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远方的上方 作者:祝勇-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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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
一
在众多的僧人中间,我分辨着哪个是大昭寺的第一位僧人,哪张面孔一千三百多年前曾经在这里出现过。殿堂里被朝拜者抚摸得浑圆的古柱使我产生了时间的恍惚感。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他,以为翻越雪山走向大昭寺的那个最初的背影,会突然向我转过脸来。
那时我正迷失在大昭寺的佛堂里,寻找着向上的楼梯。转经的人们与我擦肩而过,在转经道上逐一转动着经筒的木轴,于是我看到无数金黄的旋涡——人们手中的转经筒、转经道上灿烂的黄铜、衣着艳丽的朝佛的人流,沿着同一方向转动着。我看到无数圆圈,飘忽晃动,犹如天空中的星辰,有着从不变更的轨道。大昭寺里有一圈大转经筒,木柄被虔诚的僧人、肮脏的穷人和芳香的贵族抚摸过千遍万遍,上面浸满了汗液、酥油、香料、皮革以及牛粪的气味。信徒们常常用一只手转动着手中的小转经筒,另一只手转动着大转经洞的木柄。它们有着不同的旋转周期,显然,手里的小转经筒旋转得快捷而灵活,而大转经筒则笨重而缓慢,出现在这两种旋涡中间的,是信徒们有条不紊的双手,和无比虔敬的面孔。人和法器在念经声中周而复始地运动,它们的旋转轨迹组成一幅神秘的星图,转经、转寺、转城、转山、转湖……在藏地,各自不同的旋转半径记载着功德的差异。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圆圈仿佛大大小小的齿轮,分布在西藏的各个角落,彼此咬合带动,使西藏成为一台饱含激情的永动机,从不停歇。
曾经在巴荒的文字里见到过到每天最早到大昭寺转经的人们:“凌晨里踩着露水走上街头的就是那些城市里最早起身的转经人,整个城市在雾气笼罩的寂静中还没醒来,站在通往大昭寺的大街西头,就能听见刚刚转弯入东头的转经人行走传出的朦胧步声,他们多半是上了岁数的人。早醒的狗喜欢窜出来对发出声音或显出黑影的地方狂吠几声,但从来不伤人,我也成了它们打招呼的对象。等我理解了拉萨凌晨的秘密,走在无人的街中心不再恐惧黑暗的沉寂中突发的任何声音时,自己也像一个平静而专注的转经人。”'1'
我在城里的酒巴逗留到子夜过后,凌晨四点,如同一个诡秘的梦游者,我来到了大昭寺外面的八廓街,等候着转经者最初的脚步。在拉萨的每一天,轻度的晕眩都令我产生一种梦游感,而《百年孤独》里描述过的那种不眠症又让我混淆了黑夜和白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隐去,只剩脑袋和双脚,只有它们与道路与寺庙同在。我不知大昭寺有着什么样的魔力,能够让人们在黑暗中如约而至。我相信朝佛者比时针还要敏感的时间感受,只要既定的时刻一到,第一个转经者就会准时出现在预定的地点。大昭寺像一个巨大的恒星,吸引着天宇中杂乱的尘屑,并把它们归纳到一种有规律的运行之中。
听到朝佛者的第一声脚步,我的内心充满激动。我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能听到他掌心的木板撞击地面的声音,仿佛被接通的电极,那有节奏的声响在黑暗中传递的隐约的密语。他身影如幽灵般在月光下一点点清晰地浮现,在磨得发亮的石板地上,有着一个完全对称的影像,如同他本人一样逼真,只是体温中透出石头的冰凉。我听到他口中反复念诵着六字真言,空洞的八角形街道如回音壁一般把他的嗓音加工成一种神奇的磁性效果,仿佛给声音镀上一层金属,在暗夜里闪烁不定。
拉萨所有寺庙里的僧侣差不多同时开始了他们的早课。当我在高墙外的寒夜里想象大昭寺正在一一燃亮的酥油灯时,哲蚌寺里叫早的僧人也摸黑爬上主殿最高处,击掌三声,然后用沉宏的胸音呼喊:“米米泽哇德庆坚热司!”'2'接着传来一位小喇嘛用柔嫩清亮的童音:“顿巴——当嘎——晓!”'3'它们的呼喊仿佛轻盈的骑兵,突然出现在夜的后方。
