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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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我们回地面上透透气,晒到太阳就没事了。”
秦海关带着儿子走出墓道,回到皇陵工地上头,太阳已快落山,却刺得爷俩睁不开眼。
陵墓工地上住满了民工,多是粗陋的工棚。老秦受到优待,可以单独住一间砖房。
这一晚,相隔九年刚重逢的父子抵足而眠,秦北洋却不肯解下为养父母所绑的白布孝带。
秦海关问了很多儿子在天津成长的旧事。问一句,答一句。
男孩心想:在德国学校里的那些东西,你一个土老帽的工匠懂吗?他注意到,秦海关的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左手少了半根的无名指。许多木匠和石匠,都会少几根手指头,大概是工作中的意外。要是自己做了工匠,这连心的十指,恐怕断难保全了。
深夜,秦海关鼾声如雷,今夜必将梦到死去的媳妇,也算有交代了。秦北洋无声地从床上起来,打开自己的皮箱,看到养母临死前给他带的衣服,还有学校的教科书和作业本……
难不成,一辈子在这儿做个工匠?到死也要为死皇帝修陵墓?
二十世纪了!美国人发明了飞机,法国人发明了电影,听说还拍了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而我们中国人却耗在挖墓上!什么分金点穴,万年吉壤,去他妈的鬼!我凭什么要做这个?
难道还是三百年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我要回天津去,回到德国学校读书。
实在回不去,我就浪迹天涯,地球之大,就无我的容身之地?我要做海军军官,做巡警局的探员,在天津卫做大律师,到上海滩做股票经纪人。
我还要去欧洲留洋,攻读机械工程学,造出中国的第一辆汽车,甚至第一架飞机!
纵已认祖归宗,秦北洋依然决定逃亡,哪怕触犯皇家天条,也要逃出这座死人的天堂,活人的地狱。穿好外套,拎起皮箱,他悄悄溜出砖房,让秦海关熟睡去吧。
举头遥望四野,月明星稀。秦北洋辨出方向,一路往东,必能摸到天津。养母在皮箱里给他塞了十块鹰洋银圆,也是养父辛苦攒下的积蓄,做路费也足够了。
晚上还有武装旗人站岗,绝不能从大门口走。他腰间缠着白布,低头越过警戒线,爬上陵园后面的小山。秦北洋看着月光,白天的燥热全消,地底下升腾起一股凉气。
脑中调出白天观察山川形势得来的地图,即便是黑夜他也洞若观火,将周围地形迅速与这幅地图重叠。
他一头扎进苍翠的松柏林,走了好几里路。
不过,明明记得往东去的,但再看月亮方向,似乎又在往西走?
眼前有条荒芜的道路,长满凄凉蒿草,虫子在地上鸣叫,山上似还有狼嚎。他随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防身。他发现这条道路两边有士兵站岗,只能躲到树丛里,但是隔了好久,那些站岗的士兵仍旧纹丝不动,仿佛都是僵尸一般。
秦北洋到月光底下一看,原来都是石人翁仲,穿着清朝将军甲胄,就像绘本里的年羹尧大将军。摸了摸石头将军,雕工果然精巧,甚至有些可爱,略微有些风化剥落。秦北洋又继续走,经过两座三孔石桥,他看到神道碑亭,有只大王八驮着石碑。他从小爱看各种碑文,点上蜡烛,爬到王八头上照亮,依稀可见几个大字
——
“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什么鬼皇帝?
秦北洋又看到一座宏大的宫殿,两侧还有配殿与喇嘛教的建筑。他绕过宫殿往里走,迎面是个石五供,中间香炉,底下汉白玉须弥座。
月色照亮正前方的城楼,他想这皇陵里又哪来的城池,莫不是传说中的蜃楼鬼城?他也百无禁忌,反正连光绪帝的金井之气都吸过了,于是大摇大摆,顺着台阶登城。
城楼的角落里,浮出一个绿色人影,似有幽暗的微光闪烁。
“呔!来者何人?”
一个老头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来,几乎贯彻整个陵寝。仿佛没有经过耳膜,直接穿透头皮与颅骨,进入了秦北洋的大脑皮层。
月光下,照出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老人,他头戴清朝皇冠,两腮下垂的鹅蛋脸,面孔苍白,丹凤眼有神,不怒自威地走来。
在这清朝皇陵的深夜,见到此番情景,绝对是闹了鬼了!
