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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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吓?陆军部大楼之内,你们潜藏在唐朝棺椁之中,密谋行刺于我,恐怕不能只说是惊吓吧。”
“小徐将军,您有所误会。是夜,小女子的属下意在那副棺椁,而不在小徐将军您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刺客是螳螂,唐朝棺椁就是蝉,螳螂从国会议员曲靖和的府邸捕获了这只蝉,没想到在半道儿上,遭遇了小徐将军您派出的黄雀。而我的两名属下,无处可逃,被迫藏身于棺椁之中,等到你们开棺之时,慑于您的赫赫雄威,方才飞出去逃命。”
而在秦北洋的印象中,阿幽从未如此伶牙俐齿过!
徐树铮略略停顿,回忆当晚情形:“你是说,他们不是来刺杀我,只是我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
“嗯,是小徐将军截胡棺椁在先,才有刺客们逃出棺椁在后。”
“好吧,念在你还是黄毛丫头,我可既往不咎!但自那一夜起,你们刺杀了国会议员曲靖和,至今连续杀了我们安福系的七名议员,此事不可抵赖吧?”
“其实,若是在我们杀到第二个人时,你就来主动联系我们,也不会杀到第七个。”
阿幽嘴角掠过一丝残酷的笑容,让在头顶偷看的秦北洋毛骨悚然。
“如此说来,你们行刺国会议员的目的,就是要逼我出来谈判?”
“正是!”
“所谈何物?”
“唐朝小皇子棺椁。”
突然间,徐树铮纵声大笑:“哈哈哈!绕了大半天,还是向我索要那具棺材!因为陆军部戒备森严,你们无从下手,只能连续刺杀我所倚靠的国会议员,切断我的左膀右臂,迫使我让步妥协,跟你们这些强盗做交易。”
“小徐将军,您是明白之人,小女子不多言了,请您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否则,一个月内,我会再杀七名安福俱乐部的国会议员。众所周知,中华民国的国会,便是北洋军阀的遮羞布与裹尸布。议员们尽是贪生怕死之辈,绝非为民请命,而是要升官发财,若有被割喉灭门的危险,必然纷纷退出安福俱乐部,甚至与你划清界限,转投冯国璋的直系,或梁启超的研究系。两个月后的国会选举,将是安福系惨败,您的宏图伟略,恐怕也将付诸东流。”
阿幽说完这番话,徐树铮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面色如打了秋霜的茄子。
眼前这十五岁的小妮子,竟有如此缜密之逻辑,环环相扣,说透利害关系,甚至道出政治的本质——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但在利益面前,保住自家性命更重要。
他后退半步问道:“不知有哪个朝代,是因刺客而改变历史的?”
“辛亥年,满清皇室少壮派不同意退位,主张血战到底,甚至要除掉不忠的袁世凯,结果被革命党在北京刺杀了一个,结果作鸟兽散,再也无人敢主战,就此龙旗陨落。”阿幽又上前半步,“再者,譬如今朝。”
看着女孩幽暗的双眼,徐树铮的左手发抖,随时会松开玻璃瓶。
“哎……我小徐戎马生涯十余年,竟栽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要跟刺客做交易!好,我答应你,将唐朝小皇子棺椁还给你们。”
“多谢小徐将军成全!小女子再有礼了!”
阿幽的万福还没做完,徐树铮又冷冷道:“可你们如何保证,不再刺杀我的国会议员?”
“今日,小女子在此掷地有声,我对于部属有铁之纲纪,您当信则信!”
“我可信你,但你若无法约束部属呢?当今天下,军阀混战,下克上者,多如牛毛。总统不能制总理,总理不能制总长,总长又不能制督军,督军更不能制师长,以此类推……”
“您是说,当今的段总理,也不能制您吗?”
“徐不离段,段不离徐。辛亥年,北洋军与革命军对峙,老段奉袁世凯命通电拥护共和。这封促成清帝退位的电文,便是由小徐我来草拟,为建立中华民国,我也立下大功一件。后来,老段为陆军总长,小徐我则为陆军次长;老段为国务总理,小徐我则为国务秘书。”
阿幽淡然一笑:“若以军阀来比之刺客,则是对刺客的极大侮辱。”
“刺客……你们究竟属于何方势力?又为何人而服务?难道是大总统?还是广州的孙中山?抑或关外的张作霖?”
