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 全集-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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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宝玉道:“当然,你如此做法还另有用意,我无法见容于天下武林英雄,便只有投身五行魔宫之中……”
他顿住语声,但这次火魔神却未答话,似已默认。
宝玉接道:“但你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有何能力,是以你便以各种方法来考验我的武功、智慧与定力,我若经不起你的考验,死在你的手下,与你并无损失,只因我经不起你的考验,便根本没有被你利用之价值。”
火魔神道:“好,说得好。”
宝玉道:“你的考验若是难不倒我,我的一切条件必定都已符合了你的要求,你必定会要我去做一件事。”
火魔神道:“本宫会要你做什么事?”
宝玉道:“你要我做的那件事,必定十分艰险,十分困难,甚至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无法做到,是以你才肯花费如许心力对待于我。”
火魔神目光忽然自宝玉面上移开,移注到远角某一虚空之处,出了会儿神,方自缓缓道:“不错,以此刻情况看来,这件事确实唯有你能做。”
宝玉冷笑道:“但你又怎知我会为你做此事?”
火魔神目光闪电般收回,箭一般投注到宝玉脸上,道:“你虽有超人的意志,但意志仅能控制你的神智,却无法控制你的肌肉。你此刻神智虽未崩溃,但四肢仍无法动弹,本宫仍可随时取你性命!”
宝玉微微一笑,道:“你瞧我可是会屈服于你威胁之下的人?生死之事,在你我眼中本都算不了什么,你想必也该承认!”
火魔神默然半晌,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宝玉一时还摸不透他忽然问这句不相干的话究竟有何用意,亦自默然了半晌,终于答道:“二十左右。”
火魔神柔声道:“死亡在二十岁的人眼中看来,的确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少年人还不能完全了解生之可贵与死之痛苦。但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知道世上惟一最可留恋的便是生命,生命中还有许多美好的事你都未曾享受,你此刻死了,你怎对得住你自己?”
宝玉微笑道:“你可是在引诱我?”
火魔神道:“本宫并未引诱你,却要告诉你,只要你肯为本宫做了此事,本宫便可供给你世上绝大部分人所梦想不到的享受,名誉、地位、美人、财富……无论你要什么,你都可得到。你童年若是也有过缥缈虚幻的梦想,本宫也可使你这些梦境全都变成真实。”
宝玉喃喃道:“我要什么,便有什么?”
火魔神道:“不错!”
宝玉缓缓道:“在我生平所听过的话中,的确没有任何话再比你的话更富于诱惑,更能打动人心,但……”
他突又笑了,接道:“但,我又岂是会迷惑于你的引诱之下的人?”
此时此刻,他这种淡淡的笑容,的确要比各种愤怒的言词都能表示他的决心。
火魔神又自默然,又过了半晌,方自说道:“但你莫要忘记,你此刻什么都没有了,江湖中已没有一个人再看得起你,你已被天下人所唾弃,那么,还有什么值得你自尊自重、拼命维护的?你为什么还不肯服从本宫的命令?”
宝玉一字字缓缓道:“我纵已——无所有,但我却还有死亡的权利!这便是值得我自尊自重、值得我拼命维护的。”
火魔神道:“你可知道,引刀一死并非勇者的行径,而是懦夫所为?只因引刀一死,要远比挣扎求生容易得多。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便该不顾一切奋斗求生,否则你便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只不过是披着勇气虚荣羽毛的懦夫。”
宝玉又笑了,道:“好高明的激将之计,只可惜我也不是会被任何激将之计激得热血冲动、完全丧失理智的人。”
火魔神静静凝注着他,足足有盏茶功夫之久,似乎恨不得要将自己的目光化为利剑直刺人宝玉心底。
然后,他沉声道:“本宫要如何才能打动你的心?”
宝玉微笑道:“无论任何人要我为他做事,只有求我。”
火魔神目中火焰更觉炽热,而语声仍是温柔冷静。
他缓缓道:“求你?本宫又岂是会求人的?”
宝玉道:“你本不会求人,但此刻我已从你目光中瞧出了你的惶恐与急切,我已猜到只要我肯为你做这件事,你便不惜一切牺牲,甚至不惜出你平生未曾做过的事,甚至不惜求我……是么?”