扎西喇嘛向我讲述过曾哲蚌寺早祷的场面——有上万名喇嘛涌向“措钦”大殿,如酥油灯般有序地排列,他们身上被映得通红的“达岗”'4',使僧侣们几乎成为火苗的一部分。在身体和火焰之间,是经文的温度——“工却松曲巴帕”'5',“工却松曲巴帕”,浑厚的和声拍一轮一轮地拍打着古旧的石墙,而巨大的殿堂,则成为拉萨最大的共鸣箱和传声器,把寺庙深处的诵经之声送到空寂的街道上,在每个人梦境上方盘旋不已。
我无法进入大昭寺观看僧人们的早课,庄严的场景会使好奇的闯入者显得形迹可疑,尽管神圣的寺庙从不在僧侣与俗众间划出界限。在喧哗的白昼,我们将看到各种身份的人们在大昭寺前匍匐下谦卑的身体,飘扬的发际随着磕头之声在空气中如海潮般此起彼伏。这时一个细心的人可以把耳朵贴在地上,他便会谛听到拉萨密集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埋藏在岩石深处的器官,低沉有力地跳动。站起身时,他会清晰感觉血液在身体里迅疾的流速。
这一切都起源于走向大昭寺的第一位孤独的僧人。在他的身体的前方,有荒野和沼泽的迷宫,以及刚刚落成的古怪建筑——仿佛没有血液的血管,那里矗立着一座尚无一名僧侣的空寂神殿。
二
由唐玄宗亲自选定的洛阳白马寺释加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出现在大昭寺里。'6'作为一个陌生的客人,佛祖在最初受到冷遇。很多年中,大昭寺成为秃鹫栖身的场所。我没有查到第一位抵达拉萨的僧人的法号,层层叠叠的黑夜遮蔽了他的面孔。他屹立于我们想象的尽头,任凭高原的寒风扑打他粗砺的面庞。他轮廓模糊,他的僧袍被时间撕扯得千疮百孔,但他不会在时间深处神秘消失。在我们无法目测的远方,他永远站在那里,他身后如层叠的祥云般涌动的僧侣和信徒证明了他的存在。在许多种因果关系的起点上,他永不消失。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成公主也是一位苦行僧,尽管她有着大唐皇室的尊贵身份,她随行的车辇载满了珍珠玛瑙,但它们显得不能使公主的远行变成一次豪华旅游,在那条布满陷阱的道路上,埋伏着战争、抢劫、报复以及自然灾害,再昂贵的代价也不可能购买到舒适的快程车票,相反,所有的奇珍异宝在苦旅中都成为无法摆脱的重负,成为向强盗发出的邀请函。我不知道一个年龄大抵相当于现在的中学生的女孩子如何面对这一使命。她是否后悔过,暗自哭泣过,是否萌生过逃离的念头?多年前,我曾放弃过一次重走唐蕃古道的机会,为此,我曾痛悔不已。此时沿青藏线进藏,在青海日月山下,我终于找到了那条古道,它由地图上一条若有若无的细条变成粗犷坎坷的事实,那条在唐代无比繁忙的交通要道在冰雪下已显得无比冷寞,偶然出现的探险者不会唤起它的丝毫热情,它已由一个动词变成名词,由生动的场景变成冷寂的图画。无论我站在怎样的高度上,都不可能再望见文成公主的背影,这使我前往拉萨大昭寺的旅程变得更加焦急,我渴望在她早已抵达的终点,与她相遇。
为装载释迦牟尼佛像,文成公主专门订制了一辆木轮车。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平移,它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奇迹,那不知停歇的车轮使得那尊始终端坐的佛像获得了速度,在到达那片无瑕的土地之后,它仍将不知疲倦地行走。它的身影可以同时出现在雪域的各个角落,仿佛阳光,可以在同一时间分成无数个化身,无限散开,或者交织重叠。佛的到来使得大地的史诗拥有了一个永不更改的至高无上的主语。
三
作为人与神的中介者,文成公主在西藏一直扮演着半人半神的角色——她不是退化的神,而是进化的人。西藏的许多事物缘于她的法力,人们将自身极限之外的能力都归功于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法力并非来自她身体内部,而是来自人们的欲望,来自世俗与欲望间的距离,来自凡俗生活中太多想象和不可能。她用无所不能的双手为人们的欲望进行总结,晶莹玉润的指尖里积蓄着众人传递的力量。这使这位不平凡的二八佳丽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佛国的烟岚扰乱了史实与神话的边界,史实只是神话的一部分,而神话,则是另外一种史实。
