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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断指弦-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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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米治文已死,仓颉复生。
床上的老头紧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
魔鬼在沉睡的时候,是否也脆弱?尤其,一个如死灰般衰败的魔鬼?那兰的目光,从米治文鼻中伸出的吸氧管游走到和手臂一针相连的吊针输液管,再到伫立床前的氧气瓶,再到床头柜上的一摞纸和几本书。古文、诗词,还有一本古曲谱,事后那兰从警方那里看到,古曲谱里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字,是一种特殊的记谱法,常见于古弦乐器的曲谱。
屋里只有她,和三张病床上,三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你想拔了我的氧气管和吊针,对不对?”闭目中的米治文忽然开口,那兰心惊,早些时的恐惧感呼啸而归,她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那兰暗暗告诫自己,他是个强奸犯,还没有被确认为断指案的元凶,或许不需要让惧怕的心理占上风。但人的魔性邪行,有轻度重度之分吗?
“你想拔了我的氧气管和吊针。”米治文重复着。那兰飞快地在心理诊断,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之一,迫害妄想。
“我没有权利这样做。”那兰保持着语调里的极度平静。
“但你想这样做,和有没有权利无关。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给我下了诊断,我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是迫害妄想,幸亏你只是个心理师,不是精神病医师,否则,处方都要开出来了,嗬……”他微微起身,示意那兰替他在背后垫上枕头。
那兰微微一怔,暗地里深吸一口气,还是照做了,轻声说:“佩服你的想象力。”
“不是想象,是真相!你的目光暴露了你,你的眼睛,在这些管子上逗留了很久,好像第一次来参观医院的孩子;同时,你的手在颤抖,好像随时会伸出来做一些令护士脸红的举动……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做什么。”
那兰这才发现,巴渝生给自己的“作业”还远远不够。米治文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精神分裂症患者?高明的演员?业余心理师?蹩脚福尔摩斯?
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持沉默。
但米治文的谈兴正浓:“当然,你抑制住了邪念,你还没傻到那个地步——窗外那位巴队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所以,你们所谓正常人,和我们这些所谓的精神病人、或者犯人的区别,就在于你们更会算计,更会掩饰,更能够控制你们的本能冲动……”米治文抬起因布满血丝而泛红的双眼,凝在那兰脸上。
被异样目光盯着,正常的反应是脸热脸红,而此刻那兰的脸冰冷苍白。
外人眼中、记者笔下“大无畏”的那兰,在温暖的病房里、在衰老的病人前,感受着阵阵袭来的恐惧。
沉默。
但沉默远非化解恐惧的法宝。
“你说,有关于‘血巾断指案’的事要和我谈,我洗耳恭听。”那兰从包里取出圆珠笔和笔记本。
“从你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孩子嘴里说出‘血巾断指案’这么土的名字,就好像……俗喻一下吧,就好像鲜花牛粪的糅杂……”
“如果你有更好听更贴切更简洁的名字,我还是洗耳恭听。”好的耐心和容忍度,是心理师的基本素质。
“告诉我,你为什么做这一行?”
