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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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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儿又说:“对老人对女人你们还不挑好听的说?胜仗败仗,只要你爷爷、你爹妈、你媳妇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比啥都强。”
    “这闺女,挺懂人心思的!”那老太太说。
    铁梨花人走了,眼睛还舍不得离开“家书抵万金”几个字。她想问闺女的姓氏,又怕一问自己就没得梦做了。闺女真姓柳的话,就是说天赐娶了媳妇。哪里会这么巧?这一带练“魏碑”的人多了。她走到集市上,觉着无力也无趣得很。
    回到家里,她做事、行动都疲疲沓沓。正在柴棚里抱蜀黍杆点火做饭,听见脚步声近来,她直接抱着一堆蜀黍杆就去大门口,发现自己让蜀黍杆占着手,没法开门,又跑回去,把蜀黍杆放在柴棚,一边对门外叫着:“牛旦,等会儿,我这就来开门!……”
    门外响起栓儿的嗓音,大声告诉她,他把一筐刚掰的嫩蜀黍搁门口了,他就不进来了。还没等他交代完,铁梨花已经又跑回门口,把门打开。她的行动很少像这样缺乏顺序。
    “这是我家地里的蜀黍,您看穗儿多满呀!想叫婶子尝尝。”栓儿在门口跺着脚上的泥土。
    “牛旦还在地里呢!”铁梨花说着,一面用围裙替栓儿抽打身上的土。“行了,现在干净了,进来吧。”
    “我不进来了。”
    “夜里瞒着婶子出去发财,不敢进来了?”
    “轮着咱发财吗?”栓儿嬉笑着,露出一颗虎牙。他长得像父亲,长臂细腰,长眉细眼,人不高,却非常匀称,一笑起来你总怀疑他在和你瞎逗。
    “还是我栓儿懂事,啊?夜里出去发死人的财,白天下地,赶集卖东西,该干啥干啥!”
    “婶子可冤死我啦,我早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
    栓儿妈去世后,他把铁梨花当做自己母亲。但他明白这种干亲关系有空子钻,梨花不会把他当牛旦那样严厉管教,所以偶尔他会跟曾经盗墓圈里的人来往,极偶然地,他也会出一趟夜差。
    “别说你了,有时我都想再干两件漂亮活儿。”铁梨花抽着烟袋说道:“谁让咱们这儿土好呢?地上的土打个洞就是屋,地下的土里尽是宝贝。再说,一听说这个大帅,那个狗官明火直杖把某某的墓给盗了,我就生气。就那些笨蛋也干我们敲疙瘩这行当,给我们盗圣脸上着粪呐?他盗还不如我盗,凭什么他既窃国又窃珠……”
    “婶子说得太英明了!您要是亲自出马,那天晚上我跟牛旦肯定不白忙活!”
    铁梨花慢慢从嘴唇上捻下一根烟丝,眼睛瞅定他。栓儿知道自个儿入了她的套,让她套出实情了,呲着虎牙笑了。
    “你俩,谁出的主意?”她问。
    “婶子,您捶我我也不能告发牛旦儿!”他直是乐。
    铁梨花知道这是他在耍贫嘴。牛旦虽然这么大个子,但是没有栓儿他是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的。
    “栓儿,你妈走的时候,你才十岁,婶子待你跟牛旦没二样:剃头一剃是两个青皮鸭蛋,做鞋一做两对千层底,婶子那时敲疙瘩,就为了你和牛旦能做正经人,好好地读几天书,像亲兄弟一样相互帮衬,等我一蹬腿走了,你俩还是一家子。你比牛旦聪明,懂事,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盗墓这天杀的行当,能让多亲的兄弟都成仇人,多少亲人自相残杀,就为了尸骨边上那几件臭烘烘的珠宝……”
    “婶子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栓儿脸涨红了。“就是掘出个金銮宝殿,牛旦假如说,哥,这个我要了,我连个愣都不会打,就会对他说:拿去吧,兄弟。”
    铁梨花不说什么了。她沉默的时候让人莫名其妙地心慌。
    “您以为我做不到?”栓儿都有点恼了。
    铁梨花还是不说话。“我跟您赌咒……”
    “不许赌咒!敲疙瘩的人可不敢赌咒!记住了?”铁梨花厉声说道。
    她说着便往柴棚里走,刚要伸胳膊,栓儿手快,已经抱起一捆干蜀黍杆向厨房走去。铁梨花跟在他身后,心里感叹栓儿的体贴,而牛旦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宝宝。
    “跟您实说吧。婶子,”栓儿搁下蜀黍杆,转身脸对着梨花。厨房的窗子被晒在那儿一串串红辣椒挡了光,但栓儿羞红的脸还是让铁梨花看见了。“我想娶媳妇。”
    “看上谁没有?”
