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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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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梨花叫道:“牛旦,咋让客人动手啊?你来端端菜!”
    牛旦踩着鞋帮“踢里踏拉”地往厨房走来。凤儿这时端着一大盘炒萝卜丝走出厨房。
    “我这憨儿子,眼里就是没活儿。”梨花“打是疼骂是爱”地抱怨着,“他会一只手端盘,空一只手,也不知顺带捎上筷子!栓儿这点儿可比牛旦强……”
    铁梨花一边摆下筷子,一边连怨带笑地说着。
    “婶子您别再提那人了!”柳凤说道。
    “栓儿做活儿就是漂亮啊。”梨花说。
    三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栓儿勤劳不假,眼里也有活儿,但论谁能做出漂亮活儿来,全村都得数牛旦。牛旦是颗算盘珠,拨拉它,它才动,一动起来,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儿进出手都不会空着,不像我牛旦……”
    “婶子,我不想再听这人的名儿了!”柳凤声音僵板板地说。
    铁梨花似乎没听出她在回敬她这个长辈,还给她夹了一瓣咸鸡蛋。
    “咱有一句说一句,是不是,牛旦?”梨花说。
    “他还算个人吗?为那点陪伴尸骨的东西拋家弃妻!”凤儿说。
    牛旦喝汤的声音特别响。油灯的光亮中,他吃的一头汗,汗珠亮闪闪的。
    “妈,你们吃,我出去转转。”他搁下碗的同时,站起身。
    “牛旦你先坐下。”梨花说。
    牛旦又坐下来。
    “昨天几个八路让日本人抓了,都砍了头,你知道不?就在火车站外面。那几个八路夜里下山来,去摸鬼子的营,摸掉一个鬼子哨兵。八路身上带的有手榴弹,见那鬼子营房的窗子开了半扇,就往里扔。这鬼子们的窗子上全有纱窗子,八路看不出来,手榴弹可就让纱窗子弹回来了,炸伤了俩八路,剩下的八路背着伤号跑不快,全让鬼子抓了。今天早上在火车站斩首示众。那八路好汉能不报仇?今晚说不准有仗要打哩!……”
    牛旦只好坐在板凳上,一看就是正在想借口再溜。
    “刚才咱说哪儿了?凤儿说栓儿咋的?抛家弃妻?……”柳凤这时打算告辞,站起身来:“婶子,不是我说您,当时您要把实话告诉我爸,我爸准不答应和栓儿这门亲事。谁知道他干的是这么个缺德勾当?天底下还有比掘人老坟还造孽的勾当没有?您明知他那洛阳铲就没闲过!现今他花天酒地活着也好,暴尸野地也好,就算我从来没认识过这人!”
    铁梨花和牛旦都不言语。一向喜庆温顺的柳凤甩开脾气,口气跟那种让鬼子绑走的抗日女学生一模一样。
    “您不要再跟我提他!”她腮上挂起泪珠:“我和一个强盗做了一场夫妻!还是强盗里罪孽最深的!不敢明抢活人,只敢暗抢死人……”
    “‘盗亦有道’!”铁梨花打断柳凤。她这四个字马上止住了凤儿的脾气。
    “盗墓这行,最讲究的就是信义、情义。为啥它总是一家子、哥儿几个合伙呢?只有一脉相承的亲人才信得过。所以能合伙敲疙瘩的人,到终了就活成了一家子。我这条命就是盗墓贼救下的。没有情同手足的栓儿爹、栓儿妈,有我和牛旦今天坐在这儿吗?这种情义是寻常人家没有的,这是性命相托的情义!”
    柳凤不知去留地站在门口。
    “你回来。”梨花说,声音不轻不重。
    柳凤给线拽住一样,一步、两步、三步,走回桌边。
    “你坐下。”
    柳凤还没等梨花的话落音,已经坐下了。就跟赐了她座儿似的。这个铁娘娘不耍威风就峥嵘毕露了。在铁梨花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宠幸是多么不易。柳凤坐在那儿,只希望别太招这铁娘娘的嫌弃。
    “我们这行的信条,就是‘盗亦有道’。栓儿遵守了这个信条。他死得清清白白。”
    牛旦和柳凤同时张了一下嘴,瞪着她:说他独贪了财宝,无耻地活在某地的不也是您吗?
