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镜蛛奁-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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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偷偷潜入的人身子也被惊得一顿,可只是一顿,那人的身影猛地加快,似想在那咳声没落地前赶快就奔近那小楼。
并没什么阻碍,那人已绕过了藕池,行到一片黑黝黝的太湖石边。以他的身法,只要再有六七个起落,就可以奔到小楼前了。
猛地,那堆太湖石里的一块石头忽然动了,似是一块蹲卧已久的石头终于耐不住这夜的寂静,幻化成人形,突然地动了。然后,那些东遮西挡的太湖石间突然就喷出了一口烟。烟中还夹着星星之火。那场景极为诡异。只见那奔行着的人猛地停足,似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彭碗儿才看清那一点突然明亮了下的旱烟竿上的烟火。接着,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气说:“你们‘醉花荫’的人这次可真是铁了心了。我老头子咳一声都挡不住了,难道非要逼我露身见面吗?你不会不知道,我这旱烟袋见人后的规矩,不残一肢是别想离开的。”
——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口气?那个闯园之人的身体似乎一瞬间绷紧。彭碗儿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他还很少这么紧张过,他已直觉地感到,趁夜入园的那人就要出手!狭路相逢,遇阻出手本属正常。但那老头儿、那还隐身在一片太湖石后没有现身的老头儿,分明是彭碗儿很少有机会见到的一代高手!不说别的,只凭他隐身太湖石间、那一份宁默镇定的架式和一声低咳就传遍满园的中气就足以让人感到压力。
彭碗儿一时不由侥幸地想:亏得自己还算小心谨慎,刚才没有莽撞闯入,否则这娄子可真的捅得大了。
却听那老头儿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不甘心,所以一早就等在这里了。甘五姑,醉花荫的人真的就这么铁了心的要缠住我们十九宅了吗?”
那个身影已一触即发,马上就要出手了!
接着,彭碗儿终于见到那人动了。然后,他却吃惊地发现:那人居然是,纳头而拜!
只见那人忽整个人跪在了地上,跪得又是那么决绝!几乎就是以头抢地,直磕在太湖石上。洞孔极多的太湖石被这一碰发出了声极脆又极闷的回响,数孔俱鸣,说不出的诡怪。那人却只是磕头,并不说话。
远远只见那人以头抢地,足有那么数十下,那个老头儿的脸才从太湖石中露了出来。彭碗儿远远盯去,看轮廓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是白天见过的那个老苍头的脸。那老苍头盯着跪地的人有一刻,才遗憾地摇摇头。
跪地的那人忽然开口了,低低地哀求道:“老人家,求求你,就让我见见涵公子吧。”
那声音很低沉,离得又远,几乎就听不清,但已可分辨出是个女人。
那个老头儿却不答,沉默了好久,才道:“涵公子已经多年不再见外人了,更不会应你所求。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那个人被他一句堵住,沉默了下,忽嘤嘤哭了起来。
她的声音实在太低沉了,有一种软厚的质地,像一头厚发铺在地上让人践踏的那种软厚。不知怎么,彭碗儿心底被撩起了怜惜之念。
彭碗儿心里先吃了一小惊:没想到居然又是个女人!夜半三更的,她又有什么事要见那个见鬼的什么“涵公子”?
那女人还在低声哭述。彭碗儿想听听她在说什么,可心里像被什么念头缠住了似的。接下来,他猛地就一拍头。这一下拍得极重,打得他自己都觉得疼了——涵公子?这里又是什么十九宅,据说就是燕家的宅院……那么那个涵公子,会不会是叫燕涵?
燕涵?燕涵!自己已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可他是绝不会忘记的!因为那是他印象太深刻的一个名字了。那个名字,给当年才到十岁的他留下的印象,甚至绝不比初见到“龙蛇首”布一袍时的深切来得弱。
彭碗儿了悟地抬起眼,他终于明白师傅为什么千叮万嘱地叫他切切不可在南昌城出手了。原来,燕涵就居住在南昌。
那个——在江湖上少有人见,仅在传说中出现的人物:“暮雨南天叼翎燕”就在南昌!
