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中州卷·天华界-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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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我当你看见了什么,一群羯人而已!”程青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我的建议不屑一顾,“姓郑的儿子就是没眼光!”
“他们是羯人?”我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些骑士闪闪发光的盔甲,努力记下这个新名词,锲而不舍地想要说服程青芜,“羯人有啥不好?你看他们的身体多么健壮,轮廓多么鲜明,纵马飞奔的样子又是多么勇猛啊。青姨青姨,你就给我找个羯人的身体吧,他们可比你们汉人男人英俊威武多了……”
“闭嘴,你这个不分好歹的东西!”程青芜不知怎么的忽然发起火来,“堂堂中华就是被匈奴、鲜卑、氐、羌、羯这五胡给搅乱的,你父亲,你父亲也……你居然敢夸赞羯人,我这次非把你在葫芦里关上十天半个月不可!”
我万万没料到这次说错话会引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吓得正要撒娇求饶,冷不防我所向往的那群骑士中有人大叫一声:“那个女道竟敢当街犯我‘国人’之讳,还不拿下!”话音未落,那些人便齐刷刷调转了马头,朝着我和程青芜的方向冲了过来!
我趴在葫芦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骑士操纵着高大神骏的奔马朝自己冲来,手里还操着不知哪里拔出来的雪亮亮的刀剑,顿时吓得有些呆了,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喊着完了完了,少爷我还没有享受过这花花世界的乐趣就要丧命当场,还不如一直窝在小村子里面捉蝴蝶好了。正后悔间,身体却陡然一高,那些羯人骑士霎时便降到视线下方。我吃惊地偏过头,却发现程青芜一手握着盛我的葫芦,一手挥开拂尘,竟一步步地朝着天空走去,顷刻间已把杀气腾腾的骑士、惊惶失措的百姓都抛在了脚下。
“白日飞升,是神仙显灵了!”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登时整条街上的人全都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就连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羯人武士,也大惊失色地滚鞍下马,拜伏在地。
看着身下戏剧般的一幕,我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青姨,你好威风啊!”
程青芜却不说话,伸出指头把我拨进葫芦里,紧紧地塞上了塞子。
我骨碌碌地滚进葫芦肚子里,忍不住骂了一声:“你自己惹了麻烦,干嘛用我出气?”随即想起慈爱的母亲,若是她在绝不会放任程青芜如此欺负我,当下心里越发委屈起来,打定主意不再和程青芜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光线终于从葫芦口处透了进来。要是往日,我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把脑袋探出去张望外面的情景,可是今日,我只是坐在葫芦肚子里不动,任凭程青芜怎么拍打葫芦我也不理睬。
“你再不出来,我可要使手段了!”程青芜说着把葫芦倒了个个儿,逼得我一路滑到葫芦口,终于确认我还健在,不由舒了一口气,“哟,小东西还真生气了?”
我扭过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虽然这个程青芜貌似对我的父母意见多多,实际上却对他们看重得很,我要真有三长两短,看她怎么回去交待?
“有啥好生气的,你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就要了解天下局势,青姨现在就给你讲一讲。”程青芜把葫芦放好,不再管我,自顾说下去:“这中州的天下原本南北一统,不料五胡乱华,把汉人司马氏建立的晋朝赶到南方去了,北方便成了五胡和汉人相互厮杀的战场。我把你从东南方的晋朝带入北方,现在进入的便是石勒所建立的赵国地界。那石勒是个羯族,年轻时当过汉人的奴隶,因此做了赵国皇帝后便努力提高羯人的地位,纵容羯人欺压汉人。他还下令羯人称为‘国人’,甚至连‘羯’字都不许人提起。现下你明白刚才的麻烦从哪里来的了?亏你还想做个羯人呢。”
“若你只想给我找个汉人的身体,又何必带我到北方来?”我说完这句话差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不是下定决心不和这个道姑说话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忘了?
“你当这个身体这么好找?”程青芜瞪了我一眼,“不知好歹的小东西,若不是看在你父母面上,我才不愿意跑到这乱七八糟的赵国来。”
赌气归赌气,旅途寂寞,我和程青芜不久又和好了。根据她拿着树枝对着天上星象的摆摆画画,程青芜决定带我去赵国的都城邺城。“那具独一无二适合你的身体就在邺城。”程青芜笃定地说。
“是不是找到那具身体,我就可以和你们一样了?”我兴奋地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见我的父母了?”
