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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纸人-周德东-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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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冬终于说:“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尹学军紧紧盯着他,不说话了。
“你可能不知道,老辈有一个说法——所有吊死的人,都会变成恶鬼,他们上吊时垫脚用的凳子、砖块、石头,千万碰不得,否则他们的阴魂就会追随你,一直把你缠死。”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到山坡上观察了一下——那棵树下的草很高,很荒,有一堆石头,肯定是上吊的人事先捡来的,他把那些石头高高地垒起来,踩着它们,把脖子伸进了树上的绳套里……我发现,最上面的那块石头不见了。”
“你是说……”
“那块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就是那个上吊的人死前蹬开的石头。”
尹学军的脊梁骨一下就凉了——刚才他摸了它!
晓晓和姜春梅都看他。姜春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不安地问葛冬:“我没有碰着它吧?”
葛冬摇摇头。
此时,尹学军万念俱灰。
晓晓小声说:“学军,别想了,不会有什么事……”
葛冬也说:“是的,不会有什么事,那只是一种迷信说法。我们走吧。”
四个人继续朝回走。
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已经消隐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见了。低处,红红绿绿的灯火闪烁起来。
尹学军突然停下来,对葛冬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守山人,对不对?”

姜春梅和晓晓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葛冬,不知道什么意思。
葛冬毫不掩饰地说:“是的。本来,我想回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比如手表之类,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了。”
姜春梅皱了皱眉。
尹学军想了想说:“咱们得报案。”
葛冬似乎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他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尹学军说:“不,我们四个一起去。”
葛冬没有坚持。
他们回到县城,直接来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队。只有一个警察值班,他认真做了笔录,然后打电话又叫来了两个警察。警察希望几个学生能给他们带路。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终于,葛冬说:“我一个人去吧。”
葛冬和警察钻进了一辆警车,漂亮的警灯闪烁起来,同时拉响了警笛,开走了。
尹学军和两个女孩站了一会儿,姜春梅说:“我们回去吧。”
尹学军说:“回去吧。”
从公安局到美术学校不太远,一路上,尹学军始终没说话。
晓晓隔着姜春梅,小心地看了看尹学军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色很难看。
三个人回到学校,走进了宿舍楼。男生宿舍在三楼,女生宿舍在一楼。已经熄灯了,楼道里一片黑暗。
姜春梅说:“用不用我俩陪你上去?”
尹学军犹豫了一下,说:“不用。”
然后,他一个人朝楼上爬去。
这是一座旧楼,只有十几个住校生,显得很空旷。他轻轻走上二楼,朝两旁戒备地看了看,楼道黑糊糊的,尽头的两扇窗子渗进黯淡的夜光。
他继续朝上爬。到了三楼,他首先朝左边看了看,楼道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接着,他又朝右边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模模糊糊好像高高地悬挂着一个人,纹丝不动,正冷冷逼视着他。
他惊叫一声,一头撞开了宿舍的门。靠门的孟胜利被他吓了一跳——已经熄灯了,房间里黑糊糊的,他在蚊帐里大声问:“谁?”
“我,尹学军!”
“怎么了?”
“楼道里吊着一个人!”
孟胜利愣住了。另一个叫张古的男生在靠窗的蚊帐里说:“那是我晾的衣服。”
尹学军软软地靠在了墙上。
这时候,他发现屋里的晾衣绳上也挂着一身衣服,它吊在半空中,黑糊糊,轻飘飘,越看越阴森。
他站直了身子,小心地绕过它,摸黑钻进蚊帐,在床上躺下来。他没有脱衣服。
孟胜利和张古很快都睡着了,发出一粗一细的鼾声。隔壁的水房有滴水的声音。尹学军睡不着。在失眠状态下,强行闭上眼睛是一种体力劳动。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那身挂着的衣服——那是一身西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高高地吊在那里,他没有脑袋,没有双手和双脚。
尹学军猛地坐起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穿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的葛冬是葛冬吗?