“什么?”那兰没有准备回答米治文任何私人问题。
“你是当年全省高考文科第三名,可以随意选择外贸、金融那样赚钱的专业,你却选了心理学,为什么?为什么侧重犯罪心理学,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研究方向?嗯,让我想想,是不是因为高中的时候,你父亲突然被害,血案至今未破,对你的打击,对你的影响,对你家庭的影响……”
“什么?”这是那兰心头最痛最隐秘的一处。
“看来今天是‘世界助听器日’,一定要我重复吗?”米治文血红的双眼仍盯着那兰。
那兰知道,鸿沟已越,反击势成必然,她合上笔记本:“仓颉先生,我同意来这儿和你见面,是因为你要谈关于‘血巾断指案’的线索,如果你不打算进入这个话题,如果你只是想八卦我的家世……首先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其次,我认为关于我的私事,你已经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们只能改天再谈。”如果此刻她拂袖而去,这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仓颉的见面。
“那样,公安会很失望。”
“可是,”那兰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我已经很失望了。”
那兰转身离开。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倪凤英在哪里。”直等到那兰拉开了病房门,米治文才让步,显然,他不愿失去那兰这位美丽聊友。
那兰没有动,甚至没有转身:“好,你说吧,我可以听得见。”
“你必须过来看,看了后你就知道,这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米治文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迫切、恳求,仿佛只是一个诚恳的邀请。那兰这才注意到,和他外表衰颓不堪产生极大反差的,是他声线的抑扬顿挫,略带沙哑。
那兰走到米治文的床边,但保持着距离,随时准备离开。
“你擅长威胁,很果断。”米治文喃喃说,“很多女孩子缺乏这种果断,结局都很悲戚。我一直在想,你的这个特点,是不是俘虏秦淮那颗花心的关键。”秦淮是位女人缘满溢的作家,一年多前和那兰共同卷在一个大案中,产生了微妙情愫。①
那兰强忍住再次转身离开的冲动,冷冷说:“我只能再等五秒钟。”
米治文抬手做出投降状,哆哆嗦嗦地戴上老花镜,又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叠纸,抽出几张,看了看,摇头放下。那兰看见,纸上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大概是他近日研究的“古文字”。
终于他发现了要找的一张纸,用手指点着上面的一个字,说:“就是这个。”
这个“字”是由三个不同的字组成,最上面似乎是个“人”字,中间是个又像“田”又像“井”的符号,最下面是个“十”。
谁也不能排除,米治文变身仓颉,主动提供案情线索,只不过是在拿公安部门开涮。至少,看到这个字的时候,那兰几乎觉得米治文的表演拙劣可笑。
“麻烦你给解释解释。”
“你……还是您?”米治文眯起眼,眼中的血丝似乎也叠加起来,看上去只是两道红线。
“等你赢得了我的尊敬……”那兰想,我前世做了什么孽,要受这样的屈辱?
米治文微笑:“我好歹到了这个岁数,活了这么多个艰辛岁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麻烦您给解释解释。”那兰冷笑着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有说服力?
米治文慢条斯理地铺陈:“你瞧,我自从开始继承仓颉的衣钵,苦心孤诣地研究、改良我们的文字,思维方式就不再是平常人的‘线性’或‘发散性’,而是对人类文化起源至关重要的‘意象性’。歐也就是天意、天象、神人之间的沟通、灵感的顿生顿悟……文字的产生,记录了圣人的思想知识,也就是揭开了天地万物的奥秘,所以传说仓颉造字后,异象不断:天上落下粟米,鬼怪因无法遁迹而哭泣……”
“我明白了,你想说……”那兰见米治文不满地摇头,改口说,“您想说的是,无可奉告,没有解释;您想说,我不知道这字是怎么冒出我脑袋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是从天而降顿发的灵感,对不对?这是个哑谜,对不对?”交谈伊始,那兰就没有指望,米治文会爽快地告诉她一切。如果这是个游戏,她想叫暂停。
“仓颉公是造字的,但不是造字典的,不负责解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已经在这个字里。”
“你至少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念吧?”那兰想进一步了解米治文疯狂的程度。
“礼貌何在?”仓颉公叹气。
“请问这个字怎么念?”
“chè”米治文不假思索,好像这个字已经存在千年。
那兰心想,和扯淡的“扯”很接近。
“那就请您再赐教,‘血巾断指案’其他被害者的下落。”
“没有了。”
“没有了?”
米治文摘下眼镜,血红双眼放大,瞪向那兰,几乎是在恶狠狠地说:“你瞧,天上也许真的能落下粟米;甚至,像圣经里说的,天上也许真的能掉下大饼;但是,天上不可能像下雨一样下灵感!我为了获得这个字,也就是倪凤英的下落,耗掉了许多的元气和功力,其余那些迷失的灵魂,恰好还没有给我发短信。所以你找到倪凤英后,如果你真的能找到的话,可以再来见我,说不定,到时候我可以得到更多的灵感和信息。”
时而阴骘,时而暴虐,至少表明他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看出了米治文的弱点,那兰觉得自己反而镇静了许多,她轻声问:“你……您和血巾断指案有没有关系?”
