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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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听松遂对沈瑄道:“你只和我过招式,不要动真气。”
蒋灵骞见不能作罢,遂一跃到沈瑄身边,低声道:“用我教你的剑法。”
“小子,接招了!”蒋听松手中枯枝微颤,斜斜的递到沈瑄面前。沈瑄不及细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谈瀛洲”。蒋听松“咦”了一声,闪身而过,却从背后点沈瑄的任脉诸穴。沈瑄与蒋灵骞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烟涛微茫信难求”来接。遂飘然转身,衣袂飞处,剑花缤纷而落。蒋听松大笑道:“灵骞,你竟然将这套剑法教给了他!”
“我教得不好,还请爷爷指点!”蒋灵骞已看出蒋听松甚是满意,不由得满心欢喜。原来这其中另有缘故。这一手“梦游剑法”是蒋听松平生得意之作,却只教过蒋灵骞一个人。后来蒋灵骞问他,什么人能学这套剑法,蒋听松就说只再传给自家人。这些意思,蒋灵骞却未敢对沈瑄说过。
蒋听松此时一心想看看沈瑄将梦游剑法练得如何,就依着剑招的次序,一一给他喂招。十招过后,对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来此时沈瑄跟着吴剑知修习洞庭武功已有小成,他手中的“梦游剑法”也与初学时不同。天台派的千变万化被他揉入了洞庭派的潇洒随意,有时变招之中,自出机杼,不仅诡奇巧妙,更兼以柔克刚,这都不是蒋灵骞能教的。蒋听松已看出他武学造诣虽浅,但天性中的博学颖悟,随机应变却是罕见的。冷傲如蒋听松,也不得不想这人实在是个学武的良材。
不料这时,沈瑄手中的剑忽然一慢,险些被蒋听松点着额头。蒋听松皱眉道:“这一招‘世间行乐亦如此’,怎的使成了这样!”
蒋灵骞远远叫道:“爷爷,后面的我还没教过他!”
这一招沈瑄只在三醉宫见蒋灵骞使过,仅略具其意而已。蒋听松遂道:“好!你看仔细了。”
沈瑄退在一旁,只见蒋听松略一提神,眉宇之间居然放出隐隐光华来,似乎又恢复了当年英气勃勃的赤诚剑客的模样。蒋听松平地拔起,手中的枯枝剑气纵横,游龙飞凤,这就是梦游剑的最后七招:“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沈瑄看毕,略一沉思,也即提剑而起。这七招乃是梦游剑的收尾,精华所在,繁复得无以复加。蒋听松只是连着使了一遍,并未加阐释。但沈瑄早已领悟天台剑法的要义。他眼光极细致,把蒋听松的动作都记在了心里。虽然精微之处还不能拿捏得准确,但经他自己发挥连缀,俨然也是七招绝世无双的剑法。
蒋听松微微颔首,指点了一回,命他再与自己拆招。这一回蒋听松用了许多精妙的剑招,看沈瑄能否变换。沈瑄不慌不忙,一一挑开。有时合用几招,有时只用半招,将一套梦游剑分解得天衣无缝。
那正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蒋听松不觉叹道:“我收过七个不成器的弟子,呕了一肚子气。想不到老来遇见你,才知道那七个全是白教了。你日后留在这里,我将天台武功尽数教你,你和灵骞两人传我的衣钵罢。”
这话说出,不只是许婚,更有将沈瑄收录门墙的意思。蒋灵骞远远听见,不知是喜是忧。
沈瑄把剑一收,直截了当道:“蒋老前辈,我不能做你的弟子。”
“怎么?”蒋听松诧异道。
说不说呢?沈瑄犹疑着。蒋听松冷笑一声,喝道:“你觉得天台派的名头,在江湖上早已叫不响了,是不是?”话音未落,手中的树枝向沈瑄的剑柄重重击去。他在气愤之中,树枝上运上了真力,沈瑄不知道蒋听松脾气这样暴躁,丝毫没有提防,长剑竟被击上了天。他只觉得被震得气血翻涌,不由自主的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蒋听松“呼”的退开半步,声音阴沉的像从深谷中传出:“洞庭弟子?”