第二天晚上,孟胜利和张古到隔壁去打牌,只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
早晨,尹学军对孟胜利和张古讲述了昨天的经历,并且叮嘱他们,从此,谁也不要在房间里挂衣服。那身西装是孟胜利的,他把它摘下去了。
此时,尹学军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那盏苍白的吊灯。
他知道,那个上吊的人已经跟他回来了。他那长长的身子就附在悬挂的衣服上,衣服摘了,它就附在那个吊灯上……
突然,有人敲门,他一下就坐起来:“谁?”
“我。”是姜春梅。
“你有事吗?”
“葛冬来了。”
“他来干什么?”尹学军警觉地问。
“他带来了公安局那边的消息。我们都在操场上,你下来吧。”
“好吧,我这就下去。”
尹学军走出宿舍楼,拐个弯,来到了学校的操场。
平时,总有男生在这里踢球,今晚却没有,影影绰绰只有两个女生,坐在操场外的一条长椅上,低声聊着什么。
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黑影,其中一个对他喊:“尹学军,过来!”
他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葛冬、姜春梅、晓晓坐成了一个三角。尹学军走到他们跟前,没有坐,他站在葛冬旁边问:“公安局查出什么了?”
葛冬说:“那个人叫姚三文,是凤黄县四中高三的学生,他家在凤鸣乡,是个住校生。”
尹学军眯着眼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葛冬说:“法医说,他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半个月前。”
姜春梅插了一句嘴:“那就是说,昨天滚下来的那块石头不是他蹬下来的?”
葛冬说:“我早说过,是风刮下来的,尹学军不信。”
尹学军摇摇头,说:“不过,它肯定是那个高三学生上吊时摆在最上面的石头。”
葛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警察在那里搜索了半天,找遗物什么的,我也跟着四处看了看,那片草丛里没有一块石头。”
尹学军迷惑地看着葛冬说:“这事太巧了,风怎么就把它刮下来了呢?”
葛冬说:“山坡上风大,别说石头,就是人都站不稳。”
“他为什么死?”姜春梅问。
“警察也搞不清。他们到凤鸣乡调查了,姚三文在家里是个好儿子,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半个月前,他突然在学校里失踪了,最初,学校以为他回家了,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回去……最后就报了案。谁都没想到,他在山谷里自缢了。”
“是不是被哪个女孩抛弃了?”姜春梅又说。
“警察调查了,没有这回事。”
“能不能是因为网恋呢?”
“他父母说,他从来不上网。”
“要不然是恐惧高考?”
“凭他的成绩,考大学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没有留遗书?”
“没有。”
“这确实不像自杀……”
“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可能是自杀。”
“那就是……他杀?”姜春梅有点害怕了。
“他没有什么仇人,他家里也没什么仇人,警察在他上吊的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证据。”
“真是怪了。”
一阵风吹过来,晓晓抱紧了肩膀。今天,她没有说一句话。

葛冬突然说:“还有一个怪事。”
三个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
“那棵树干的另一面,还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一直缄默的晓晓突然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其他三个人一致看她。晓晓姓吴,大名叫吴晓美。
“树上那个吴小美是大小的小。”葛冬补充道,又接着说:“两行字都是用小刀刻的,从痕迹上看,吴小美之墓那几个字很旧了,警察说,那至少是五年前刻的。”
“这个吴小美是谁?”尹学军问。
“不知道。”葛冬说。
“多年前,那棵树上一定还吊死过一个女人。”姜春梅说。
“公安局查了,凤黄县从来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吊死。”葛冬说。
晓晓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尹学军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晓晓,你怎么了?”姜春梅问。
“有点不舒服……”
“那你回宿舍吧。”
“好的。”说着,晓晓站了起来,头都没有回,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姜春梅说:“晓晓怎么了?”
葛冬说:“可能因为树上那个名字跟她的名字太接近了……”
尹学军一直望着晓晓消失处,没说一句话。从发音上,吴小美和吴晓美一模一样,这事太巧了。在树上刻字不容易,偷工减料的话就会把“晓”字刻成“小”字。尹学军又想起,晓晓经常在课堂上画树,各种形态的树……
他越想越。