“应该吧。”程青芜回答。可是从她闪烁的目光中我隐约猜想,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如果我获得了那具身体,那身体原先的主人又该去哪里呢,莫非还是住在程青芜的葫芦里?不过这事不归我管,我又何必白费力气去考虑呢?
赵国都城邺城是在曹魏邺都的基础上增建的,它是中州北部最繁华的城市。邺城有内外二城,外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有中阳门、建春门、广德门、金明门等七门,为百官平民和商人所居,内城则北临漳水,在外城北部,乃是赵国皇帝石勒所住的宫城。
中州北部大多为一望无际的平原,因此邺城就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座神仙府第,远在六七十里地外就可以望见。我从来不曾见过、甚至从来不曾想象过如此豪华峻伟的城市,因此这六七十里地,我都是趴在葫芦口傻呆呆地度过,连一瞬间也不舍得把眼睛从那丹青巍峨的城楼上转开。
“看看你,就整个一乡巴佬。”程青芜笑嘻嘻地讥讽我,“才看到个城楼就这模样,若是见到了宫城中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还不知道口水要流多长呢。”
我笑了笑,没有顶嘴,这个时候还是乖觉些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找到了合适的身体变得和程青芜一样高大的时候,再想办法把她塞进葫芦里试试。
从城南的中阳门进入邺城,如同一条五光十色的宽大彩带铺陈在面前的,便是邺城最为繁华的赤阙街了。我正东张西望地观看这赤阙街上的景色,一队身穿土褐色绸服的宦官忽然朝我们围拢过来,当先一人朝着程青芜笑道:“我大赵皇帝久闻仙姑风采,特请仙姑到宫中一见,皇上要亲自向您讨教养生之道,神仙之术。”
我为难地扭头看着程青芜,心想以她对羯人的成见,恐怕不会愿意进宫去参见羯人的皇帝。谁知程青芜却满脸堆起笑容来,客客气气地向一众宦官道了谢,迈步便上了他们所抬的肩舆。
“青姨,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为人要表里如一吗?”仗着旁人听不到我说话,我气鼓鼓地朝她抱怨。
“笨蛋,你那个身体在宫里,要不我怎么进去?”程青芜低低地骂道。
“你不是法力高强吗,难道不能偷跑进宫?”我不满地问。
“使用法术就像耗费力气一样,当然能省则省。”程青芜说着便将葫芦盖子塞上,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要讲气节讲真话得付出什么代价。
坐在不见天日的葫芦里,我默默掐算着时间,想必这个时候已经进宫了吧。联想起方才程青芜给我提到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或许我再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它们的盛况,我不由又气又急,站起身对着葫芦内壁拳打脚踢,又奋力跳起想要掀开葫芦塞子,却于事无补,当即大声骂道:“程青芜,你快放我出去!否则……否则我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找你的麻烦!”
不知是不是我的威胁起了作用,葫芦塞子果然掀开了一条缝隙。我连忙爬过去往外张望,却蓦地对上了一只巨大的眼珠,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不知为什么,这只眼睛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仿佛它见惯了太多的杀伐和血腥,本身早已变得冰冷残酷。我猛地缩下了身子。
“朕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葫芦塞子的缝隙传了进来,难道他就是赵国那个羯族奴隶出身的皇帝石勒?