沈瑄一愣,原来刚才他一个动作,不知不觉漏了家底,那是吴剑知教给他的洞庭派武功。“前辈好眼力!”沈瑄淡淡道。
蒋听松直勾勾的瞪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目光迷离,似乎看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幻影,喃喃不清的念着:“神剑……”忽然,他狂啸一声,尖叫道:“澹台树然,你还我女儿!”一只枯松树皮般的手掌,向沈瑄的天灵盖奋力砸下。
“爷爷,不要啊!”蒋灵骞一声惨叫,扑了上来。
沈瑄躲不过,即使他没有内伤,也避不开蒋听松在半步之内倾尽全力击下来的一掌。他看见蒋听松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知道他的心智已经真正的狂乱了。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得他如此痛苦呢?沈瑄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
好像过了很久,却没有被打死。沈瑄睁开眼睛,看见了蒋灵骞苍白而满是敌意的脸。
蒋听松倒在地上,象一堆劈开的干柴。沈瑄一眼就看出,他已经断了气了。但他的肩上插了一把长剑,那是沈瑄的。
“离儿……”他心里一片茫然,这剑明明早已脱手,难道……
“噌”的一声,清绝剑指向了沈瑄的咽喉。“他好意指点你剑法,你却下此毒手!”蒋灵骞凄厉的哭叫着,“好,好!你报了杀父之仇,我也不会放过你!”
剑锋的寒气丝丝渗入喉中,噎得沈瑄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瞥见蒋听松伤口流出的是青色的血,不禁道:“离儿,你爷爷是中毒死的。”
那一剑不可能是沈瑄出手。那是从蒋听松背后掷过来的。力道甚微,入肉不及一寸,却令蒋听松当时毙命。沈瑄挣扎起来,察看了蒋听松的伤口,恐惧得几乎要窒息。
那是洞庭派的独门秘药“碧血毒”!
沈瑄记得父亲留下的医书里记载过这种药,用于兵刃和暗器。涂抹在刀剑上,一点迹象也看不出来。然而一旦对手被这刀剑挑出了血,当时就断气,连解救都来不及。沈彬在书中批注道:“兵刃附毒,特为不义。况此毒一经伤人,无从救治,故绝不可用。”事实上洞庭派这么多年来,虽然掌有这个药方,的确没有人使用过。
沈瑄恍然若失的神情没有逃出蒋灵骞的眼睛。她冷冰冰道:“不是你亲自出手,但你却早就在剑上涂了毒药。你要暗算我们,自知不是我们的对手,就使这样的卑鄙无耻的手段!”
“离儿!”沈瑄喝道,“你怎么这么讲。听我说……”
“不要说了!”蒋灵骞尖叫一声,手中的清绝剑“铛”的掉到地上。
“你,你骗得我好苦……”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脸,“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沈瑄呆立不动,他不明白,怎么转眼间成了这样……
“还不走么!”蒋灵骞厉声道,“是不是想等我把剑捡起来!下一次再让我看见……”
沈瑄霍然转身,从尸体上拔下自己的剑,头也不回的走开了。她不相信自己,还有什么可说?胸中的气流翻江倒海,使他痛苦得几欲不支,但他跑得很快,恨不得立刻就远远离开天台山,再也不回来。
蒋灵骞扑倒在爷爷的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十八回 冷露无声泣梧桐
一气狂奔了数十里,沈瑄终于扑倒在了地上,鲜血沿着石板路滴滴淌下。
当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半卧在一只湿漉漉的竹筐里。竹筐被人拖着,在泥地上慢慢滑动。一角灰色的僧袍飘过来。
“大师……”沈瑄轻唤道。
枯叶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转了过来:“唉,叫你不要去。伤成这个样子……”
在枯叶那间弥漫着药香的草庐中,沈瑄数着窗外的寒星,怎么也睡不着。直到这时他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白天的事情。究竟是谁在躲在暗中,捡起了他落下的剑掷向了蒋听松。本来是来得及捉住他的,可他和蒋灵骞只顾着争执,竟然谁也没有想到。离儿,离儿,他不无伤心的想到这个名字。仅仅是在昨天晚上,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流云,情形却又何等的不同!他以为真的可以在最后的日子里柔情相对,现在想来,真如高唐一梦罢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片刻之间,狂风吹尽,只剩下仇恨的飘零。
