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弦-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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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那兰轻声说:“市公安局。”
那男生口吃了一会儿,说:“你……我……看……看不出来。”
“我洗耳恭听呢。”
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最老的福利院员工应该是一位叫赵姐的。”
那兰皱眉:“赵姐?”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叫她……哦,我没说清楚,叫是叫赵姐,其实都八十几岁的老太太了。”
“是这样啊。”那兰略略失望,“已经退休了,到哪儿去找她呢?”
男孩笑笑说:“就在福利院啊。她是老院长,退休后也一直在福利院里住,据说她就是以前天主教孤儿院里嬷嬷们带出来的孤儿,没有家,孤儿院就是她的家。”
刚拜见了八十多岁的米涌琏,又要见八十多岁的赵姐,那兰觉得今天像是老年节。据那男孩说,赵姐退休后坚持在福利院住,也是因为离不开那些孤儿们,福利院对她特殊照顾,让她继续留在住了几十年的斗室中。
赵姐的屋子里除了床和桌椅、小小衣柜,勉强只能再站两三个人,那兰和陈玉栋正好将剩余空间填塞。赵姐的脸上布满了经过八旬沧桑的老人应有的皱纹,但神清气爽,说话干净果断,她身架略佝偻,可行止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一看就是那种很能干的女性。她胸前挂了一枚小十字架,说话时会不自主地去摸一下。她带着那兰和陈玉栋出来,在福利院里慢慢溜达。
“过去不懂科学化管理,对孤儿的资料保存得真是不太好,又经过几次大变动,”赵姐听陈玉栋说明来意,有些歉疚地说,“五十年前的东西,肯定都没有了。”
那兰取出那张市局还原米治文年轻容貌的图像,问道:“您还记得他吗?”她不知道五十年来赵姐看过多少孤儿被收容、成长、被领养,只好试试运气。
赵姐微笑说:“我记得每一个在孤儿院待过的孩子。”她接过那兰手里的图像,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看了一忽儿,脸上笑容渐渐淡去。那兰轻声说:“您认出他了?”
“米治文。”赵姐叹了一声,“前几年听说他犯了罪,好像是强奸杀人。”
“未遂。”那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客观,“看来电脑复原的回溯图像还有一定的准确性。您的记性也太好了!”
赵姐说:“有些孩子有特点,更容易被记住。米治文……先是他特别瘦,倒不是营养不良,就是瘦,记得好像他原来家里条件还算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瘦。还有就是这孩子有才华,会拉二胡。”
“了不得。”那兰轻声说。民乐的十八般武艺,看来米治文样样精通。
赵姐说:“其实不光二胡,他还会弹古琴、古筝、笛子,只不过当时孤儿院里只有西洋风琴和一把断了弦的废旧二胡。他当时不会弹风琴,自己动手把那二胡修好了,有机会就咿咿呀呀地拉,春节、中秋、儿童节,院里组织文艺演出,他都会上台拉曲子,《二泉映月》啊什么的,还真不错。后来他自己鼓捣鼓捣,竟然把风琴也弹会了,有一阵子孤儿院的孩子们练大合唱,都不需要专门到外面请伴奏了。”
陈玉栋说:“听上去是个会招老师喜欢的孩子。”
“受器重是肯定的,但他是个挺古怪的孩子,从不和别的孩子说话或者一起玩儿,早操或者体育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边上发呆,说他多少次、罚他多少次都没用。因为他在宿舍里从来不说话,别的孩子就叫他‘小哑巴’,有时候难免会欺负他。”
那兰心里一叹,又一个幼年时的创伤,又一条需要发泄的理由。她问:“米治文在孤儿院待了多久?后来被领养了,还是在孤儿院长大后自谋生路了?”
“他失踪了。”
那兰一惊。
赵姐停下脚步,微微抬头,想了一阵说:“他好像是十来岁进来的,十一?十二?记不清了,在我们这儿待了大概四五年。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一些衣物行李,一起不见了。”
“哦,他是出走了,有计划的。你们事先没看出来?”陈玉栋说。
赵姐说:“米治文就是那样一个孩子,他因为从来不说话,他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没人会知道。”
陈玉栋问:“他去哪里,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会去投奔亲戚什么的吗?”
