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玫瑰-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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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所有事,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黛尔喃喃,凝望着破晓前黑色的夜空,“羿,你一定会离开我——自从踏上东陆开始,我心里就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我一直不敢问你。我害怕一开口问,就是到了你要离开我的时候了。”
小公主凝视着剑士黑色的眼睛,轻声:“羿,你要离开我,回到你的族人身边去了么?”
他没有回答,眼神默默变化,心中似有惊雷闪电。
“我知道你也不想离开我——否则一个月前司马大将军死的时候,你就会从颐景园消失了。”阿黛尔轻声道,“可是你毕竟还是冒险留了下来……羿,你对我已经足够好。”她握住了蓝宝石坠子,仿佛对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叹息,“连我的哥哥,都远比你冷酷无情。”
剑士凝望着月光下少女苍白的脸,黑眸里也转过了说不出的复杂表情。
——这几日来,他心里的冰火交煎、挣扎取舍,又怎能与任何人言?一踏上大胤的国土,那些见到的人、遇到的事,走过的土地,无一不像烈火一样焚烧着他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心,把那些埋葬已久的噩梦全部唤醒。
孤身刺杀司马睿的时候,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不是为了此行的安危,而是担心万一事败、会不会连累到公主——然而,那些地狱之火煎熬着他,复仇的冲动无可抑制,终于让他在深夜踏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杀戮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下来,就如一支离弦的箭不能再回头。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着多么危险的事情,而更危险的是、他知道当自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时,终究会在某一日连累到他的主人——只要稍微落一点把柄在别人手里,在大胤本来就内外无援的公主就将面临更艰难的处境。
在离开与留下、复仇与遗忘的夹缝里,他已经挣扎了太久太久。
“十年前,大胤在龙首原上坑杀了我的十万同胞。”他终于抬起手,用手势指缓慢地传达着讯息,“公主,请原谅……虽然我是个亡国的奴隶,流浪异乡多年,却还是始终无法忘记这些。我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就必须听从内心的召唤。”
“我知道,”阿黛尔喃喃:“在那几天,我夜夜都能听到那些亡灵的哭声……真惨啊。”
羿用手势道:“公主,今晚在这座楼里的那个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尔失声,随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当年率军灭亡越国的主帅——”羿点头,眼神凝聚如针,“其实,他也是当日龙首原驿站里的那个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护你的神秘人。”
“……”她终于明白过来,脸色瞬的苍白。
羿抬眼看着黑色室内的某处,用手无声地传达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话:“或许正因为如此,刚才雷才会忽然出手阻拦,不让我杀了他吧?”
“什么?”阿黛尔诧异。
“雷,”羿沉默着比划,“就是那个影守。”
阿黛尔下意识地抬起头,在空荡荡的室内四顾——只有风和月光充盈在阁楼里,漆黑的角落里空无一片,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藏匿的样子。
“雷不会出来见你——但他会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你,替你挡掉所有明枪暗箭。”羿凝视着她,用手无声地说话,“他在黑暗里看着我们,公主,但他看不懂我们的哑语——所以下面的话,你只要听着就行了,不要出声。”
阿黛尔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微微点头。
“公主,其实真正受命来保护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势缓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只是被西泽尔皇子摆在明处的一颗棋子,以吸引那些敌人的注意罢了。”
阿黛尔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没有见过雷,只知道他身份神秘,在翡冷翠是和李锡尼并称的著名杀手,同时也是西泽尔皇子‘七人党’中的一员。”羿沉默地用手势告诉她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离开了翡冷翠千里跟随你来到胤国。”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发现自己其实远不能得知所有事。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面的事,就算她拥有能看穿两界的慧眼,也永远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听了很久,终于轻声喃喃,“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黑色的剑士沉默不答。
“你在为离开我做准备,”阿黛尔悲伤地凝望着他,“是么?”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内心做了什么决定,缓缓用手势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刀砍斧削一样凌厉,割在人的心上。阿黛尔紧紧咬着唇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僵硬着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宫里,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天色在渐渐亮起,渐渐从墨色变成深蓝。星光渐隐,四周寂静无人,只有远处颐风园高楼上通宵达旦的欢宴声还在陆续传来,歌姬在唱着一支柔媚的曲子,声音纤细柔婉,如柳丝荡漾在夜风里。
羿看了看花径,生怕有宫女早起来到这里撞见,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小公主忽然点了点头,轻声:“那好……你走吧。”
羿一惊,几乎是不敢相信般的回头看着她。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阿黛尔轻声,抬起手,“去吧,羿,趁着天还没亮。”
没有料到公主毫无挽留之意,剑士反而迟疑了一下。今夜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爆发的杀意,在荒弃的废园里对宿敌猝然出手——当剑拔出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回头。
很多年前,在大竞技场里被赦免的时候,他曾发誓将一生守护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这个世间却有另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背弃了诺言。
是的,他必须离开她了——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召唤着那个已经在他内心死去的公子昭,让他重新披上战甲拔出剑,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这样决然仓卒的离开,显然还是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夜风里,墙头的藤萝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仿佛有隐形的人一掠而过。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剑鞘上微微收紧——没有接到西泽尔的指令,对于自己忽然的离开,雷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吧?毕竟他的职责,仅限于保护阿黛尔公主而已。
微一犹豫,却听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点走吧——否则、否则……我可就要哭出来了。”
羿一震,强自忍下了去拥抱那个孩子的冲动,只是单膝下跪,对她深深的俯首。