    “栓儿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别人的反驳、疑问早就不作数了。所以柳凤半张着的嘴又慢慢合上,听到了定论一般。
    “那您是咋知道的?”凤儿轻声问道。
    “他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孩子死了,妈咋能不知道?……这风啊、雨啊、云啊都是栓儿的魂,这些天,在哪儿我都能看见我栓儿的影子……”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忧,是那种伤心过度后的平静。
    牛旦受了恐吓似的说:“妈您尽说的这是啥呀?……”
    “我也能从黑子眼睛里看见栓儿……栓儿就从黑子那双眼里直直地瞅着人……”铁梨花说。
    柳凤脊梁“嗖嗖”地过凉风。她一把拉住牛旦的手,想要他护着点儿自己,但她发现那手握成一个铁蛇般的拳头。
    这时铁梨花站起来,拿起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出堂屋,走到只剩最后一点黄昏光亮的院子里。现在她在屋内手握手的年轻男女眼里,是黄昏里一条细条条轻飘飘的影子。她仰脸向天,用筷子敲着碗,突然用拔高的嗓音说:“栓儿,回家来喝汤啦!”
    大门“咣咣”地响起来。
    牛旦反过来把凤儿的手就要攥碎了。
    铁梨花对门外说:“来啦!”然后她转脸朝堂屋喊:“牛旦,掌上灯,陪妈到门口看看,谁来了。”
    牛旦不动。
    “牛旦,没听见呐你?”母亲发火了。
    牛旦只得拿着灯,走出堂屋的门。铁梨花却已经独自走到大门口了。牛旦此刻走到厨房位置,那张冒着血腥气的黑色狗皮就在他身后。门被铁梨花拉开,黑子如同一阵黑风似的刮进来。
    “娘!”牛旦叫了一声,同时向后退去,正靠在那张黑狗皮上。
    牛旦从两岁以后就不再叫母亲“娘”了,改口叫“妈”。栓儿管他母亲叫妈,牛旦跟栓儿学的。
    梨花被他两岁的呼唤给叫醒了,几步窜回来,一脚踢在黑狗胸口上。
    “死狗!看吓着我的孩子!”说着她已把牛旦搂在怀里,脚踩在打碎的煤油灯玻璃罩上,一块玻璃被踩崩了,弹得老高。
    “不怕,娘在这儿,怕啥?”梨花说着,眼泪淌了满脸。“这是柳叔家的黑子呀,你怕它干啥?……”
    黑子被无来由地踢了一脚,委屈至极,马上跑到女主人凤儿面前,嗓子眼发出又尖又细的娇怨声。
    “噢,是这块狗皮吓着你了?我这憨儿子,这是妈从镇上孙屠夫那儿买的,打算给你柳叔做床狗皮褥子,他住那窑屋可潮哇。”
    铁梨花感觉牛旦抽紧的身体渐渐松开了一些。
    “怪妈不好……都怪妈……”她说着,哭得更悲切了。“妈该早些告诉你,省得把我孩子吓成这样……”
    柳凤觉得她又懂又不懂眼前的母子。梨花已经不再是刚才神神叨叨的女人,但她也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亲热可人的婶子了。
    “凤儿,来,帮婶子扶牛旦回屋睡去。受了寒就怕受惊吓。这下恐怕得有几天养了。”
    她一手搂住牛旦的腰,另一只手把儿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憨小子,这两月吃胖了。”凤儿走过来,要接手,牛旦自己站稳了脚,朝屋里走去。
    “去照应照应他,”梨花对柳凤说,“他小时就这样,新红薯起上来,他就吃胖了。”
    其实她知道他是在哪里吃胖的。赌场老板夜里白白供赌爷们吃:蜜三刀、萨其玛、枣泥酥,爱吃多少吃多少。
    夜里她听见更夫敲二更。这是她抽了六锅烟之后。牛旦的屋门冒出一声板胡调。她踢开棉被下到床下,两脚准准插在早就摆好的鞋里。
    外头白白的一地月光。火车在几十里外的叫声听着也不远。牛旦出了大门,向西一拐。那条小道笔直插进平坦的麦地,麦地中偶尔有些坟头,这里那里站着上百岁的柿树。这儿的山老、地老、土老,土下的尸骨、物什也老。人心也老。
    梨花想着这些无边际的念头,跟在牛旦后面,从小道上了大道。说是大道,不过能过一辆骡车。车轮轧下五寸深的车辙,里面的水结了层薄冰,月光一照,满路都是镜子。他走得不快不慢,脚不择路,是泥是水都趟。母亲和儿子的距离拉近了些。她怕他摔倒。这时摔倒会摔得很重,也会摔得灵魂出窍。据说梦游的人突然给弄醒魂魄会飞出去,那就没命了。
    牛旦到了盗圣庙前,笔直地打了个弯,从两扇仅开了一尺半的庙门走进去。走偏一点,都会撞在山门上。这是他走得太熟的路:有空就来修修案子,上上油漆。最近铁梨花发现半扇让虫蛀烂的窗子也修好了,换了一根木条,油得血红。
    母亲悄声跟进庙门,站在那根漆味很浓的柱子后面。儿子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他五体投地膜拜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灰,洒在庙门口。
    离开盗圣庙之后,铁梨花几乎是紧跟在儿子身后回家的。这天夜里很安静,一声枪响也没有。
    清早她起床梳头,站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头发。头发还是那么沉甸甸的。生牛旦之后得了一场病,也不知什么怪病,发烧烧得头发掉了一半。她那时以为她会顶着剩下的半头头发过一辈子了,可第二年掉了的头发就长回来了,长得恶狠狠的,比原先还茂盛。生牛旦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正梳头,听见牛旦起来了。不久她听他叫道:“妈!妈!……”
    “咋了?”