秦北洋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尖叫,一转头,看到须弥座上有尊石碑,五彩斑斓,朱砂涂着碑面,刻有满、汉、蒙三种文字。月光照亮一列汉文——
“世宗宪皇帝之陵”
虽然只有九岁,但他饱读史书,能背出清朝历代皇帝的年号与庙号。这位世宗宪皇帝,就是大名鼎鼎的雍正帝!
妈呀,眼前所见之物,就是雍正帝的鬼魂吗?只见那老人摸了摸脸皮,骤然换成一张金面具,同时伸出一只手来,露出长而尖利的指甲。
秦北洋吓得抱头逃窜,几乎从城楼跳下去。仿佛再晚那么一会儿,心脏就要被寒光闪闪的指甲挖去。他一路逃出神道,回头不见“雍正帝”追来,但月光下的宝顶分外清晰。而那座城楼,就是每座皇陵都会有的“明楼”。
以前上元节时,在天津的庙会,秦北洋听流浪艺人说过:雍正皇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被女侠吕四娘为报父仇(文字狱)所刺杀。她割去了雍正帝的人头后逃亡。因此,雍正帝下葬时是一具无头尸体,只能做了个金头代替。难道这金面具亡魂,才是地宫里的真身?
清朝肇始于关外。东三省龙兴之地,保有努尔哈赤、皇太极等盛京三陵。顺治朝入关,在遵化县马兰峪营造皇陵。到了雍正,却拒绝葬于东陵,似对父皇康熙有诸多忌惮,暗合稗官野史夺嫡之说,另选易县永宁山“乾坤聚秀之区,阴阳汇合之所,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
自此,清朝皇帝梅花间竹分葬东陵与西陵。西陵有雍正帝的泰陵、嘉庆帝的昌陵、道光帝的慕陵,最后是光绪帝的崇陵。
秦北洋彻底转向了,星月无光,又害怕遇到巡逻的旗人,只能翻山越岭,试试能不能爬到后山。茫茫无边的太行山脉,他一个九岁小孩,恐怕半道就会被狼吃了。要是撞上强盗,皮箱里的十个大洋,不晓得会保命还是送命?
后半夜,秦北洋两条腿快走断了,时常遇到黄鼠狼与狐狸,都是有灵气的动物。
山下隐隐有个大工地。靠近了再看,分明就是光绪帝的崇陵工地。走了大半夜,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这不是鬼打墙又是什么?看来皇陵绝不能半夜乱转,说不定他见到的那些武装旗人啊,并非如今的活人,而是一两百年前守陵士兵的亡魂。
远远看到有人提着火把过来,大概真是巡山的守陵人。秦北洋只得趴下爬行躲避,直到光绪帝宝顶背后的下面传来阴飕飕的冷气,仿佛又是一口金井。他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就如麻袋一样坠落下去。
“哎呀!”尖叫声全被深井吸收了。
他砸到一堆柔软的黄土上,幸好没伤筋动骨。他站起来摸井口,就算有两个自己叠罗汉也够不上。这口井很干,绝非水井。圆形井口就像一轮圆月,浓云散去,月亮出现,井口本身就像个圆月,仿佛月亮中多了个月亮,圆环套圆环,正如这皇陵的格局。
不敢叫救命,秦北洋发现井底有条地道,不晓得是否通往地宫?他横竖横走过去,万籁俱寂,似有某种声音,气若游丝地在耳边飘荡。他倒退两步,侧耳倾听,竟是一首儿歌——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秦北洋发现地道边上的洞口里,有间黑不溜秋的密室,儿歌便从此传出。
反正啊,今晚什么怪事都遇上了,也不差多这一件。他钻进密室,点了蜡烛一看,靠墙位置,果然躺着个男孩——身材体形都比自己小,看相貌也就六七岁。
不对,眼前的男孩分明在熟睡,如何唱出儿歌?秦北洋喊了一声:“喂!醒醒啊!”
男孩穿着漂亮的绸缎马褂,绣着寿字的宝蓝色绸布,烛火下闪闪发亮,这分明是寿衣嘛!