火魔神默然端坐,久久不语。
方才两人的言语俱是优美、动人而锋利的,正如装饰着七色彩羽、雕刻着十锦浮图的毒箭一般,虽美丽却可致人死命。
两人都在考验着自己的决心,也在探测着对方的意志——这不但是一场言语的战争,也同样是一场意志与智慧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显然又比刀枪的血战更为艰苦,更能激动人心。
只因两人中无论是谁若要战胜,不但得有动人的词藻,坚强的决心,还得要能自对方心底深处探测出他的弱点,加以击破,这正如两人动手时都在找寻着对方招式间的破绽空门一般,只不过平时动手用的是锋利的刀剑,而此战中用的却是锋利的言语,而人们对自己心底的弱点防守得总比武功上的空门严密得多。
在这一场战争中,火魔神竟又落了下风。
他日中已现出矛盾痛苦之色,锋利的言语也已无法出口,方才唇枪舌剑的战场,如今竟寂如坟墓。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长身而起,一言不发,飘然而去,红袍飘飘,仿佛火焰闪动,转瞬间便失去踪迹。
他走得甚是突然,似乎要另施诡计。
但宝玉却毫不担心,只因他深信自己已抓住了火魔神的弱点。他深信火魔神要他去做的事,不但与火魔神有关,而且与所有五行魔宫中人都有着极大的关系,火魔神迟早终是要向他请求的。
他手中已掌握了胜负的关键,从此刻起,他已完全居于主动的地位——他自然已一无所惧。
邻室卧榻上倒卧着一个老人。
他身覆重被,面向墙壁,既瞧不见他的身子,更瞧不见他的容貌,所能瞧见的,只不过是他一头乱草般的灰白头发而已。
小公主垂首坐在卧榻边,身子虽未动弹,但眼波流转,面上的表情更是千变万化,使她全身都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机变而灵巧的气质——她虽然坐着不动,但看来却又有如云中飞翔起舞似的,若说五行魔宫真能控制她的身心,那真是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火魔神飘然而人,重重地坐在床头矮几上,长叹道:“不想世上竟真有心如钢铁之人,那方……”
卧榻上的老人截口道:“你不必说了,你两人在隔壁所说的话,我全已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觉得有趣得很。”
他语声虽缓慢而嘶哑,却有种奇异的力量。这种抽之不绝、砍之不断的力量,正是长久以来终日在痛苦折磨下挣扎着的人所独有的。
火魔神道:“有趣?那方宝玉装傻时如呆子,奸猾时如毒蛇,打又倒不了,抓也抓不着,你我有这样的对手,还有趣么?”
老人道:“若非这样的人,又怎能办那件事?”
火魔神道:“话虽不错,但……但我等所有手段已无所不用其极,他仍不肯就范……杀了他虽容易,要他听话却委实难如登天。可恨的是,我等偏偏又不能杀他,难道真要本宫去求他不成?”
他语声已渐渐激动,但老人仍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谁要你去求他?”
火魔神目光闪动,道:“不去求他,还有何法子?”
老人缓缓道:“放了他!”
火魔神怔了一怔,失声道:“你说放了他?”
老人道:“不错,唯有放了他,才是上上之计。”
火魔神道:“但我等费了如此多心力,才将他置于如此地位,若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别人岂非要将我等当作疯子?”
老人道:“与那样的人物交战,正是要疯子才能制胜,只因唯有疯子的行事才不致被他料中,才会出乎他意料。你我若是依照常规行事,事事都要被他料中的。他一着占了先机,抢得主动,我等便无还手之力了。”
火魔神道:“但……但放了他又当如何?”
老人沉声道:“此事正如许多条长线一般,他此刻手中已抓住了许多线索头绪,正是踌躇满志,咱们将长线抓得越紧,他寻起线路来便越是容易,但我等若是突然将他放了,他手中抓的便全都成空,那时他满腹疑云、满头雾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必定还是要回来找我们的。”
小公主突然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之计。他连我对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此刻只怕还以为昨夜诱他上当的,是另一个人改扮成我的容貌……你们都说他如何了不起,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呆子。”
老人笑道:“男子若已对女子用情,自然就变得呆了。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是会回来的。”
火魔神沉吟道:“但他纵然回来,也未必肯……”
老人截口道:“只要他再次回来,主动之势便已落人我们手中。何况,他对我等要他做的那件事又未尝没有好奇之心,你不去求他,他反倒会来求你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事的,那时,你再诱他人彀,总比此刻容易多了。”
火魔神展颜笑道:“不错,与其此刻求他,倒不如等他来求我。对于人心的弱点,你委实知道得比我透彻得多。”
老人默然半晌后缓缓道:“吕云、鱼传甲等人都已被我等诱来,江湖中已再无为他辩白之人,他去路已全被我们封死,到时候你还怕他不乖乖地回到你我掌握里!四面楚歌,霸王刎颈,方宝玉虽勇,难道还能更勇于项羽?”