    “我的鞋呢?”
    “噢,我给你拎出来了。上头尽是泥!”说着她把靠着墙根立着的两只鞋提起来,走过去,推开牛旦的门,“那,你看,踩成泥团儿了。”
    牛旦接过鞋,迷迷糊糊的脸马上醒了。“咋踩这么多泥呢?昨晚还干干净净的……”
    “问你呀。”
    “我没出去……没去赌场。”
    “我没说你去了。”
    母亲笑笑,手指点在那鞋尖上灰白的粉面儿:“这是啥?看着咋像香灰?”
    牛旦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白的东西:“是香灰。”他把两眼瞪向母亲。
    “会是香灰?不会。”母亲说。
    他求救地看着母亲的脸,希望母亲“扑哧”一笑,说“逗你玩!”可母亲也看着他。
    “看我弄啥?”母亲又笑笑。“你自己不知道我会知道?看看咱家的鸡呢?昨天放出笼子,没多久就都瘟了。要不我说这一阵邪气重阴气深,我自己做的事全不记得:把狗食搁在鸡笼里弄啥?把鸡全吃死了。”
    “您……您咋把柳叔家的狗食盆拿咱家来了?”牛旦跺跺脚。
    “我不拿过来,不就把黑子吃死了?你不是在柳叔家的这个盆里拌了食吗?”母亲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长头发。头发黑黑的掩了她整个上半身。
    “……拌啥食儿?我有好几天没去柳叔那儿了。”
    “那事用不着你去。找个学生去就行了。学生都是穷娃子,没见过一块大洋那么大的钱。”母亲不紧不慢地说。
    牛旦只是喘气,越喘气越粗。
    “我恨那黑狗!”他突然发作起来:“它根本不是俺们原先的黑子!它一见我和柳凤亲,就咬我!毒死它便宜了它,该活剥它的皮,抽它的筋……”
    “我知道,孩子。”
    梨花把梳子叼在嘴上,双手拢发髻,尖尖的下巴往厨房墙上的黑狗皮一指。牛旦抽一口气,赶紧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就不信它是俺们的黑子!……它是鬼变的畜生,会挑拨、吃醋哩……老公狗作怪,对它女主人动了邪念了!它肯定不是黑子,就是跑来冒名顶替黑子的野狗。没准还有点狼的血脉!我就是恨它!”牛旦咬牙切齿,好些天没刮的络腮胡都乍起刺来。
    “我知道。”母亲绑好发髻,淡淡地笑着,淡淡地拍拍肩上的头皮屑、碎头发。
    “那您啥意思?怨我谋它的狗命?!算它狗命大……”
    “我想问问,你谋害这狗东西的狗命,究竟是嫌它老碍着你和柳凤的好事啊?还是嫌它冒名顶替原先的黑子?”
    牛旦给问住了。
    “反正我恨它。”他赌气似的说,憨小子的劲又上来了。这副憨小子劲让母亲疼爱至极。她不吭声地走到儿子面前,把儿子抱着。
    “妈想请个媒人,到柳叔家去,给凤儿提个亲。”
    牛旦慢慢从母亲怀抱里脱了身。
    “看你的样儿!啥事那么愁人?……担心娶凤儿没钱?钱你甭愁,我给你预备了。”
    “我不愁钱。”
    “哟,董村顶大的财主董葫芦还愁钱呢。这个世上多大的老财都没有说他不愁钱的。你咋就不愁钱了?”母亲逗儿子。
    “妈,董村的财主也叫有钱?就他那三进院子,卖卖,在洛阳郑州也就够买个鸡窝。等我在洛阳、西安置下三进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铁梨花泪汪汪地看着他。她想,那是他醉时说的话呀。看来他醉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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