尹学军一直在苦思冥想:那个高三学生到底是为什么死的?一个人自杀,选择投海、割腕、吃安眠药,甚至坠崖,都不会让人如此害怕。哪种死法能让人直接从人变成鬼?只有上吊。
尹学军相信,吴小美变成了恶鬼,那个高三学生就是被她害死的。
可是,公安局为什么查不到?
尹学军怀疑她死得很早,也许,那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
从此,他经常有意接近一些本地的同学,请他们帮忙跟家里的老人打探,凤黄县有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个女人。
一次,老师带着学生到山里写生。
他们是坐一辆依维柯去的,到南山。南山在北山的相反方向,也很近,那里有一条细细的河,还有很多漂亮的树。在车上,学生们又说又笑,很兴奋。大家在猜脑筋急转弯,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来为什么没摔死之类。
尹学军靠窗坐着,一言不发。姜春梅坐在他旁边。
“你还在想那个高三学生?”
“没有。”
“要不你就是在想吴小美。”
晓晓坐在他们前面,她听姜春梅说她的名字,转过头看了一眼。
“我早把那件事忘了。”尹学军说。
一个男生大声说:“我给你们出个谜语——有个女人吊死在家中,半个月之后,才被邻居发现。警察赶到后,发现她脚下没有任何踩踏的东西……你们说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一个笨蛋当即下结论。
“错了,她是自杀。”
“可是……”
“她脚下踩着一个冰块,冰块一点点化成了水。”
尹学军突然吼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那个出谜语的男生说:“你不猜就算了,嚷什么?”
张古了解内情,赶紧打圆场:“我出一个吧。有个女人在房间里洗枣……”
到了南山,学生们都下了车,寻找各自的位置。尹学军选了个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搭成方框,取了一处景,然后支起画板,开始画草图。他有些心不在焉。
山风从背后吹过来。他画着画着,感到脊梁骨好像有些凉。他移了移身子,用一棵树干挡住了山风,继续画。
画了快一半的时候,他又感到脊梁骨发凉。他觉得有点怪,就回头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树干上有一行阴森森的字,差点撞在他的眼睛上:吴小美之墓。
这行字歪歪扭扭,看得出,已经刻了很多年头,就像要长平的丑陋的伤疤。
尹学军猛地抬头朝上去,一根粗壮的树枝横在头顶,好像专门为上吊的人长的。上面并没有人。它太合适挂一根绳子了,几乎是一种诱惑。
尹学军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作画。
他低头收拾了画具,快步朝姜春梅走过去。
姜春梅说:“尹学军,你怎么了?”
他坐在她身边,大口喘着气说:“我又看见她了……”
晓晓离姜春梅不远,她敏感地朝这边看了看。

周末,姜春梅约尹学军到凤黄县城公园去玩。
姜春梅可能对葛冬的痞气产生了反感,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越来越疏远了,她对尹学军倒亲近起来。尹学军和姜春梅是一个县的。
尹学军不敢肯定,姜春梅是喜欢上了自己,还是感觉到他最近有些异常,出于女性的体贴,在照顾他。
两个人走在一片树林中,姜春梅说着一些逗他开心的话。这是个阴天,树林里有点暗,除了他俩,再没有一个人。
尹学军说:“下雨了。”
姜春梅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
尹学军也抬头看了看,说:“有一个雨点落在我头上了。”
姜春梅伸手接了一会儿,说:“哪来的雨?”
尹学军迟疑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姜春梅说:“你总是一个人憋在宿舍里,时间长了,心要发霉的。”
尹学军靠在一棵树上,淡淡笑了笑,说:“总出来,就不怕心风干了?”
姜春梅也笑了:“讨厌。”
尹学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直身子,回头看了看。树干上除了干硬的皱褶,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姜春梅朝后望了望,说:“我买两瓶饮料去。”
“我去吧?”
“不用,你等我就行了。”
姜春梅说完,朝回走去。树林边上有一个售货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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