    “我跟牛旦一块儿看上了一个闺女。我说我让给他,他说他让给我。”
    “又不是块油馍,让来让去它不会说话——你们得让人家自己说话。”
    “还没跟她说上话呢……”栓儿声音都不对劲了。
    “明天婶子去找个媒婆,带上聘礼。”铁梨花笑眯眯,看着满心受罪的栓儿直是怜惜,又觉得好玩。一想到牛旦可能也像栓儿这样,她马上就在心里偏袒起来。牛旦哪儿是栓儿的对手?村里十个闺女九个是喜爱栓儿的。牛旦心里受了苦都不知跟母亲诉诉——这几天他的话越发少,谁说不是在心里受苦呢?
    “也不知道人家闺女说过婆家没有?”铁梨花说。
    “打听了——没说过,刚搬咱董村没多久,是跑鬼子反跑来的。住在村北边,跟董秀才赁了那个大窑院,要在里头办学哩!”
    铁梨花:“那闺女叫凤儿?”
    “婶子认识她?”
    “人家可是断文识字的。”
    “把俺哥儿俩识的字加一块儿,也能凑成一个中学生吧?”栓儿又活泛了。“我和牛旦商量了,打算这么着:要是凤儿的八字跟我的合呢,凤儿就归我,要是跟牛旦的八字相配,那凤儿就是我弟妹。要是我俩的八字都跟她的相配,就……”
    “行了,人家闺女要谁不要谁,那是最要紧的。婶子没读过啥书,脑筋可不旧。”
    “那可不,婶子要在城里,不是校长也是先生,先生也没您这么英明……”栓儿一哄就能把梨花哄高兴,尽管她不信。他嘴巴特能,开了口好话就像大减价似的。
    牛旦进了门,把骡子牵进牲口棚,他刚饮了牲口,两只鞋都糊着湿泥。
    “我看你们别为难那闺女了。她多活泛呐,才不会要牛旦这闷葫芦。牛旦,你说是不是?回头过了门,两口子话都说不成!你俩打算拿墓里的宝贝发笔横财,盖房娶媳妇,是不是?放心,我不阔,不过你俩娶媳妇的钱我还掏得出。”
    牛旦正给骡子刷毛,骡子突然往旁边一蹴,刷子掉在地上,牛旦给了这畜生一掴子。
    铁梨花心里明白,刚才她说他“闷葫芦”,刺痛了他。
    “我去做饭。你们先去洗洗手,再把蒜给我杵杵……”
    “婶子,我回家吃去……”
    “敢!”铁梨花说:“做了你的饭了!”
    第二天一早,铁梨花雇了辆车,赶着来到离董村十里地的上河镇。镇上的店家有不少是陕西人开的,多半卖药材和干货。梨花托人打听到这街上有铺面房出赁,她找到那个铺面,一见那宽敞高大的门面就喜欢。租金不便宜,不过值了。她走进店堂,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胖子从里间迎出来,肚皮在白衫子下挺得跟口锅似地。
    “您是来赁房?”他被她的模样震住了。
    “从你们门前过,想着不如进来看看。”梨花不正眼看他,眼睛地上看看,墙上看看,边看边往里面走。“什么价?”
    “价不是写在门板上了?”
    “那个价钱是笑话。这一带我花一半钱就能赁来比你大的房。”
    “大姐您打听过嘛?……”
    “这不就是个窝棚吗?”梨花手怠倦地一划拉。“前堂摆两张八仙桌就转不开身了,我还得隔出半间做木工活,连个伙计都不敢雇。这也敢要那么高的租金。”
    “那您给个价。”
    “给你杀下去四成,都是客气的。上河镇出租铺面的有好几家呢,有一家还送我一个月的租金。”
    “您弄错了吧大姐?这镇上的铺面房也就是两三个房东,我都认识。”
    梨花心想,坏了,没诈着他。“您这位房东贵姓?”
    “姓张。”
    “上河镇大姓有三个,没姓张的呀?”
    “东家不是本地人。这么着吧,我去跟张老板商量一下,老板人可好了,一再嘱咐我,宁可少收租也要把房赁给体面人,大姐一看就有派头……”
    “快去吧,我等你回话。”她知道男人都想占她美貌的便宜,逢这样的时候,她跟他们一块儿占她自己美貌的便宜。
    她从墙角拾起一张白纸,仔细一看,是张衣服样子,前头租这铺面的人是个裁缝。两袋烟的工夫,胖子回来了,告诉梨花房东同意按她的价赁给她。一个回合就把交易做赢了,她有些吃惊。铁梨花爱占上风,但没来头地占了上风,她又多心。
    赁下铺面的第二天,梨花在村里又看见了凤儿。她被一个女人从屋里推出来,一面指着她骂她“老大的闺女不嫁个汉,各家瞎串游什么?!”
