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周德东-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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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笑出了声,“咯咯咯咯”的,那声音忽近忽远,若有若无。
接着,年画又消隐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墙。
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他头顶,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地仰起头,想看清这个人。
他的脸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来,凑近张清兆的脸,低低地说:“你想不想知道这个帆布包里装的是什么?”
这天,张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时候,他想回家歇着了。
这时候,却来了一个要坐车的乘客,他只好把车停下来。
这个乘客上了车之后,坐在了后座上。
他长得白白净净,很瘦,胳肢窝下夹着两本书。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问。
“火葬场。”他低低说了一句。
张清兆想了想,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这个很瘦的人一直没说话。
张清兆一边开车一边暗暗猜测:这么晚了,他去火葬场干什么?是家里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单位同事死了?
每个人都在走向火葬场……张清兆的脑海里又迸出了这个丧气的想法。
到了火葬场,他停下车,一边收钱一边友好地问了这个乘客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对方说:“我是教书的。”
张清兆愣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他下了车,走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依然停在火葬场大门口,司机在车里朝张清兆冷冷地望着。张清兆忽然感到这两辆面包车也有些诡异。
他调转车头,正要离开,听见有人拍车窗。
他扭头一看,是郭首义。
“郭师傅!”他急忙把车窗摇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刚刚送个人。你回城里?”
“是啊。”
“走吧,跟我一块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车。”郭首义笑着说。
“放心吧,我请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车。”
“那我就不客气了。”郭首义说完,打开车门钻进来,坐在了张清兆的旁边。
两个人没有别的话题,一开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个小孩最近怎么样?”郭首义关切地问。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义若有所思。
张清兆说:“送走那个婴儿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下地了,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门外走。可是,他没有打开门,又无声地退回了卧室。一直到最后,我都没看见他的脸。”
郭首义没有表态,静静听他说。
过了一会儿,张清兆又说:“送走他之后,我又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听见一个婴儿在哭,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抬头一看,差点吓死,影影绰绰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叫我爸爸。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我女儿……”“是做梦吗?”郭首义突然问。
这句话让张清兆一惊。
是做梦吗?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问题。
现在,张清兆也说不清楚了。
他听王涓说,他睡觉的时候眼睛总是闭不严,总是露着两条缝。
刚结婚的时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着,又好像在看着她。
而他也经常在梦中看到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见王涓半夜爬起来,打开灯,然后轻飘飘地走向了厨房。
接着,厨房里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好像饿了,正在热剩饭剩菜。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热气腾腾的,显然刚刚煮熟。
他惊问:“你在吃什么?”
王涓一边吃一边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第二天,他对王涓讲起了这个梦。
王涓说:“我昨天半夜就是饿了,到厨房削了根萝卜吃。我回来时,看见你半睁着眼睛,特别吓人。”
梦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后半截就改编了。
因此,张清兆经常怀疑:人们在夜里做噩梦,看见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可怕场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梦和现实离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现在死尸手里的那沓钱。
比如,突然在车里冒出来的那张石膏脸。
比如,那个婴儿无法解释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声声炸雷……
张清兆知道,那种阴阳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们睡的时候很深沉,醒的时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只有像他这种阴柔而敏感的人,这种经常阴阳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几头猪横着穿过公路,大大的耳朵挡着眼睛,它们对张清兆的车视而不见,走得慢吞吞。
张清兆急忙点了两脚刹车,让过了那些猪,才轰油提速。
他叹口气,对郭首义说:“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却遇不到这些怪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这得问你自己。”
“郭师傅,你怕不怕?”
“怕什么?”
“死人。”
“看惯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类从来都没见过死动物,第一次见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们每天都在吃死猪的肉……”
这句话说得张清兆有些恶心。
郭首义接着又说:“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个停尸房里。其实你也是,每个人都是。”
晚上,张清兆在外面草草吃了点饭,回到那个空落落的房子,心里更加恐惧。
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不敢睡。
一个人不能总是独处,时间长了,没有精神病都会得精神病,没有鬼都会出来鬼。
四周太静了。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越来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经做过的那几个可怕的梦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防盗门上的锁,那个婴儿曾经摸过它……
他又慢慢把头转回来,看了看客厅中央的地面,那个血淋淋的女婴就站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半夜。
渐渐地,他终于熬不住了,关了灯,轻轻躺在了沙发上。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没敢去卧室睡。
他怕闻到那个婴儿的尿骚味道。
幸好今夜没有打雷下雨,否则,他一定不敢在这个房子里呆下去的。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开始担心:今夜还会不会再做那吓人的梦了呢?或者说,今夜那个婴儿还会不会出现呢?
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梦中一直半睁着双眼,静静看着这个房间……
时间太缓慢了,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眼前一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
张清兆拿过枕巾,把脸盖住了。
他这样想:黑夜里,这房子里要是不出现什么,他想招也招不出来;要是出现什么,他想挡也挡不住。
那么只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蒙住了双眼之后,耳朵更加灵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里有动静了,好像在卧室,好像在厨房,好像在头顶,好像在脚下……
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好像婴儿吃蚕豆的声音……这个房子里似乎藏着很多个婴儿。
他忽然想到了停尸房那些蒙着白布的死尸,猛地把枕巾掀开,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脚下隐约有个声音:“爸爸!”