这时,恰巧有一阵朗吟之声自邻室隐约传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清越的朗吟声正是方宝玉发出来的。火魔神霍然站起,向邻室掠去。
这时,江湖中成名的英雄大多已接到一封怪信:
“等待之苦,世人皆知。人心之猜疑惶恐,亦每多于等待时生出,至于事因等待而枝节丛生,而另出变故者,更不一而足,罄笔难书。今泰山争雄之会,既已势在必行,又何苦令天下豪杰多受等待之苦?我等有志一同,将战期提前本月月圆之夕,浴月光而挥白刃,映朝日而观战果,不亦快乎!凡我豪杰之士,盍兴乎来!”
精雅的书笺,挺秀的字迹,流利的文笔,怪就怪在信末既无具名,群豪多自夜半接得,也都未瞧见投书人。
书信虽然有些怪异,但却正合乎那些热血奔腾的少年英侠之心意,大家竟谁也没有追究这封书信的来历,反而不约而同接受了信中的建议,四方英豪立刻束装就道,齐奔东岳。
泰山道上,鞭丝侠影,马蹄匆忙,谁都想提早赶到山巅,先瞧瞧那战阵之地,也好在动手时,争取有利的地形。
黄昏将至,西山日薄,那夕阳将沙土都映得闪闪发出金光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行奇异的行列。
这行列蜿蜒数十丈,共有约摸三十辆大车。
每辆车身,俱是用白杨木板钉成,钉得粗率而简陋,三十多个赶车的却是一色白帽麻衣,似是正为什么人披麻戴孝一般。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每辆大车上竟都并排放着两个崭新的黑漆棺木。夕阳晚霞,暮霭氤氲,大地本就显得有些凄清萧索,再加上白马素车、黑漆棺木、披麻戴孝的赶车人,更显得说不出的幽秘。
道上的武林豪杰,虽然俱是久闯江湖,见的怪事不少,但此刻一个个仍不禁俱都为之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潘济城正也与三五友好并骑道上,此刻忍不住纵马向前,拉住了个赶车的,问道:“借问这些车马是往哪里去的?”
赶车的面容木然,冷冷道:“泰山。”
潘济城更是奇怪,追问道:“将这许多棺木运往泰山,为的是什么?难道泰山突然间死了这许多人不成?”
赶车的冷冷道:“不知道。”马鞭挥处,驱车而去,目光笔直凝注前方,自始至终竟连瞧都未瞧潘济城一眼。
潘济城好奇之心已生,自不肯将此事轻轻放过。
但他连问了五六个赶车的麻衣人,这些赶车的却显然都已经过训练,竟都是面容木然,词色冷漠,回答的也都是“泰山”、“不知道”这简简单单五个字,谁也不肯再说出第六个字来。
潘济城怒火渐生,隐忍未发,却悄悄与朋友们打了个眼色,停下了马,等到前面三十余辆车马俱都走过,潘济城突然翻身下马,一步窜了过去,将最后一辆车上赶车的拉了下来,右手食、中两指轻抵着赶车人胁下麻穴,只要赶车的一张口,他这两根手指立将点下。
谁知这赶车的面上虽已有惊惶之色,但却决不放声嘶喊,前面车上的赶车人果然也无一人警觉回首。
潘济城沉声道:“将车子轻轻拉到路旁,瞧瞧棺木中有什么!”
这些生性最爱多管闲事又最是好奇的江湖客,此刻都已不禁在怀疑这些棺木不是空的。
已有人在猜这些棺木必定是些绿林大豪运送财物的诡秘手段,棺木中藏着的也许是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也许是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自然,也许是血肉模糊的仇家尸首……
无论是哪一样,都已足够令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