赵姐摇头说:“我们去米砻村问过,没提失踪什么的,就是去看了看,没找到他,也没再花更多精力去找,那个年代……那是个很特殊的年代,姑娘你肯定想不到,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十几岁的孩子都能坐火车,到全国各地跑,上山下乡、串联,野着呢,孤儿院的老院长被打倒了,这里群龙无首,孤儿们跑出来揭发批斗我们这些老师,乱得不成样子,所以走了一个米治文,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深究。”
那兰问:“前几年突然听说了他成了强奸犯,您觉得奇怪吗?”
赵姐沉默片刻,只是重复了不久前的一句话:“他是个挺古怪的孩子。”
那兰和陈玉栋走出福利院的时候,都有些悻悻:这次对孤儿院的造访似乎无甚帮助。
“你们等等!”赵姐重又出现在院门口,叫住了二人,“我刚才又想起了件事儿,也许对你们有帮助。米治文刚到孤儿院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一台收音机,有一阵子,他隔些天就会抱着听一阵。我后来留意了一下,发现他听的是一部话剧,同样的话剧,那个时候经常重播,但好像后来不播了,他也就不听了。”
话剧!那兰想,他是不是在听妈妈的声音?
“是曹禺的话剧,《家》,改编巴金的,小说。”楚怀山在电话里说。他在市图书馆的一个旧报影像数据库里找到了1964年到1965年间的江京人民广播电台节目表,每周六晚上7点到8点是一个叫“文艺之窗”的栏目,在那段时间里重复播放过话剧《家》的录音剪辑。《家》从四十年代诞生至今,不知多少剧团演过,江京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是本市话剧团和基层文艺积极分子在1960年联合演出的版本。
那兰说:“黄慧珍一定参加了演出。”
“演员表,我这里有。黄慧珍,饰鸣凤。”
那兰中学里读过《家》《春》《秋》,记得鸣凤是其中的一个悲剧角色。
“这就完全可以解释米治文的行为了。他母亲离家出走,他十来岁的孩子,一定对母亲还是很思念,话剧里的鸣凤,大概是黄慧珍留给他唯一的纪念,所以才会反复在收音机里听。”那兰自言自语说出想法,又问,“有没有办法搞到录音?”
楚怀山说:“我试过,打了几个电话,图书馆、档案馆、电台、话剧院,都落空。为什么要,录音?”
那兰说:“只是好奇,想听听他妈妈的声音,如果能见其人就更好了。”
手机“咚”的清脆一响,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一张黑白旧照片,像上是清丽出尘的一名女子,民国时期女孩子打扮。那兰问:“就是她吗?米治文的母亲?”明知故问,双眼停在黄慧珍的嘴角上,那嘴角本应带着笑意的,但不知为什么没能弯上去,反有点向下撇,透着份哀怨气。
“《家》的剧照,1962年,《江京画报》。”
那兰若有所思地说:“如果,黄慧珍真的只是失踪,我们能找到她,说不定可以让米治文说实话。”
楚怀山良久不言。
“怎么了?”那兰问。
“天真。”楚怀山答道。
那兰叹道:“多谢你的好评。对了,那个字,有眉目吗?”知道问也是白问,楚怀山如果有什么想法,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楚怀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要,问你,因为他说,只有你能,解那个字。”
那兰想说:“可你也得帮我呀。”但想想自己一筹莫展,楚怀山又怎么个帮法?
为什么一定是我?
书桌上放着那个字,一笔一画,弯弯曲曲地像小虫,那兰盯它盯得久了,小虫似乎要爬进她眼睛里。
她问:“是象形文字吗?”
“巴渝生,离开这个,案子前,请教过一长串,古文字专家,得到两长串,‘学说’,没一个管用,有一大半,考虑是,象形文字。类似结论,上半部,像个‘豕’,或者‘豸’字,代表一种动物。”
“这个好像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豕是猪的意思吗?豸又是什么?”
