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穗子物语-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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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声的一个核爆炸。
男兵女兵们全挤在侧幕边上,看着斑玛措忽然向天幕转过身,把脊梁以及脊梁上一排大别针给了观众。那些大别针是为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临时别上去的,等于让观众看到了她的幕后机关。观众大声议论起来,开始鼓倒掌喝倒彩。他们给各种各样的演出做观众,从来没这样被得罪过,听唱歌却只配看个别满大别针的脊梁。
天幕画的是若尔盖草地。斑玛措对着它,又唱得牛吼马嘶。她微挺着肚子,两肩耸起,每“哦嗬”一下头就往后一仰,膝盖也跟着一曲,完全是个赶牛群下山来的牧女。
观众静下来。他们是老奸巨猾的观众,马上认识到这歌声的独到。他们被斑玛措的音量吓坏了,不借助麦克风也灌满场子,胀痛人的耳朵。歌自有它的优美,只是过分浓郁稠厚,人们觉得难以消化。他们听惯了洋泾浜藏歌,正如他们习惯去欣赏一切杂交串种的东西,交响乐《沙家浜》,钢琴伴唱《红灯记》。
斑玛措这下可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回肠荡气。她把歌重复了三遍,不顾后果地拖长腔,加滑音,解痒止痛地狠狠“哦嗬”,下来你枪毙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让她把绑了八九个月的歌统统松绑,放飞。
当然是把王林凤老师的所有教诲勾销了。王老师瘦弱地站在大幕边,听着她歌声中自己浪费掉的生命,听着她的“哦嗬,哦嗬”冲刷掉他灌输的乐谱、节拍。
何小蓉和萧穗子也感到斑玛措临阵起义颇伤感情。她们一个教舞步,一个教台风,也搭进去不少午睡。见斑玛措下台来,何小蓉一声“龟儿”就闯上去拦在斑玛措面前说,你个龟儿把老子脸丢完了!
斑玛措又是个木偶了,两眼直瞪瞪的。足有两三分钟,她才说出话来。她说:“那么多脑壳,黑漆麻麻的,比牦牛还多!”
副政委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记得斑玛措的那首歌是根据一首藏语歌填的词,曲调也让创作组的两个作曲加了工,准确地说是把原始调子文明了一下。但斑玛措在台上唱的都是原先的藏语歌词。他问斑玛措原词是什么意思,听了斑玛措粗粗的译文,他想日先人的这不是要我犯大过吗?歌词是吊膀子的意思,还吊得怪色情!只要观众里有一个像他这样政治觉悟高的,文工团就要关大门,他规定斑玛措以后独唱一律唱《北京的金山上》和《翻身农奴把歌唱》。
王林凤却什么也没说。到第二天开早饭时间,他在食堂里找到斑玛措,说小斑你稀饭就不要喝了,我家属给你煮了胖大海蜂蜜茶。他下巴温和地一摆,叫斑玛措跟他回家。
斑玛措头天晚上挨了一晚上数落,今早本来想去卫生室骗病假条,罢唱几天。一早起来,她谁也不理,拿出满身对抗劲头。她只盼着王老师也上来给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她就当场撕下领章,帽徽,搭长途车回草原去。她憋屈够了,她什么也不稀罕。
她却乖乖地跟着王老师回了家。乖乖地又上起课来。于是她更加恨王老师,她的对抗劲头那么势不可挡,却在王老师这儿碰个软钉子,窝窝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魔鬼附体似的,又一手按腹一手拢耳地开始找那永远也找不着的“位置”。
她一边唱一边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双食指真成了枪筒子,一左一右地对准我的太阳穴。
一天天过去,斑玛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师训她。可王老师越来越慈爱,眼睛抠成了两个窟窿,窟窿底部,斑玛措看见她父亲的眼睛朝她看来。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父亲。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斑玛措第一次骑自行车上街。因为她不参加演出和排练,时间比其他兵们富裕,所以男兵女兵爱差她去街上买东西,寄信。跑不过来,大家就教她学骑自行车。斑玛措很鲁,让人扶她上了车就冲到大街上,她这才想起还没学过下车。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军在这个城市还有不错的人缘,所以斑玛措不费劲就把车骑到了人民商场。
晚点名之前斑玛措回来了,自行车却由一个小伙子为她推着。另一个小伙子和斑玛措打打闹闹,藏语听都听得出狎昵来。斑玛措大拇指一点,说:“我的老乡。”