“请恕贫道直言。”程青芜的声音回应道,“陛下虽有仙缘得遇贫道,但毕生杀伐太过,至今万里外仍有未归的孤魂,市曹内还有鲜血淋漓的刑罚,因此神丹大道,不是那么容易求得的。”
石勒哼了一声,显然心中愤怒,却压抑着未曾发作:“朕笃信佛教,宫中奉养僧尼众多,今日只是听说你的神迹好奇一见,什么神丹大道,不求也罢。”
“可是陛下连你赵国的国祚也不考虑了么?”程青芜淡淡地道。
“放肆!”石勒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我在葫芦里也是一抖,就仿佛一道霹雳在头上炸开一般。所幸石勒没有继续发作,沉默了一会又道:“朕出生微贱,马上取天下,许多事情乃是迫不得已,也无从回头。不过朕的太子石弘,仁孝恭顺,好文轻武,颇有仁君风范,日后当是守成之主,佑我大赵国祚绵长。”
“既然如此,贫道无言请辞。”程青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来打了个稽首,“这三粒金丹虽非仙药,却也有强筋健骨之效,就算是贫道的见面礼吧。”
“仙姑可想要朕什么馈赠?”石勒慷慨地问。
“听说邺宫富丽非常可比天上仙居,贫道只求一观,不知陛下能否恩准?”程青芜大大方方地道。
三、天下至美
程青芜总算没有恶毒到家,离开了皇帝石勒之后便拔去了葫芦塞子,让我可以大肆窥探宫城中的景色。其实我也能够脱离了葫芦自由行走,只是人小腿短,比乌龟快不了多少,只得委屈窝在那道姑腰间的葫芦里,心里只当她跟羯人骑士所乘的马匹差不多。
宫城中除了供奉祖先的宗庙,主要建筑便是听政殿和文昌阁,作为皇帝办公的所在。文昌阁西面是内苑,鼎鼎大名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就座落在内苑之中。
程青芜胸有成竹,径直带着我就往内苑里面走,好在之前她得了石勒的准许,倒也无人敢阻拦。沿着花木扶疏的石径走了一阵,前方赫然一座高台,高达十丈,台顶铸有一只一丈六尺的铜雀,金光灿烂,展翼欲飞,而这座高台南北二侧又各有一座八丈高台,无不精雕细刻,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铜雀三台,天下至美矣……”我正搜肠刮肚想要背诵两句有关铜雀台的诗句,程青芜却脚步匆匆绕过三台而去,显然心思并不在此。我猜想她一心直奔那个适合我的身体,倒也不敢抗议,只是拼命回头凝望那三座美轮美奂的建筑,差点把脖子都扭断了。
铜雀台东面是一个浩大的荷花池,程青芜走到池上的玉带桥上便停住了脚步。我一看又是满目荷花荷叶,大感无聊,却又不敢催促程青芜,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葫芦口,闭上眼睛打盹。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少年男女的嘻笑声,显见是为了争采莲花莲蓬撩水嬉戏,我便忍不住睁开眼来,发现程青芜也定定地盯着那群人,垂在身边的手指不停地掐算着什么。
画舫渐渐从茂密的荷花中绕了出来,上面乘坐的羯人贵族无不衣饰华美青春年少,然而吸引我的却是一个一身鲜红衣裙的少女——就仿佛天上的太阳坠落在荷花池中,让整个天地都陡然生色,却让她身周的每一个人都黯淡无光。
此时此刻,那个少女正立在船头,指着湖心岛旁一株罕见的金莲雀跃道:“快把船划过去,我要那一朵!”
“小姐,那里淤泥很多,船划不过去呢。”艄公为难地道。
少女一听,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走回船舱里坐下。我看到这里,差点按捺不住就想从葫芦口跳下去,摘下那朵金莲以博她一笑。然而还不等我做好这白日梦,已有一个眉目轩敞的华服少年向那红衣少女笑道:“这有何难,让石宪下船去摘好了。”
“对呀,听说石宪你有些古古怪怪的本事,去帮我摘了那朵莲花来,下次太傅打你板子的时候我就帮你求情。”红衣少女当即将视线转到画舫的角落里笑道。
我此刻才注意到画舫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比起同船神采飞扬的同龄男女,越发瘦伶伶地像根芦苇。看他之前不言不动,双手也只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想必是个不太合群之人。
不出我所料,这根叫做石宪的芦苇连声音都是冷漠平板的:“我没有什么古古怪怪的本事,也不用你帮我求情。”
“恢哥哥,你看他……”红衣少女气哼哼地转过头,朝坐在身旁的华服少年求援。
“石宪,你以为你父亲是中山王石虎,手握重兵,就可以不听我们的话吗?”那华服少年有心在红衣少女面前一展威风,当即站起来对着石宪硬声道,“濮阳侯石宪,本王命你即刻下船去给恒露摘金莲,你敢抗命不遵?”
原来她叫做恒露。我心潮澎湃地想着,暗暗大骂那个石宪不懂风情,在这样的佳人面前居然还是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
“是。”石宪这次不再反抗,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光中走到画舫一侧,撩起衣衫前襟就跳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