“如果是‘豸’,问题就大了,豸在古代,可以代表,许多种动物,后来专指,没有脚的,虫,蚯蚓、蠕虫之类。”
“有点意思,还有呢?”那兰想到地穴里残缺趾骨的小动物。
“没有了,就等你了。”
“我?我没有养过猪,也不喜欢收集蚯蚓。”
我到底做过什么,米治文盯着我不放?隐隐约约,她觉得有个想法在逐渐成形。
但那个朦朦胧胧的想法一直在雏形中,那兰始终抓不住一条清晰的思路。
我做过什么?昭阳湖里的“五尸案”中,险些丧命,得到了一份立刻就失去的感情;长白山暴风雪中,险些丧命,失去一个重回身边的人;就在三天前米砻坡的地穴里,险些丧命,陪在身边的是小动物被肢解的白骨和一本《空牖随谈》。
从米治文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几乎算准了我会去米砻村查找他的童年轶事,会不会,我在这个无头案中挣扎至今,都是一个必然的过程,甚至是解开那个字的必然过程。
我在地穴里最大的收获,除了发现米治文幼年时期的阴暗面,还有那本书。
那兰想起当时粗粗翻过那本《空牖随谈》,书中颇有些圈点和笔记。她又拿起手机,拨通金硕的电话。
地穴里“出土”的那本《空牖随谈》还真算得上是古董,市局技术人员请教了两位古籍专家,鉴定其为光绪三年的版本,而且是一本近乎绝版的笔记小说,说明当年的印数寥寥。那兰问金硕是否有人仔细读过,金硕惊诧又认真地看着那兰,仿佛在琢磨她是否又得了影响正常意识的疾病:“要不要看看我和市局其他干警的日程表,有谁有时间读这东西?”他指了指半摊开在桌上的那份古董,“你看看,这竖排的繁体字,时间久了,墨印模模糊糊的,文言,谁看了不会头大?”
那兰说:“其实还好啦,不就是那些读书笔记吗?里面说不定有线索呢。”
“笔记都看过了,没什么有趣的。你要看可以,只能在我们这儿看,今天看不完明天看。”
“好吧。”那兰想了想,还是开口半恳求地说,“还得再麻烦你一件事,能不能找到1964年左右的一个话剧的录音?曹禺的《家》。”
金硕愣了一下:“《家》不是巴金写的么?”
“曹禺改编的话剧,江京市话剧院的版本,在江京人民广播电台反复播放过两年。”那兰说。
金硕问:“和案情相关吗?”
“太相关了。米治文的母亲在里面有个角色,我想好好听听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和案情相关吗?”
那兰轻叹,说:“米治文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走了,有人甚至怀疑她偷偷嫁了什么大人物,如果我们能设法找到她,让她来劝劝米大师,跟我们合作,可能事半功倍。”
金硕笑起来。那兰皱眉问:“怎么了?”
“想给你个评语,两个字。”
那兰摇着头说:“天真?”
金硕一愣:“你怎么知道?”忽然又想通了,“哦,你是学心理学的。”他微笑着盯着那兰看了一忽儿,看到那兰不自在了,才说:“好吧,我试试。这么老的录音,我看希望不大。”金硕说完就走出办公室。
又欠一次人情,快递到首都。
那兰难免想起巴渝生,不知道他在哪里忙碌,她几次到市局都没碰见他。
他难道真的撇下这个案子不管了?
翻开那本《空牖随谈》,竖排繁体字看起来的确有些眼晕,好在那兰不用去细读那些文言小说,只是专注米治文用毛笔做的笔记。笔迹专家已经确证这些笔记是米治文所写,当然那时的字迹要稚嫩许多,但已能看出不俗的书法功底。
米治文的笔记,和大多数书边角的笔记相仿,无外乎唏嘘感叹、评头论足,那兰甚至能读出字里行间的孩子气。
同样在字里行间、吹散了孩子气的是邪气。比如在一个记叙某人离奇暴卒的小故事边上,米治文写了“庸庸一世,不如一死”的评语;在另一个故事里,两位彼此瞧不上的诗人边斗酒边斗诗,最终一人酒醉溺水,一人酒精中毒导致脑残,米治文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字的评语,其中有“文人相轻本就该死,这等死法,也算他们的造化”这样的话。
除了这些冷嘲热讽的评语,某些段落和词句外还有勾画圈点,显然米治文在找出最让他感兴趣的部分。翻到这部厚厚卷册中间的一篇,那兰怔了怔,她再次看见了那枚“书签”——琴弦一根,书签所夹之处,是一篇类似公案的小说,标题被米治文用红笔浓浓地圈了出来。《吕公失节》。
插 曲
明熹宗天启三年
从东厂退役前,吕叶寒就知道自己效力的这个机构,在朝里朝外、江湖民间,已是臭名昭著。他这个万人之选的探案高手,人人敬畏的金牌役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