“小徐将军,以上,你都猜错了!”
“莫要卖关子!当谈则谈,不谈则罢了!”徐树铮向三个保镖使了眼色,左手紧握玻璃球,右手按着勃朗宁枪,“整座石经山,都已被我的士兵包围,只要一声令下,这里每一座洞窟,都不会留下活口。”
“小徐将军,这场谈判算是破裂了吗?您的手段雷厉风行,小女子早已知晓。任何人的性命,在您眼里,不过都是往上走的垫脚石。”
“就算是吧!小姑娘,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举手投降,或许可饶你一命,二是负隅顽抗,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三个保镖已呈品字形保护他,随时退出洞窟的架势。
阿海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跟阿幽来了个眼神交流,便推开雷音洞一侧的石板经文,露出一面硕大的玻璃。
在洞顶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挪动观察角度,发现玻璃背后,出现隔壁的金仙洞——中国文化界的七位精英,正在木案上欣赏“云居四宝”的第三宝。
金仙洞的石壁上有一面镜子,必是雷音洞里的这面玻璃,两边同样大小形状。只不过,金仙洞里只能看到反射的镜面,雷音洞里看出去则是透明的。
这便是单向玻璃,单独一面覆盖很薄的银膜,光影只能单向可见。西洋人已用此种玻璃来审讯犯人。
雷音洞里的徐树铮,惊诧地凝视玻璃对面的金仙洞,认出了北大校长蔡元培,还有大学问家辜鸿铭。
“他们怎会在此?”
“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阿幽准确说出这七个名字,“当今最有学问的七位大家,在小徐将军你上山之前,已被小女子邀请到隔壁的金仙洞,欣赏六十年一甲子轮回的云居四宝。”
“那跟你我今日的谈判有何干系?”
阿幽瞪着乌幽幽的双眼,注视玻璃对面的七个大学问家:“你可知道,金仙洞的地下,已被我埋下了烈性炸药。”
第四十章 金仙洞里说中国
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正坐在小女子口中的“烈性炸药”之上,更不知道隔壁的雷音洞里有一场谈判。
七个人全神贯注于“云居四宝”的第三宝:宋徽宗镇墓兽。
此物在四宝中最大最沉,藏在顶层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担心这头镇墓兽会不会把条案压断了。
王家维教授侃侃而谈:“宋徽宗赵佶,北宋的亡国之君。靖康之变,天崩地裂,金人攻占汴京,他与儿子宋钦宗一同被掳到松花江边的五国城,父子二帝被关在一口枯井之下。”
“宋徽宗是文人皇帝,自创‘瘦金体’,花鸟画‘院体’,将诗、书、画、印合一,兼具写实写意,几千年来罕见的艺术天才,比之附庸风雅的乾隆皇帝,不知强了多少倍。但论起治理国家,又不知差了多少倍。宋徽宗是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传说中的镇墓兽,均为形象可怖,面容狰狞的怪兽。天下第一大才子皇帝的镇墓兽,却是一只仙鹤。只可惜并不完整,身体中部有大片残损,必须依靠铁架子站稳。
秦北洋居高临下俯视,无法判断镇墓兽的灵石是否存在?但他感觉不到仙鹤的灵性,自己的和田暖血玉坠子,以及九色均无反应。
但它很像在天国悬崖下救过自己的白鹤——飘逸高冷,细长鹤足,犹如翱翔白云的仙子,尖利的鹤嘴直指苍穹,似要引吭高歌,一飞冲天……
长袍马褂的辜鸿铭夹着眼镜赞叹:“清朝内府藏有宋徽宗真迹《瑞鹤图》,盘旋在宫殿上的十余只仙鹤,工笔细腻,形神兼备,充盈皇家之气,乃是宋画精品。”
穿西装的胡适之却提出疑问:“宋徽宗被金人掳到北国而亡,为何还会有镇墓兽?又出现在云居四宝之中?”
