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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青崖白鹿记-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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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尘摇着脑袋笑了,道:“原来那个医生当真就是你。她说不出名字,对我形容了半天,什么木雕鬼脸。我听来听去,就觉得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印月冷淡之极,古怪到从来没问过沈瑄的名字来历,但是,“曾老前辈,没有告诉你么?” 
“可惜师父没等到我回去,就已经亡故了。”叶清尘长叹道。 
“什么时候?”沈瑄大吃一惊,五月里他再上无根岛,曾宪子还神采奕奕的,怎么突然间就去了呢? 
叶清尘长叹道:“听印月说,五月底岛上来了一个白衣女子,对师父说,他的师父临终前念他苦守荒岛几十年,便饶恕了他年轻时的过错,重新收入门墙。——我师父原来是个弃徒。师父失了武功之后,心脏一直不好,这一高兴,想不到要了他的性命。白衣女子过意不去,就带走了他的骨灰,说是拿回山门安葬。想不到,我竟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曾宪子于沈瑄也有半师之缘,沈瑄摇着头,望着一道道水圈把零落的青萍拉扯开来,又攒在一起,两人沉默了一阵。沈瑄又道:“那么说,印月师太终究没有服孟婆柳的解药了?” 
“吃了,”叶清尘道,“你的药真的很灵啊!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沈瑄瞪大了眼睛:“那你们……” 
叶清尘有些犹疑,徐徐道:“想起来什么,她没告诉我,只是说从前的事情让她很烦恼。谁知道呢?她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我也强她不得……不过劝了她一阵子,她就答应嫁给我了。只是还要等上几个月。” 
“还等什么,不怕等出麻烦来么?”沈瑄见他一脸幸福的样子,嘲笑道。 
叶清尘道:“她说还有一件小事要办完,不要我帮忙。我在北边事情紧急,耽搁不得。只好约了她在开封见面。”言语间甚是惋惜。 
沈瑄遂道:“你放心么?印月师太好像不会武功。” 
叶清尘道:“应该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会一点武功的,防身足够。你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你觉不觉得……觉不觉得她长的像你的蒋姑娘?当时我第一次看见蒋姑娘,吓了一大跳。” 
“是啊,”沈瑄道,“她们俩有什么关系么?” 
叶清尘道:“我问过,她却说她不知道蒋姑娘是谁。也难怪,她失忆很多年了。大约她上无根岛时,蒋姑娘还没出世呢!昨天我遇见吴掌门,说是要给你们办婚事,是不是啊?几时能喝喜酒?” 
沈瑄皱起了眉头,本来很放松的心又被阴云笼罩了。 
“怎么?”叶清尘奇道,“这样小气呀!放心好了,我结婚时一定忘不了请你!” 
沈瑄摇摇头:“大哥,我心里有些解不开的疑团。” 
他坐在叶清尘身边,把洞庭派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和他心里隐藏的疑惑与担忧,对叶清尘通通吐露了出来。说来也怪,在他的心目中,蒋灵骞无疑是占了第一个位置的,可是这些话对她却讲不出来。 
他们坐在湖岸边,一直聊到日落。 
“以我对吴掌门的了解,你似不应这样猜疑他。”叶清尘道,“但……很难说,世事难料啊!我也不能妄下判断。” 
沈瑄道:“我对你说过一遍,心里的思路就清楚些了。” 
“你又想到了什么?”叶清尘问。 
沈瑄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想到,尽管他和离儿,爱得这样深,可以甚过于生命,可以甚过于一切,然而彼此之间,还是隐然有雾里看花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他们自己造成,却总也躲不过。 
叶清尘见他久久无言,道:“二弟,你这个人太重感情。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你陷在这些复杂的恩怨里面,就很难了。” 
  