还有,剑上的碧血毒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他本不敢想,只怕最残酷的仇恨暴露在眼前。但是他又不得不想。是谁拥有洞庭派的不传之秘碧血毒,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的涂抹在他的剑上?这些日子来他颠沛流离,能够接近这把剑的人实在有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蒋听松的人亦不少。事实上,自从他离开君山,这把剑就未有沾过血,蒋听松是第一个。君山上的人当然最可能懂得碧血毒……他不愿去猜疑那些最亲密的人,转念又想,其实他是离开洞庭派很久之后,才决定要上天台山的。只有叶清尘,季如蓝和青梅几个人知道。季如蓝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苦笑一声:“难道是叶大哥?”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叶清尘义薄云天,怎会使这种手段!他武功在蒋听松之上,要杀他尽可以明挑。离儿不相信自己,自己竟也会怀疑肝胆相照的义兄!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险恶”的意思,母亲和乐秀宁,都说过这话。他的眼光渐渐落在墙上的一个药罐子上,忽然心里一震:难道是枯叶?上赤城山之前遇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枯叶平稳的息声从耳畔传来。沈瑄忽然发现自己好可耻,疑心之重,竟然连一个与世无争慈悲为怀的老僧都不放过。枯叶两番好意款待自己,他若要毒害蒋听松,根本就不会让自己知道他懂得药物。何况,他梦中呼吸浅促,沈瑄一听就知道,是个根本就不会武功的人。这是沈瑄忽然又起了一个想法,或者这剑上的碧血毒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蒋听松的,那又是什么样的一个阴谋?难道,又是吴越王妃……
天色微明他才渐渐的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别。枯叶苦苦的拦着,非要他养好伤再走。沈瑄自知这伤是养不好的,拂不过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来请枯叶出诊,沈瑄遂留下一张字条,悄悄离开。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过几天功夫,一路山花已经纷纷凋谢,乱红风卷,暮春景象。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洞庭湖当然不能回去了,离儿又再也不要见他,或者去找叶大哥?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还不如在江湖上随处飘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这几日他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许不用等半年那么久,就可以解脱了吧?想到此处,竟然很有点欣慰。中午在路边小店中吃饭,叫了一大壶酒。
店小二送酒过来,神情却有些古怪,不住的打量他背后的行囊。沈瑄暗想,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开口了:“这位相公,你是不是有个同伴一路的走失了呀?”
“没有啊!”沈瑄道。
店小二道:“相公你背的这个长长的,是不是琴?”
“是的。”沈瑄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对了对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就有个小姑娘来问,有没有一个带着剑背着琴的年轻相公走过。这几天带剑的人倒是走过几个,背琴的人从来没见过。想不到今天就来了。”
沈瑄惊疑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穿黑色衣服么?”
“啊哟实在对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姑娘生得太好看了,小仙女似的。我光顾着看她的小脸儿,都没看见穿的什么衣服。她是不是你妹子啊?往前面路上去了。”
难道真的是她么?沈瑄脸上不由得一红,但接着煞白起来:她不留在山上给爷爷守孝,匆匆追来,多半仍是不放过我,其实你何苦这么着急?沈瑄当然不想碰见她,但不知怎么的,竟然下意识的加快了行程。
几天之后,到了越州(今绍兴)。十里平湖明如镜,天光云影,小荷微露。沈瑄坐在镜湖边上的一间名叫听雨阁的酒楼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一进越州城,就觉得有人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