王家维答道:“宋徽宗被金人葬在河南。宋金《绍兴议和》,金人将宋徽宗骨骸送还南宋,葬于绍兴永佑陵。南宋灭亡后,元朝盗掘南宋皇陵,这尊镇墓兽必是落入元人之手。”
“元朝忽必烈大帝,将这件宝物赐给云居寺,成为云居四宝的第三宝。”老刺客做了最终解答,“你看这它的残损严重,因在挖开宋徽宗地宫时,仙鹤杀死大量蒙古士兵。元人推出火铳,方才击碎镇墓兽心脏。”
大家围绕仙鹤镇墓兽一圈,发现背面刻满瘦金体书法——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如屈铁断金,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处藏锋,挺劲飘逸。本为“瘦筋体”,但以“金”显尊贵,乃是宋徽宗的独创。
“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钱玄同读出镇墓兽上的文字,“宋徽宗被俘后的诗,时运流转,颇有李后主在汴京做阶下囚之感。”
最后一段瘦金体,出自《论语·微子》——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辜鸿铭大赞:“宋徽宗非但精通书画,亦尊崇礼教,有宋一代,程朱理学发扬光大。”
“存天理,灭人欲,理学贻害中国七百余年至今。”陈仲甫抓住机会反击,“辜先生,您的辫子早该剪了!”
“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您在北大课堂上的讲话,我等早已领教过了。”钱玄同站在陈仲甫一边,“晚生以为,《论语》、《中庸》、《大学》等等,就是中国人心中的辫子。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须废除孔学,废除汉文!”
胡适之忍不住提问:“钱先生,若真的废除汉文,那该采用何种文字呢?”
“玄同之意,当采用文法简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文字esperanto!”
“世界语?”辜鸿铭自然明白esperanto之意,“荒唐!”
“惟有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改革中国之语言文字,扫除孔教之千年流毒,任重而道远!”
面对后生可畏,辜鸿铭曰:“从前有户人家,守着老祖宗传下的无价之宝,比如这云居四宝,却看到隔壁家阔气了,便把自家宝贝全部砸烂,以为这样就能跟隔壁同样阔气。”
“任何宝贝沿用两千年,只能是一堆装饰品。即便云居四宝,可当饭吃?可织布穿?只能满足我辈文人的虚荣罢了。”
“我生在南洋槟榔屿,母亲是西洋人。可以说,我辜鸿铭是半个洋鬼子。我十岁时去英国读书,临行前,父亲在祖先牌位前告诫我:不论你身边是英国人、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母亲对我关照:记住,中、国、人!”
蔡元培在陈仲甫与辜鸿铭中间说:“借欣赏云居四宝之良机,我们在石经山金仙洞,辩论孔教之存废,对中国未来之命运,一百年后之生活方式,倒是比云居四宝更重要。当年,我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求学,辜先生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请辜先生来北大讲授英国文学,也邀仲甫先生来做文科学长,兼容并蓄,求同存异,请辜先生继续赐教!”
“有如此大学校长,实乃中国大幸!我在欧洲学习生活十四年,掌握英文、德文、法文、拉丁文、希腊文,获得文、哲、理、神等十三个博士学位。这些年,我又把四书五经翻译成英文,让西洋人见识东方文明之精髓。”
“辜先生之精神与毅力,仲甫深感佩服!但东方文明在西洋人眼中,不过是满足其猎奇心的玩物罢了。”
纵然,陈仲甫战斗精神十足,面对辜鸿铭这样的大家,也要客气三分。老刺客抱着双臂,同样听得饶有趣味。
“三年前,辜某英文拙作《春秋大义》在欧洲出版,阐明中国人具有深刻、博大、简朴和灵性四种美德。君不见,欧洲大战已过四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西洋也在反思,为何会爆发一场自相残杀的浩劫?仅仅是德奥集团与英法俄联盟的矛盾吗?不,我必得从文明领域寻找,如何解决西洋人的问题?我给出了答案——孔孟之道,儒家文明。启蒙思想大师伏尔泰,早已指出了这条明路。”
“辜先生说的有理。”王家维摆出和事佬的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