“当然有!”米治文几乎是在咆哮。
“哦?”那兰可以想象,窗外监听中的巴渝生,此刻心率的飞驰。
“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但我是她们的收尸人……当然,在你的帮助下。从现在起,那兰姑娘,你和血巾断指案也有大大的关系了。”米治文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满意。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字给我?为什么不直接给警方?”
“因为只有你,可以解出这个谜。”
“为什么?!”
沉默。
那兰感觉出,米治文不会再主动透露那个“字”之外的任何信息,说了声“再见”,将那张纸夹在笔记本里,转身离开。
米治文忽然说:“还有……”
那兰转身,只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米治文伸出竹节般的手指招呼,抬高声音说:“我……和这个血巾断指案,还有一层要紧的关系,可是……我不敢大声说。”他的声音竟颤抖起来,好像要被自己将吐出的“真言”吓到,那兰又开始怀疑他年轻时是不是演过话剧。她更凑近了些,已经能闻到他口中腐臭的气味,努力不皱眉。
“您说吧,如果不敢大声说,那就轻轻地说。”
米治文似乎在玩赏那兰的容貌、肌肤和发丝,良久不语,直到她冷冷地欲将脸移开,他才狠狠地蠕动了一下喉结,轻声说:“这……是个秘密……染血的巾帛、切断的手指,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
注:
①详情参见《锁命湖》。
6。她误走妖魔
那兰不知该怎么形容走出那间病房的感觉,像是逃亡,又像是噩梦初醒。米治文也许已是风中残烛,但即便他最微弱的鼻息,似乎都能带给这温暖如春的病房大楼一丝寒意。
她的第一直觉,米治文就是制造所有血巾断指案的元凶。这直觉来自他的眼神、他的语态、他情绪的阴晴不定。但无论他精神再怎么分裂,都没有任何理由“自投法网”。更何况,他警告的那句:“血巾断指案,会进行下去!”他虽然获保就医,但行将就木,是病床的囚徒,又如何行凶?
米治文的精神状态更令那兰难以捉摸,他满口荒唐言,是高度精神分裂的真实体现,还是精心设计的谎言?他能一口说出自己的心思,潜意识里要了结他罪恶生命的念头;他甚至知道自己选择犯罪心理学方向的原始动力……他是个绝顶聪明的精神分裂患者。
最耐人寻味的是,为什么要玩这个造字解字的游戏?为什么要我卷入?
但有一点她毫无疑问:米治文浑身散发着邪气。也许,对他最人道的做法是让他占着三级甲等医院的一张病床接受最精心最专业的治疗,但对那些受过他侵犯的人来说,最人道的做法是将他永世锁在深狱。
病房外,那兰对巴渝生说的第一句话是:“谁给他担的保?!”
“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那兰身后冷冷响起。
一架轮椅上坐着她,冰肌如玉,长发如瀑,目光如霜,冷艳到极致。“想不到吧,我就是他的洪太尉。”
那兰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女子用的是《水浒传》里“洪太尉误走妖魔”的典故。以妖魔喻指米治文,本年度最贴切的比拟。她怕自己认错,又近乎不礼貌地怔怔看了那女子几眼,终于轻声惊呼:“董珮纶……董老师!抱歉,我功课做得不好,真的不知道是你!”那兰本想对米治文的担保人——无论他或她是谁——毫不委婉地发通牢骚,但因为是董珮纶,她不能。
那兰的功课其实做得很好:三年前,米治文强奸董珮纶未遂、造成受害者重伤,被判无期徒刑。
三年后,董珮纶替米治文保外就医?!
这是那兰读过最纪实的天方夜谭!
那兰回头“看”了巴渝生一眼:你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巴渝生给她的材料里,担保人的姓名被黑笔抹去。
巴渝生咳嗽了一声,脸上没有尴尬,也没有愠色,终究没有为自己申辩。那兰同宿舍的陶子又要说了,这是一个很“男人”的人。董珮纶已将那兰的眼神和蹙眉收入眼底,淡淡说:“那兰,终于见到你了,久仰。”董珮纶的电动轮椅缓缓向前滑行。那兰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位老医生。
那兰走上前,伸出手和董珮纶相握。董珮纶的手,细长、柔软、冰冷。董珮纶的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笑容:“是我希望巴队长保密我担保人的身份。倒不是我想留什么悬念,而是我要亲口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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