彭碗儿系出名门,他虽说是个小乞儿,可师傅却是在江湖上名高位尊的“七窍丐”。“七窍丐”号称七窍通灵,满脑子消息秘闻,所以彭碗儿从小见过的高手名家不知凡几。可能够给他带来震撼的却很少了。他印象最深,连师傅也不由一改滑稽涕突的态度,庄容相见的却只有一人,那就是“龙蛇首”布一袍,江湖人尊称他为“布舍人”。
布一袍名动江湖,一生助人败敌不知凡几。但他不创帮派,不收门徒,可私淑弟子几遍天下。能在江湖中被人绘影图形、供拜祝祷的人数百年来只怕也没有几个,但,他就是其中之一。受过其恩惠,或感其风概的人甚至专门创建了一个“龙蛇会”。而布一袍也真算有教无类,在江湖中人脉极广,虽平生未收一弟子,却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如此声望,却少惹人嫉、只令人佩,放眼天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那一次见面却是因为“龙渊会”。“龙渊会”是龙蛇会的人自发而起的给布舍人庆祝四十八岁寿诞的一次盛会。没想到一向低调的布一袍居然亲身与会。面对数千会众,他只要求如果还有人真的记挂他布某人的话,就拜托大家今年每人尽力活人一命。那一年本是猴年,又逢甲,据推算流年的卜算子说是极凶的凶年,可那一年在江湖中却被记为“善行年”。彭碗儿亲眼看到他片言化解了华山与觋巫一派几成血仇的恩怨,当时就心里不能不生出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而最后,少室山中,草堂庐内,座中只剩十余知交时,布一袍那种一闪即隐的落寞神色更让他感到震撼。
他当时年纪虽小,感觉却很敏锐。记得自己当时就曾牵着师傅的衣角低声问:“师傅,他刚才这么风光,怎么现在看着还像有些不高兴?”
他记得师傅答道:“他不是不高兴,可能,是因为寂寞。”
“这么多人来贺他的寿,他还会觉得寂寞?”
师傅当时笑了:“人多就不寂寞了吗?也许,来的人越多,他会越觉得寂寞。因为,能为他眼睛取中的却实在太少了吧?”
“那么,要什么人来了,陪他说话,跟他聊天,他才会不觉得寂寞?”
彭碗儿记得师傅当时一双老眼忽一下像看得很远,难得的那样字斟句酌地说:“也许,有一个人来了,他会高兴。不过那人很少在江湖露面,你记住了,他叫燕涵,人称‘暮雨南天叼翎燕’,又被称为‘江湖颔’。”
“当今天下,能跟‘龙蛇首’分庭抗礼的,不创帮派以徒众自重,或以祖脉渊源彪炳于世的,江湖中也许只有他这个‘江湖颔’了。”
记得师傅当时还温颜一笑:“据说,他是个很帅的男子,据江湖女流们的评点,他长了个江湖上所有男人中最美的下巴,所以才被称为‘江湖颔’。”
这话,当然是玩笑。燕涵,那个人称“江湖之颔”的燕涵,实是因为以剑法名列江湖侠少第二,轻功名列江湖侠少第二,内家修为名列江湖侠少第二,才被人起了个外号叫“江湖颔”。可他的声调却一时无两,甚至有一次偶然兴致,场外做卷,流传海内,也被主考取为榜眼。所以人称他为“榜外榜眼,江湖之颔”。
——那女人要见的居然会是他?
——他,原来就住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
彭碗儿一时只觉得心潮澎湃。今天,他终于可以亲眼一睹那个仅在传说中的人物了。出身寒微的他曾经如此的对家门清华的燕涵尊崇膜拜过的。
却听那个女人忽激声道:“可是,人人都说,‘暮雨南天叼翎燕,闻得不平斩恩怨!’我们醉花荫中,已坏了十几个姐妹性命,难道就换不来他的一刻心软?”
那个老苍头却只冷静道:“你们醉花荫的姐妹性命是坏在谁的手里?跟我们涵公子却又有什么相关?”
甘五姑却凄声道:“一共十一个姐妹,一向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却坏在了‘七月十三’的手里。可他们是与‘南昌厌’勾结的!南霸天、南霸天,燕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败类,涵公子难道也不肯出手来管一管?难道只因为他是他的侄儿,因为是家门之事,他就可以这样袖手旁观?”