    旁边有人告诉后来赶来看热闹的人:凤儿在村里动员母亲们放女孩子们去上学,这女人让凤儿给动员火了。
    “上学上学,上完学全学成你这样儿?!老大的岁数满处野跑,这么野跑以后还说得上婆家说不上?!……”这女人有名的泼辣,自己男人都敢骂。
    许多孩子、女人们从家里跑出来,看着女人又说又比划。她男人从后面拽她进屋,她嗓子越吊越高:“我闺女上学?你给我抱孩子,洗尿布?你给我拾粪?你给拾我就让她去!……”
    铁梨花见凤儿委屈地脸通红,说话间就会落泪似的。她走上去,扯扯她。
    “来,跟婶子回家坐坐。”
    凤儿不动,也不说话。
    “别往心里去,”梨花说,“我和你一样,碰见这种人,一句话都回不出!”梨花轻声劝凤儿。其实她和这闺女完全不同,她嘴上是不吃亏的,不带脏字就能把人给骂得噎死。
    “我爸让我动员十家,我这才动员了三家……”
    铁梨花心想,她和她爸是老少一对呆子,一两天就想改变这里上千年的习惯?她想起了柳天赐的父亲,那也是个呆子,觉得这儿人过了上千年的日子不好,想让他们换个过法。他们不想想,读了书就能换个过法?
    “闺女,你可犯不上生气,”梨花说。“一个人一个命,他不想改,他就活该受穷。”她发现地上有个布书包,滚的都是土,拾起来,拍了拍,替凤儿挎在肩上。凤儿转过脸,重重地看她一眼。梨花知道,她刚才的话多少帮她出了口气。没错,这种人就是活该受穷。
    凤儿说:“我爸说,咱们念书人,也是穷,不过不在穷不穷,在于是不是糊里糊涂地穷。”
    铁梨花左右看这闺女,都挑剔不出什么她不喜欢的地方。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用婆婆的眼光看媳妇。
    “你看刚才在她家看见没有,七个人就五个碗,要有那几文闲钱,他们还不先去买俩碗?能花在闺女的学费上?”梨花还想劝凤儿。
    “闺女们都是免学费的。”
    梨花一愣:这对父女呆气得让她料所不及,真能赶上曾经的柳先生。
    上河镇是个古镇,好房子多,式样也齐整,都是仿照镇上的刘家大院盖的。刘家的祖先在京里做官,明朝末年把北京的房子风格带到上河。梨花喜欢这个镇,觉得房子的品格多少代表一点人的品格。街上过往的人不少,但一看就没有无事生非闲串的。还有两三家古玩店、字画店,据说不少人会从县城或者洛阳来上河买字画古玩。
    昨天牛旦在店铺里的作坊赶了一夜活,今早还没起。梨花轻手轻脚地卸下门板,然后往地面上洒了水,开始清扫店堂。
    一个戴礼帽的人走进来,跟梨花掀了掀帽子。梨花正忙着,就没太寒暄。那人走过去,围着刚油了一遍的梳妆台打量着。
    “今天还没开张呢?”戴礼帽的人问道。
    “有客人就算开张。”梨花说。
    “木器生意不好做呀?!”
    梨花拄着扫帚,转过身,笑着说:“好做的不都让您做了?”
    “说话跟二十年前一样。”
    梨花愣了。这个人转过身来。他的脸现在朝着光亮了。梨花让自己千万别慌神。
    “五奶奶风韵犹存。”他微微一鞠躬,一种稍带拿捏的风雅。“认出来了?张副官,张吉安。”
    梨花心里说,我还是慌神了。
    张吉安的头发稀疏了,腰背却还是行武人的腰背。他比过去显得老练,也不知怎么还多了一点公子哥的风流。在梨花眼里,他是顺眼的。梨花眼里的男人,顺眼的不多。
    “从您眼神里,我能看出您是费了老大的劲才认出我的。恐怕您已经忘了我的样子。”他笑笑有点伤感。“二十年前,咱们也不敢多往对方脸上看,您说是不是?”
    “是赵元庚叫你跟着我的?”
    “你离开赵府,我就离开了。”
    梨花的眼睛问他:为啥?嘴唇却紧抿着。她生来头一次碰到了完全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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