月亮清清冷冷的升了起来,照在风平浪静的万顷洞庭湖上。 
叶清尘的小船向北边漂去了。沈瑄在朗吟亭里独自坐了一会儿。“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洞宾的笔迹在月光中浮动翻飞,仿佛真有人在那里舞剑。沈瑄如今的剑法造诣已深,从这二十八个字中,看到的东西又多了许多。 
月上林梢,他站起身来,回房睡觉。那个栽满了湘妃竹的小院,吴剑知叫人收拾了一下,让沈瑄仍旧住那里。风摇竹影,其声簌簌。还没跨进院门,就听见一缕洞箫的低吟,甜美而空灵,仿佛殷红的桃花飘落在泠泠清谭。 
沈瑄心中一喜,疾走向竹林中那个纤纤素影:“你这么快就来了。” 
“一下庐山,就飞也似的往这里跑,”蒋灵骞的声音又轻又细,几乎听不见,“我急着想见你。” 
他心里一荡,仿佛飘到了云中似的,伸出手去把她抱了起来。 
  
半夜里不知怎么了,沈瑄忽然一惊而起,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还不停的跳着。 
碧天如水,雁过轻云,更鼓拖着长长的三声响。离儿睡得很熟,像一只温驯的小猫。 
三醉宫的深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一些低语声,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很奇怪,这三醉宫门户萧条,已经没有什么人住了。是谁在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声音是从吴剑知的书房里传出的。他心中一凛,悄悄的披衣起来,向书房走去。 
  
“我不同意。” 
“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来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从前那些恩恩怨怨……” 
“那是自然。但瑄儿娶她不合适。” 
“我劝你看开些罢。瑄儿不娶她,也决不会要别人的。你难道忍心误了他一辈子?” 
不知道吴剑知在劝说谁,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的婚事发表意见。沈瑄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的。” 
那人“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经书是假的?” 
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以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那人埋怨道,他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别有差错。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掉了包,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但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动手去偷书,已是大错特错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情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劝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你。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不假思索的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的瞪着门口。 
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个人,是天台山上的老僧枯叶! 
吴剑知苦笑道:“瑄儿,你都知道了。我急着教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 
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个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的盯着那张风刀霜剑刻满了的老脸,发现那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了。师兄,你看瑄儿的样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多象啊!不过他比我有出息。” 
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啦,如果那一刀插进了心脏,那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颜料……” 
“假的……”沈瑄默默的摇着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的、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湖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着自尽,就用了这种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后来他把我救过来。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有了。我只好从此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在外边流浪。”沈彬唏嘘道,“瑄儿,爹爹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瑄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愈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爹爹,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瑄颤抖着声音问道:“爹爹,你知道‘碧血毒’罢?”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的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沦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偷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智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瑄自己就完了。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有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唉,赤城老怪也是江湖中一代宗师了……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了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的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瑄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我当时也来不及想到,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一定不能原谅,她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了我,你别和她计较,将来要好好待她……我是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父亲。”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了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的挂在西天。沈瑄恍恍惚惚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是离儿也起床了么?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一手打灭了灯烛,拉着她回到帐中。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起来喝点水。” 
沈瑄笑道:“不用啦,你还怕我会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习武之人轻易不为外寒所侵,何况以沈瑄的内功,蒋灵骞也不必担心,于是翻了个身就去睡了。沈瑄可如何睡得着,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换来换去。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瑄哥哥,你睡不着啊?”原来蒋灵骞还醒着。 
沈瑄轻轻的“嗯”了一声。 
蒋灵骞道:“你睡不着,听我说话好不好?刚才就想对你说的。” 
沈瑄又“嗯”了一声。 
蒋灵骞悠悠道:“我这次去庐山,祭扫父亲的坟墓,又请人重刻了一块碑。——明年你再陪我去看看罢。结果立墓碑那一天,来了一个人,一个中年妇人,居然就是我的姑姑。” 
沈瑄惊道:“真是你姑姑?” 
蒋灵骞道:“没错的,就是我的姑姑澹台烟然。我爹爹在庐山遇难时,她也在场,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失踪了二十年,现在才回来。她把当年的情形,都告诉了我。”她的声音渐渐发涩,紧紧的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临死之前,救下了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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