“公主,忘记我吧,”他摇了摇头,叹息苦笑,“羿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奴隶而已,在他离开主人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隶,”阿黛尔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低下头去,以西域奴隶的礼节,最后一次亲吻她的脚背。在弯腰的刹那,他感觉有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一连串落在他的背上,仿佛烙印一样直烫进他灵魂的深处。那一瞬,有泪水划过他饱经风霜的破碎脸颊,滴落她的脚背。
别了,我的主人,阿黛尔公主。
别了,翡冷翠的玫瑰。
一双眼睛在黑暗的最深处注视着他们。一直到剑士吻别了公主,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都没有任何波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里捏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正在缓缓削去花茎上密布的尖刺。
指尖轻旋,一朵血红色的玫瑰绽放在黑夜最深处,美丽绝伦。
“尽管去吧,”一个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在说,“棋子是脱离不了棋枰的。”
“至于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来保护了。”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里,颐景园的宫人们忙乱惊惶了一夜却一无所获。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时候,阿黛尔公主却重新出现在寝宫外的花园里。她独自沿着花径走来,神情恍惚,脚步飘忽得宛如一个幽灵,美丽的脸在朝阳中显得分外苍白,露水凝结满了发梢,蓝宝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当所有侍女都为公主的重新出现而惊喜欢呼时,阿黛尔只是茫然地走向那个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绝望而孤独,似索求温暖,“好冷,好冷啊……”
萧女史知道这样的举止不符合宫廷礼节,在众人的注视下不由略微迟疑——然而就在那个刹那,阿黛尔似是再也无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倾,筋疲力尽地倒下。
“公主!”所有宫人齐声惊呼,看着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怀里,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谢。
“曼姨,我很害怕……”仿佛力气用尽,阿黛尔喃喃,只说了一句话便失去了知觉。萧女史再也顾不得什么,紧紧将少女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那一瞬,有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感情,如同水一样的从她枯竭的心底涌出,将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的湿润。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里的感觉,是一种想要拼命保护什么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感觉,锥心刺骨,永世难忘。
※※※※※※※※※※※※
谁都不知道翡冷翠来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里,只知道那一夜之后她便病倒了,连日连夜的高烧,神智昏乱。总管太监李公公连忙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公主看诊,然而御医们却各执一词:有说是风寒入侵引起高热的,有说水土不服导致内外失调的,甚至还有说是撞见邪祟的——开出的药方堆成一叠,却不见公主有丝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样断然无法成礼,万不得已,只能再度禀告皇帝。李总管已经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然而皇帝却没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训斥了一番,罚了三月俸银稍做薄罚,便下令让司礼监推迟大婚日期,重新选择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动,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两次的延期却让宫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议论,说这位来自西域的公主出身虽高贵,却是个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东陆便频频出现各种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认为其不适合母仪天下,借故阻挠了婚典。
颐景园的随侍宫女们都是久历后宫之人,乖觉敏锐,从两次延期里已经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态度,立刻便预见到了这个公主将来在后宫的地位,便渐渐不如初来时那么尽心。苏娅嬷嬷死后,从翡冷翠带来的陪嫁侍从流离散尽,病中的公主更加显得孤独无助,有时候需要喝口水,连叫一个人到跟前都找不到。
在春末的萧瑟黄昏里,萧女史独坐榻前,看着病榻上消瘦苍白的少女——后宫从来都是这样残酷的地方,一人失宠,万人踩踏,多少杀戮悄然发生,总是不见血也不见光。
只有一条又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药端到案前时,阿黛尔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从被褥里伸出手,颤颤地握紧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着窗边某处,“玫瑰……”
“公主,快躺下休息,”萧女史连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过她,定定她身后,喃喃。
萧女史有些惊讶地转过头,视线忽然一定——窗边那只汝窑美女耸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上面还沾着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丽的光华。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尔久久阖起眼睛,闻着玫瑰的芳香,神色渐渐的变得凝定悠远,似乎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萧女史却是心下诧异——春末已经是玫瑰凋零的季节,连翡冷翠的皇家花园里可能都找不到这样的花了,这个颐景园里,又如何忽然出现这样的玫瑰?
仿佛是闻到了故乡的气息,阿黛尔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萧女史无言叹息,端过了案上的药盏。
“曼姨……”阿黛尔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炽热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虚汗,因为乏力而不停的颤抖。她低声:“曼姨……我总是做梦。梦见各种各样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脸,还有火刑架上的母亲。”
她虚弱地叹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会让公主有什么不测的。”女官忽然开口,“喝药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尔低声喃喃,不停的咳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喝了药都会觉得更加的难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针在扎,头痛得好像裂开一样!”
萧女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无法回答。
阿黛尔撑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莱语低声:“曼姨,求你一件事。”
萧女史不由一惊:“但凭公主吩咐。”
阿黛尔贴过来,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帮我去找公子来。”
“什么?”萧女史大吃一惊,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公主您……”
“我没发烧。我想见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