她接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们醉花荫的姐妹本都是些苦命女子。我们姐妹之所以遁隐江西一地,以求平安,不就是为了涵公子他在南昌?可从今年起,南霸天忽然勾结‘七月十三’,为祸江西,十一个姐妹就这么毁在了他们手里。我们开始也不敢奢望别的,只求避祸,不是他们一直追杀不休,我们也不敢苦求涵公子他老人家出面。但‘七月十三’一定是要灭了我醉花荫一脉呀!我家朱七妹、祝十六妹与张九姑心里不服。她三个姊妹知道涵公子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知道也不好轻管,顾念同在一族之谊,所以才不惜尸谏。我是才从鹰潭回来,回来后才知道,这些日子来,那三个姊妹只为声冤,只为说动涵公子出面,已先后都吊死在这十九宅的大宅门前!可,涵公子始终不肯露面。
“我本也想一索吊死在十九宅门前,偏偏被一个小兄弟救了下来。所以我才会冒昧闯园。桑老丈,我们冤呀!”
彭碗儿只听得胸中气血一涌!原来,原来会是这样!这就是他以为没救活的那个女人。她又是这么个来历!“醉花荫”?这三个字他却听过,好像是江湖中弱女子组成的一个门派。听说她们多是跑解卖艺,或是青楼出身,或为下堂妾,这样的女子组成的一个自保组织。可以揣想,她们这些人生存下来有多么的不易。原来她们托庇于江西,就是为了那个传说中的“江湖颔”的声名。怎么她们会惹上什么“七月十三”?
那女人的声音忽现激楚:“我就不信,一棵大槐树,十余日来,三条挂在上面的人命,都惹不动涵公子的一晌垂怜!”
她的上身忽然一拔而起,只听她激声道:“罢了,罢了!今天,我只求一见涵公子。如果他真的不肯管这个事,那我宁为玉碎,不求瓦全,就是独自也要找上‘七月十三’,索报大仇!”
只见她一跃而起,居然要绕过那个老苍头,直向小楼扑去。
那老苍头本来已沉默下来,似被她触动了怜惜之念。这时忽一耸肩,不由大怒,口里苦冷道:“你真的敢硬来,也真的会这么执,真是不把我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第四章 报恩币】
“小女子不敢。”
说是不敢,那个甘五姑的身形还是猛地向前蹿了出去。
却听那老苍头森然道:“好!我今天就废了你的功夫。这倒不是为了以前我落草为寇时的规矩,实在是你太不知进退。你要见涵公子是断断不能的,而去找‘七月十三’,以你身手,更无异以卵击石。还是我废了你的功夫,保全你一命罢。你回去后,且把醉花荫就此解散。”
说着,他手里旱烟竿烟火的一明灭间,已然出手。
甘五姑分明自知不敌,已全不打算回手,只顾猛向那小楼跃去。彭碗儿见到那老苍头出手,一爪就扣向甘五姑腰间,口里不由一声低呼道:是他!原来这老人就是当年与自己师傅“七窍丐”齐名江湖的“一袋烟”桑槐。他们号称“落拓江湖老古董”,可这个当年的绿林巨寇怎么会隐身在十九宅成了一名老苍头?
彭碗儿识得厉害,不及细想,见那老人出手凶狠,已不由大叫了一声:“且慢!”
叫声未落,他已伸手抓下墙头一块瓦片,直向那老苍头击去,身子也一展而腾,直扑向前。
桑老人没想到周遭还伏得有人,随手一掌拍向那袭来之瓦。可那瓦片里藏得有巧劲,到了那桑老人掌前,眼见要被他扫落,忽然一下散了开来,四下飞溅。桑老人不虞此变,他久涉江湖,担心那暗器里别有阴毒,只有暂避。可要避开这猛地散开的瓦片却也不易。只听他怒叫一声,一件罩衣已猛地扬起,护住了全身上下,身子却不由得还是左闪了两步。
得此援手,那甘五姑已猛地一跃,拼着撕伤身体,将自己已被桑老人虚扣住的腰肋从桑老人那铁钩一样的手爪中挣脱出来,带着一串鲜血奋力蹿向了那小楼方向。桑老人见她脱控,忿恼已极,一声怒叫,人已搏起而跃,紧追而上。彭碗儿一时义烈填胸,当下疾扑上前。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一路上折枝投石,全用暗器手法向那桑老人掷去。虽说这样的掷法就是击中了也并无伤害,可那桑老人顾念身份,被逼得还是不由不略避一二。
借着彭碗儿之助,那女子已跃落到小楼楼底。桑老人忽然长袖一搏,带起的劲风已把彭碗儿袭向他身侧的树枝石全部卷落,人如一只大鸟一样的在空中就向甘五姑头上罩去。彭碗儿牙一咬,双手在怀里一掏,手里真正的暗青子已掏了出来,只见数点乌光就向桑老人击去。
桑老人空中怒喝一声:“代君筹,原来是你这个老花子!你今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