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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华音流韶-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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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

他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返照出诡异的光芒,仿佛从他的身体中贯穿,滋生出万点纯白的花朵,寂寂绽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浑身通透无比,宛如最圣洁的精灵,说出的,却是最血腥诡异的谶语。

“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本已准备接受重劫的任何条件,只要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第十四章春风匹马过孤城(2)

但他却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只是重申了他们的赌约。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于是,她没有犹豫。

“我绝不会离开荒城,直到它变成一座富饶、自由之城。”

富饶、自由,再没有屈辱,再没有痛苦。再没有神,也在没有魔。

她没有向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这天与地、原野与城池,都已铭记她的承诺,重劫微笑着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抬起衣袖,一条极细的毒蛇缠绕在他苍白的指间。

细得宛如一缕柔丝。

蛇身完全透明,她的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躯。没有骨,没有血。若不是那发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将它当成是玉石雕成的饰物。

但,又有什么饰物能雕出那样的美丽?那细长的线条仿佛一道流光,柔细的弧度诉说着无尽的思念。当它蜿蜒在重劫掌上时,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里,是那么和谐,那么明艳。

不带有丝毫的伤害,最纯粹而和婉的美丽。

仿佛记忆本身。

重劫伸手,轻轻将相思耳畔的垂发拢起。

那纯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战。伴随着一点细细的痛苦,她能感觉到,毒蛇那细细的牙齿刺破她的肌肤,咬进她的耳垂。

蛇的细长躯体慢慢僵硬,蜷缩成一个美丽至极的蛇形耳环。阳光照着它的时候,流艳的光芒在蛇身中轻轻荡漾着,就宛如一场尚未惊醒的梦。

寒冷,从相思的耳垂沁入,沿着她的周身脉络,一直侵入心脏。小小的蛇仿佛已变得无限细而长,在她的体内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网住,让她永远都无法逃脱。

相思并没有躲闪,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将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会幸福么?自由么?

无须念。

重劫的双手仍停留在她的鬓边,触摸着她的发,他一声叹息:“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缠绵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为钟情;失之,则为忘情。有情为苦,忘情却绝无所苦。”

他柔声述说着,眼中充满怜惜:“因为,你将一件件遗忘,忘掉这些日子来,最无法忘却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药,你最终将忘掉所有记忆,成为行尸走肉。”

“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温柔无比地捧着相思的鬓发,仿佛诉说的,是无限的祝福。

相思眼帘低垂,并无所动。

当她说出那个承诺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关心自己将遭遇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他的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抠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马走去。

他强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阳光再度涌入他的体内,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云般垂下,将他全身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白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白色迷雾一般,空空荡荡,不落边际。忘情之毒在她体内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手脚有些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日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他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乱了。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她的身体几乎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抽。白马一声嘶鸣,带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草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第十四章春风匹马过孤城(3)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水中月满。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欢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色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洛阳白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重劫为何会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她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作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会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白马寺等待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浓稠的雾霭略略退去,阳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的青色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

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涛如海。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白、浅紫、暗红、金黄、湛蓝……纵横交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温柔地抚过这片烂漫的锦绣,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入了大明边境。七日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山温水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第十四章春风匹马过孤城(4)

白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声轻柔缓慢,却一路向南,绝不回头。

他替她决定的事,绝不能有丝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那狂欢的火光、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违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在马上,一低头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点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花是那么熟悉,曾在第一次守卫荒城的时候,开满原野。离别时,被她轻轻摘下,别在杨逸之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却仿佛有万钧之重,摧毁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突然挣扎起来:“不,让我回去!”

卓王孙从身后控住了她的双手,他越握越紧,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想到,她的挣扎竟是如此激烈,她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

卓王孙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他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从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挣扎起身,逆着夺目的阳光,怔怔仰望着他。

马背上,他轻轻执着缰绳,长发垂落,将他清俊的容颜笼罩上一层阴霾。

花海在他身后摇曳,他俯下身,注视着她的眸子,冷冷道:“为什么?”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来:“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能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他淡淡重复了一次:“为什么?”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乱起来。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约,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还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牵挂。

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

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而且……”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在他的注视下,自己竟完全无法提起那三个字,无法提起杨逸之。

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亦敌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将杨逸之从重劫的掌控中救出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为什么她的心会感到一阵慌乱?

她该怎样向他解释,杨逸之为何会沦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为了救她,在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该怎样向他提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该怎样掩饰,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无力感传来,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时竟无法站立。她绝望地跪倒在花丛中,深深垂下头,任星星点点的花叶刺痛了自己的娇靥,却不敢抬头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一刻,她竟有一丝愧疚。

却又倍感迷惘。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他,下马向她走来。

相思躲避着,将脸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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