我脑袋里还留着小日本的弹片呢!”头缠绷带的兵说。“我们连长就死在我身边……”他泪水冒上来。
    “我能给您这么写吗?”凤儿插嘴道,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道理:“你们家的老老小小,接到这样的信,还不哭呀!”
    断膀子的兵说:“可这是实情啊!”
    瘸腿兵说:“我是写信告诉我媳妇,我折了一条腿,人不全乎了。就是命大能回去,也种不了地、打不了柴、推不了磨了。我们家乡穷啊,娶个媳妇不易啊,我是让她改嫁给我兄弟,好照顾我爹娘一辈子,我死了也闭眼了……”他开始抹泪吸鼻子。
    “大伙听听,这话我能往信里写不能?”凤儿说。
    铁梨花心里对这闺女一阵油然的喜爱,又骂自己妄想,这么好个闺女你想弄回家做儿媳?呸!……
    “等这封信到你媳妇手里,没准是七八个月以后了。那时没准你们真打了胜仗,你的腿没准也长好了。你肯定得后悔呀!把多么好一个媳妇让给了你兄弟!”
    凤儿调皮地乜斜着眼睛,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凤儿又说:“对老人对女人你们还不挑好听的说?胜仗败仗,只要你爷爷、你爹妈、你媳妇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比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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