难道是个死人?男孩的眼目与口鼻紧闭,脸上还涂了一层厚厚的银光。秦北洋立时躲入角落,别说是触摸,看一眼都不敢了。
忽然,外头响起脚步声,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秦北洋吹灭了蜡烛,果然有个东西进来了,但黑乎乎的,看不清。接着亮起一盏小油灯,密室里出现个老头,穿着清宫的衣服,整根辫子雪白,看不到一根黑毛。
老头的腋下还夹着个小女孩。
第十一章 童女阿幽
什么鬼?
此处紧挨光绪帝陵墓的工地,说不定地道已延伸到地宫范围内了,若是盗墓贼挖了这条小道,难道是为日后方便盗掘?
秦北洋躲在密室幽暗处,看那点如豆的油灯闪烁,照出个清宫服装的老头,将小女孩放在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身边。
小女孩是活的!
她的眼睛睁开,看到满脸褶子的老头,吓得惊声尖叫。老头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出个钢瓶子,里头盛满某种液体。小女孩双脚乱蹬,钢瓶已对准她的嘴巴,就要把什么灌进去。
刹那间,小女孩转过脸来,她看到了躲藏的秦北洋。但她的喉咙被掐住,发不出声音。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死到临头,向秦北洋祈求救命。
“呔!来者何人?”
秦北洋一声暴喝,现学现用了雍正帝鬼魂的腔调,带一点京剧武生的味道。他从角落里跳将出来,恶鬼般的老头被吓住。 秦北洋一鼓作气,挥拳使出天生蛮力,砸在老头太阳穴上,将他打倒在地。小女孩趁机躲到一边。老头并不含糊,看得出曾是练家子。他确认秦北洋是人非鬼,掏出一把匕首刺去。
秦北洋反应迅捷,避开这几乎致命的一击。但他也不是赤手空拳,养母给他的皮箱是德国货,正宗的山羊皮革,极其坚硬。他挥舞着沉甸甸的皮箱,三拳打死老师父,砸落老头手中的匕首,然后立刻捡起来,对准老头的胸口。
老头面白无须,连根眉毛都没有,就像个鸭蛋形状的鬼,仰天兴叹,发出刺耳的老太婆嗓音:“天亡我大清!皇上!奴才是个老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啊!呜呼哀哉!”
原来是个老太监啊!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他后退两步,护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你到这里要干什么?”
“臭小子,这话儿,咱家倒是要问你了。”老太监盘腿坐在密室墙角,“你给咱家听着!咱家是侍奉光绪爷的首领太监,大家都叫我公公。”
“原来,你就是史书上说的阉人!”
“不得放肆!”老太监没想到这九岁小孩会这样说话,直接戳中他的痛处,“你!你!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秦北洋!”
他已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觉得说出来要比“仇小庚”更响亮些。
“什么东西?”
“我是负责为光绪帝营造陵墓的工匠。”秦北洋也晓得扯来父亲做挡箭牌了,“你呢?往下说,下面还有吗?”
隔了半晌,老太监才听出,这小孩居然在用阴损话骂自己——下面还有吗?
“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太监用袖子管擦了擦眼泪,“咱家侍奉皇上多年,打他四岁登基那年起,到戊戌年后,老佛爷把皇上幽闭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咱家从未离开过皇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咱家护送皇上到了西安,再随两宫銮驾回京。
皇上命苦啊!好不容易亲政了,又被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欺瞒,宠爱的珍妃也被崔玉贵那厮推入井中。皇上在瀛台,与外界音信不通,骨瘦形销,可不是人间地狱吗?咱家眼见得心疼啊。
上一年,老佛爷病重,密旨在御膳里下砒霜,分量要少,每次点到即止,让皇上慢慢儿归天。”
“你是说——光绪帝是被慈禧太后下毒所害?”
“事到如今,咱家没啥好瞒的!”
老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咱家罪该万死!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佛爷旨意不得不从。老佛爷绝不能让自个儿死在光绪帝前面,更不能让大清的江山落入皇上和维新派手中。因此啊,得到皇上驾崩消息的第二天,老佛爷指定醇亲王载沣之子,三岁的溥仪继位,她便心安理得地归天去了。”
“反正也死无对证。那我问你,你干吗要害这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