那个女婴来了!
他惊恐地勾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果然,那个女婴在黑暗中隐隐出现了!
她依然赤条条,血淋淋,看了让人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张清兆的眼睛。
“你来干什么?”张清兆颤巍巍地问。
女婴不说话,还是看他。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大起来。
那个女婴还是不说话。
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女婴今夜不怀善意。
他的声音终于小下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女婴突然嘻嘻笑了起来。
张清兆顿时毛骨悚然!
现在,连亲生骨肉也变成鬼了!
他蓦然意识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女婴原本就不是人啊!她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么?
女婴止住了笑,一点点朝他走过来……
那张血淋淋的脸越来越清晰……
张清兆的眼睛越来越大……
女婴的脸在一点点地变化,他竟然是前几天送回老家的那个男婴!
他阴森地说:“爸爸,我要回家……”
第二天又是个阴天。
收音机一直在报告着大水的险情,连市长都到防汛第一线去了。
这一天是那个婴儿满月的第二天。
中午,藏在乌云里的雷开始“轰隆隆”滚动。
张清兆正开车走在大街上,传呼机响了。
他看了看,上面是留言:我和孩子已经回来了,在长途车站,你快点来接我们。见了面再说。王涓。
他的心一下缩紧了。
这个婴儿一定要回来的!
昨夜,就在昨夜,他已经在梦里回来了!
张清兆总不能把老婆也扔掉,他只有把车开向长途车站。
当他在嘈杂的长途车站看到王涓和她怀里的那个婴儿时,突然又产生了一种暴力欲望——狠狠地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踩死他,让他那AB型的血满地流淌……
母亲也跟回来了,她站在王涓旁边,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王涓先看到了张清兆,她捅了捅母亲,然后快步走过来。
“清兆,出事了!”她大声说。
“出什么事了?”张清兆瞟了她怀中的襁褓一眼,不安地问。
“昨天夜里,这个孩子突然变得嘴斜眼歪,吓死人了!”
张清兆抖了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婴儿,这个穿着雨衣一直没有露出脸的人,他的本来面目是极其恐怖的,但是他一直在伪装。昨夜,他实在挺不住了,开始一点点变形……
“他犯病大约几分钟,慢慢又好了。”王涓说。
母亲补充道:“昨天,他好像有先兆,一直不停地打哈欠。我逗他玩,他好像瞎了一样,眼睛的焦点总不在我脸上。”
张清兆低声说:“走,我们去医院。”
分别一周了,可是,张清兆并不想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开着车很快就来到了第二医院。
张清兆不知道这种病属于哪个科,就咨询了一下,挂号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应该挂神经内科。
走进神经内科,王涓抱着孩子坐到医生跟前,张清兆和母亲站在了她身后。
王涓讲了小孩昨夜的症状之后,医生开始给他做检查。
张清兆紧紧盯着医生的眼睛。
他希望医生能从这个婴儿的心音里听出什么异常,或者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医生检查了一番,反应却很平淡,他说:“是中风。”
“中风?”
“中风会有一些预报信号,比如短暂性视力丧失,突然看不见东西;还有打哈欠,那是呼吸中枢缺氧。”
“好治吗?”王涓问。
“这种病……”医生一边拿起笔开药一边摇了摇头。
“不治之症?”王涓盯着医生的脸,又问。
医生岔开了话题,说:“他再犯病的时候,你们要立即联系急救医生。尽可能在原地抢救,千万不能大幅度搬动他,那样很危险……”
离开医院后,母亲说:“这孩子不能再到农村去了,再犯病的话,抢救太不方便。”
张清兆没说话,把车直接开回了安居小区。
这个婴儿又回来了。
他又躺在了卧室里的那张床上,还是那个靠墙的位置。
房间里又飘起了尿片子的味道。
张清兆把三个人送回家之后,就对母亲说:“你整点吃的吧,我还得出去跑跑。”
母亲说:“你去吧。”
王涓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张清兆感觉到了,他看了看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涓气恼地说:“你是他爸爸,怎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不是他命大,今天你都见不着他了!”
张清兆笑了笑,走到襁褓前,朝里看了看。
他闭着双眼。
他左眼皮上的那块胎记依然醒目。
张清兆想,那个穿雨衣的人左眼上也一定有一块胎记。
晚上张清兆回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睡着了。
张清兆已经很长时间没和王涓在一起睡觉了。
他知道,今夜,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到卧室去睡了,他将和那个恐怖的婴儿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卧室。
王涓还没睡,她低声说:“你轻点,孩子睡了。”
夫妻俩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败。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动,总觉得那个婴儿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
两三分钟他就沮丧地落马了。
王涓没说什么,她默默地往孩子那边靠了靠,给他留出大一点的空地。
他和那个婴儿隔着王涓,却听见了他轻微的鼾声,他很惊异:这么小的孩子睡觉竟然打呼噜!
“你听,他打呼噜……”他轻声说。
王涓趴在婴儿头上听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他出了很多汗。”然后,她把婴儿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两个人静静地躺着。
墙上的钟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张清兆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他翻个身,抱住了王涓丰盈的身子,心里好像踏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