三个人进了斑玛措的宿舍,关上门。有人跑去找何小蓉,说分队长,你手下带了男的在宿舍喝酒呢。
小蓉敲开门,见三个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玛措站起来,把门掩得只剩个缝,对分队长说,民族学院的。小蓉说,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当兵当腻了吧?斑玛措说,我老乡啊!民族学院的!小蓉一点情面也不留,说民族学院的到民族学院去喝!斑玛措脸通红,牙根子搓动几下。小蓉说哎哟,你想锤老子呀?斑玛措使劲甩上门,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没被这个娇小精致的汉人长官吓住。但十分钟以后,她便找了个借口把两个藏族老乡送走了。
从此斑玛措有了串门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个牛皮口袋。从里面摸了一串念珠出来,往床上盘腿一坐,开始念经。同屋的人都嘀咕,说斑玛措最近作什么怪,所有的藏族习性都回来了: 早餐不吃馒头,自己捏糌粑,裤带上也别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银戒指也出来了。晚上学中央文件她人是来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乱,只是不出声罢了。问她念的什么经,她说她没有念经,是念咒,咒那个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钱的偷儿。民族学院的老乡请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灯草绒。灯草绒一到货就抢光。她就是在抢购时遭窃的。她说她把偷儿咒得好惨,三丈布票五十元钱就给他扯布做祭帐了。她又快活起来,又笑得满地打扫卫生。
小蓉说:“迷信是反动的,晓得不?”
小蓉看不起谁,谁就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是一泡屎。此刻斑玛措就觉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说:“这身国防绿我看你是穿腻了。一年兵还没当到头,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
还耍两个!还骗老子!老乡——日喀则的都是你老乡啊?”
斑玛措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尘。
小蓉打着说着:“当兵的耍朋友犯军法,你狗日晓得不?”
“你狗日自己结婚了呢?!”斑玛措吼道,一扬臂打开小蓉的手。
小蓉刚想说什么,一下子傻了: 斑玛措两个眼睛鼓着两大泡泪水。那声吼像无意中吐出了她心里最深的隐痛,斑玛措自己也傻了。小蓉听萧穗子说她去丈夫部队探亲斑玛措哭了,她当时是感动的,现在她依然感动,却觉出一点不祥。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这样重,总是有点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玛措谈话,说耍朋友是不能乱耍的,要等到小斑你军装上挂起四个兜,才耍得。解放军里头,藏汉一家,藏汉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汉族娃娃的男女作风吧?
斑玛措明白了,她必须和两位“老乡”断绝来往。
她礼拜日晚上没有归队参加晚点名。熄灯号响过很久,她才回到寝室。何小蓉在她帐子里坐着,手里一把手电筒,在斑玛措进门时就把光柱指在她脸上。
“去民族学院了?”
“晓得还问。”
“喝酒了?”
“喝安逸喽!”
“狗日两个男娃子耍你一个?”
“哪个说的?我一个人耍五个男娃子!”
手电光圈狠狠地盯着她,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斑玛措毫无窘色,浑身自在。她那骑马人的腿已彻底恢复了原形,两膝松松地形成轻微罗圈。她不管小蓉的手电光怎样盯她,她照样解衣脱帽,倒水擦身。小蓉在光圈里看见的斑玛措又是原先的庞然大物,迈着草原牧人晃晃悠悠的大步,一举一动都那么粗大剽悍,屋里的床、桌子、椅子,马上显出比例谬误来。
第二天斑玛措拿出酥油炸果请女兵们吃。女兵们个个嘴馋,碰到奶油和白糖做的点心,马上哄抢。有人想到何分队长没来,便留出一份。这时小蓉在窗外吹排练哨,被女兵们叫过来,她对那几颗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张脸马上皱成了糖包子。她说谁吃这么臭的东西?闻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饭吐出来了!