据说文成公主的能够从四个方向同时进入拉萨,松赞干布迎亲的队伍不得不遍及城市四方。这样的历史很适合这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地方。我们从西藏的史记中读到了太多的文学笔法,让后现代的作家们有些自愧弗如。那时的拉萨还被称为“吉雪卧塘”,这个蓄满意象的名字背后,是一片荒芜的沼泽,与野狼、黑暗和死亡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文成公主能够听到大地深处魔鬼们密集的交通信号,于是藏王请她为自己的都城号脉。借用大山的形骸仰卧千年的罗刹女终于终止了她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公主明媚的目光下暴露了身份,卧塘正是她蓝色的血液汇集的心脏。
文成公主摊开八十种博唐及五行推算图,这份神奇图纸将大地变成一幅鲜活的人体解剖图,她从纷乱的群山中辨识出魔女的身体和样貌,从红山、铁山和磨盘山上寻找到她心窍上的脉络。拉萨在她的图纸中成为一个血肉相联的整体,而她先后在群山上修建的大小寺庙,则成为使肌体良性运转的关键器官。据说在文成公主之前,松赞干布的尼泊尔妃子赤尊公主曾几度修建寺庙,但她的努力始终被魔女所拒绝,白天建起的寺庙,无不在夜晚倒塌。据说是大小昭寺改变了拉萨的命运。释迦牟尼的真身出现在魔女的心脏之上——赤尊公主主持修建大昭寺,供奉释迦牟尼八岁等身佛像;文成公主主持修建小昭寺,供奉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大小昭寺建成不久,两尊佛像又互换了位置。
这种解释使我开始注意神话情节与大地走势之间的呼应关系。我不敢随意抽取寺庙的任何一个石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哪一个贸然的举动无意中开启了囚禁魔鬼的宝瓶。
犹如《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千只白色山羊完成了填平卧塘的工作。我曾在山南见过驮盐的山羊,盐袋自从被放到它们背上,就再没被摘下来过,包括途中的休息与睡眠。直到抵达目的地,在取下盐袋之后,人们看到的是它们血肉模糊的脊背,伤口直达它们的骨骼和内脏。驮土填湖的白色山羊,为人们确立了一条由魔沼直抵神域的道路,在道路的尽头,是普渡众生的佛光,和自己漆黑的死亡。
纯朴的山羊在寓言里通常充当弱者的角色,但在西藏,成群的山羊完成荒野向殿宇的过渡。在山羊消失之处,大昭寺如同一艘巨大的船只从云层里穿越而来,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人们也能看到大昭寺周围四根高大的旗杆,在墙桅般耸立,口念经文的人们从下面走过,总要在它们下面驻留片刻,双手合什,仰望杆顶祷告一番,再绕行一周,才放轻脚步离去。
作为拉萨的第一座寺庙,大昭寺的每个细节都富丽尊贵,和它所供奉的神灵相匹配。金碧辉煌的鎏金宝顶,即使在夜晚也能感受到它的光芒。寺庙的装饰几乎抵达了人们想象的边界——人们已经不可能有更好的方式来美化它。有人对这样做的必要性进行置疑,认为这样的寺庙不过是当权者为自己准备的极乐世界,是用金银和颜色虚构出的天国,它的每一处装饰都是谎言的修辞,我们从神圣的宫殿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世俗气味。对这样的立论进行反驳显然是费力不讨好。西方中世纪的教堂同样在华丽的穹顶下构筑了自己的坟墓,红衣主教们用火刑和绞架培养着自己的敌人。但是在酥油灯盏的阴影之上,那微红的火苗确曾照亮过许多人的面庞。印度佛教在翻越冰寒的喜马拉雅山之后并没有丧失它的温度,佛光一旦降临在这块贫瘠的高原上,就注定会为这个几乎寸草不生的雪域种植精神种粒,使困境中的人们有所乞望。在这片荒陆之上,只有宗教能够发挥巨大的整合力量,将相距遥远、或许终生不会谋面的陌生人聚合在一起。
最初的寺庙等待着僧人的到来。我想象着绛红色的僧袍在雪山湖泊巨大的背景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