然后她吹着哨轻盈地走去。
女兵们见斑玛措脸色死白。她的深色脸庞白起来十分怵目惊心。然后就听见一个完全不同的斑玛措说:“老子要杀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浓白口沫,从她口角溢出来。
王林凤主动要求把斑玛措的独唱拿出来,放在首长审查的一台新节目里。“八一”建军节,首长们照例要看一场演出,文工团也照例在演出后敲首长竹杠、讨经费、讨招兵名额、讨猪肉鸡蛋补助。所以这场演出比哪一场都关紧。首长总要求看看新演员。王林凤认为斑玛措这两个月进步很大,水平也稳定了。选定的歌目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共产党来了苦变甜》。
帮斑玛措化妆的是萧穗子。何小蓉和斑玛措已结下深仇大恨,互相说话都得通过第三者转达。王老师指导萧穗子的笔触,主张这回把斑玛措画得个性些,粗犷些。一面指导化妆,他一面帮她复习动作、表情,哪里要手抚心房,哪里要挥臂向前,哪里要皱眉,哪里微笑。斑玛措一一领受,不时点头。到晚餐时间,王老师舒口长气,彻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缓缓上升,露出丰饶的水草地,红柳林,白的云,蓝的天以及斑玛措。乐队这次不上台,在乐池里做溪流,林涛,雄风万里。
首长们相互打听,这个美丽高大丰硕的藏族女子叫什么。“叫斑玛措,”团长说。“白麻雀?”一个首长乐了,声音特别大。
乐池里指挥棒抬起。不是小民乐队,而是交响乐团。长笛出来了,然后是四把圆号: 风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玛措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出来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调子。乐池里一片混乱,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只听斑玛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难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来时又是喃喃低语,再低,便是呻吟。歌声是狂喜的、泼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尘跺得半人高,一个首长给呛得大咳起来。她唱得高兴,还抽空打个唿哨,不一会,腰带也挣断了,松快的斑玛措感到了彻底的舒服。她想这下可好,看我怎么惹翻王老师的好脾气。让你“位置位置”,让你慈祥关爱,斑玛措统统不认了。几个月来斑玛措对王老师窝窝囊囊的屈从,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师夸她进步时就一直预谋,要在此刻全面报复。
斑玛措边打转边扫视侧幕边一张张惊的面孔。汉人的面孔。让你们看看翻身农奴怎样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别落。幕伸伸头,缩缩头地落下来。
斑玛措站在舞台中央。她知道第一个走向她的是谁。果然,是副政委。她先发制人,扭头便说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斑玛措会想退伍。她家乡多苦啊,她该是铁了心要当一辈子兵的人。
演出结束一个首长说话了。说人家还没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带劲!
斑玛措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听这首长如此热烈的表扬,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凤把斑玛措叫到礼堂后面的儿童乐园,问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玛措看王老师一眼,竟没有说话。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看见王老师轻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来。对王老师,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还是太恨了,她在这小老头面前总是反常,准备好的伤人的话到嘴边就变了。
王林凤又说假如斑玛措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不习惯城市生活,他可以帮她讲两句话,
争取一个病残退伍。不过可惜了,小老头顿一会说:“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闹,不过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巩固巩固,你就是个优秀的独唱演员。”
斑玛措老老实实听他说,原以为自己会抢白他: 我听到“位置”就要吐!却没有。她想这么好欺负的小老头,在他面前,她怎么就是个翻不了身的农奴呢?
王老师说:“我真为你高兴,”他背对着她,点上香烟。
斑玛措偷偷瞟他一眼,见他的肩动得有点异样。
“王老师。”她哑声叫道。
王老师还是背对着她,一大口一大口抽烟。
斑玛措从水泥台阶上跳下来,走到他旁边。他果真在流泪。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汉人就是这样,动不动流眼泪,男的女的眼泪都多。他们汉人的眼泪是收买人心的,她老乡这样说。但斑玛措劝不住自己,自己为王老师的眼泪肠根子都疼。
王老师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会,王老师好些了,她想说王老师,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领导那儿为我说个情,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她从复员老兵那儿学来的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