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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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赔款?”秦北洋想起在虹口捕房大屠杀现场,鲜血涂抹的那个日期,“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在东海上失踪的一百万两白银!我想,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目标并不在我,而是在……”
美国技师指着正前方的大海高喊:“a island。”
达摩山到了!
第五十六章 秘鲁轮船
“赛先生号”载着秦北洋等人飞越黄浦江上空同时,齐远山正躲藏在深深地下,陪伴成千上万只水老鼠。上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当然比不得巴黎下水道的皇皇工程——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形容为“利维坦的肚肠”,上海下水道不过是麻雀的肚肠。齐远山就在麻雀肚肠里踽踽独行,佝偻后背像敲钟人卡西莫多,还有日本小龙虾在衣服里乱钻。
前天深夜,海上达摩山的灭门纵火案后,齐远山被迫与秦北洋分头逃亡。他好不容易甩掉印度巡捕的追逐,混在一群江北来逃荒的乞丐中间度过一夜。次日,大街小巷都布满巡捕,他也发现了有自己照片的悬赏通缉令,思来想去,上天不能,便只能入地了。齐远山掀开窨井盖子,钻入肮脏狭窄的下水道。幸好他在工兵部队当过兵,知道一些工程原理,能够避让危险,比如沼气中毒之类的。
今天早上,齐云山从地下摸到沪西华界。此地警戒不严,他换了身衣服去澡堂洗澡。来到马车行,他想找案发当晚的马车夫。然而,他发现那个马车夫已暴毙而亡,死因不明。不消说,这又是刺客干的,为灭绝秦北洋与齐远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走投无路之际,齐远山想起了那艘船——在虹口码头停泊两个多月的外国轮船,他怀疑那艘船上藏着刺客与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再度深入地下,沿下水管道横穿上海,来到虹口码头对面的小巷。他偷了一身苦力的衣服,这样的搬运工在江边比比皆是,而且大多被青帮控制。
他扛着一个沙袋接近码头,有艘货船挂着红、白、红纵条旗帜——是秘鲁国旗,晚清时期,许多秘鲁船专门运送中国人到南美洲去挖鸟粪砍甘蔗做契约奴工。
四下无人,他爬上轮船舷梯,翻身到了甲板上。正好有两个船员走过来,长着印欧混血的模样,说着满口西班牙语。齐远山躲进船舱,这是一艘烧煤的蒸汽机轮船,船舱里布满脏兮兮的煤灰。他沿着走廊往前摸去,想寻个干净所在。上了两层楼梯,似乎是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区,装潢陈设好了很多。
有一间舱门外,地上放着个托盘,全是被用过的餐具,像饭店的送餐服务。齐远山已饿了两天,食欲促使他打开这道舱门。
宽敞干净得如同大饭店的客房,钢丝床上躺着个年轻男子——标准的中国人。
他没来得及尖叫,就被齐远山堵住嘴巴,大镜面盒子炮顶住心口。
“等一等,我好像记得你的脸……”齐远山仔细端详这张白皙面孔,还有他左手残缺的手指,立即想起巡捕房的通缉令,“盗墓贼——小木?”
小木愣了几秒,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但已无可挽回地暴露了。齐远山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寂静的船舱中,小木满脸通红:“你是巡捕房的,还是青帮的?”
“我是……”齐远山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青帮的人,便只能撒了个谎,“我是北洋政府派来的!”
小木捂着咽喉,退后到钢丝床的角落里:“我没有杀过人。”
“你这里有吃的吗?”
“什么?”
小木看着齐远山饿死鬼的样子,才明白过来,指了指墙角柜子。
齐远山打开柜子,看到几个面包。他便直接撕开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嘴唇皮都在发抖。
“你不渴吗?”小木见他快吃完了,才提醒一句,“桌上有水。”
“谢谢!”
齐远山举起水壶灌到嘴里,刚喝两口就洒了一地。原来脚下摇晃,舷窗外的码头开始移动,头顶响起两声汽笛。
船开了。
小木颇为惊讶地看着舷窗外。轮船已离开码头,向着下游的吴淞口而去。冬日的黄浦江面上,蒸腾起白茫茫的水汽,隐藏无数只白色海鸥与密密麻麻的舢板。
“这艘船以前开过吗?”
齐远山问了一句,小木摇头:“我从虹口巡捕房被劫出来上船到现在从没开过。”
“这是要回南美洲去吗?”
小木当然不得而知,他更不知道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齐远山端着枪继续问:“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屠杀虹口巡捕房的刺客们又是谁?”
“我就是个小兵。”
“放屁!”齐远山真想抽他一耳光,“我也曾是个小兵。”
小木随即报出了自己部队在北洋军的番号,齐远山倒是听说过这支军队:“他们已在陕西全军覆没了。”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番话让齐远山联想到自己:“我也是——北洋军工兵团的,他们都死在太行山上。”
“你多大了?”
“十七。”
小木的眼神柔软下来:“我二十岁。”
“我知道。”
“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小木说着说着,眼神变得柔软,竟然抬起胳膊,摸了摸齐远山的脸,“我猜得没错吧?”
一开始,齐远山还没反应过来,小木冰凉的手指尖儿,在他脸颊上滑动了几秒。
忽然,他满脸惊愕地抽了小木一耳光。
“原来……你是那种人?”
“对不起。”
小木像被羞辱的女人一样躲在床上。
舷窗外,轮船早已开出吴淞口,航行在波涛汹涌的东海。船身开始颠簸,北方旱鸭子的齐远山感到晕船,装满面包的胃想要呕吐……
舱门打开了。
齐远山本能地甩起胳膊,射出一发子弹。同时,有个坚硬的东西砸中自己脑袋,仿佛无数粒沙子渗透进颅腔。
天旋地转,最后一秒的意识,他看到小木抓着个砸碎了的台灯。
仿佛被抛下深深的海底……
他感觉躺在无数沉船残骸间,四周布满骷髅与碎骨头,浑身绑着女人长发般的海藻。汛期的大黄鱼成群结队,从自己腐烂殆尽的眼窝里头游荡而过。
变作遗骸的齐远山,穿过这片沉船坟墓。突然间,海水如卷帘退却,扬起漫天黄沙,朔风飞舞,军棋飘扬,鼓号齐鸣,吹破落日长河……四周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北洋三杰”龙虎狗一个都不少。男孩抓紧父亲的缰绳,闻着硝烟味,看到枪刺林立的步兵,万马奔腾的骑兵,车轮滚滚的炮兵。辛亥年,在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的寿宴上,齐远山小小年纪,竟能背诵北洋军的步兵操典,让蛤蟆般的乱世枭雄颇为称奇,当场送这小子一把日本短刀。
一个月后,父亲被袁世凯暗杀了。
隔年,母亲病故,家道中落,齐远山竟至流落街头。唯一的弟弟不知去向。父亲的旧部收留了他,安排到工兵团吃军饷。
十五岁的他,身体还没发育好,干不了挥锹挖洞的重体力活,被分派给团长做勤务兵。团长爱逛“相公堂子”,看到这亭亭玉立的美少年,将他强行拖入帐中……
齐远山就这样破了身。
日后,他不仅成了团长的男宠,还做了军营中的男妓,专供高级军官享乐。刚开始,他痛不欲生。后来,他慢慢接受现实。有的军官粗鲁无礼,有的却很文雅,知道古时断袖典故,嘘寒问暖,还会送些糕点小礼品。但他厌恶自己,更想得到一把枪,哪怕只是汉阳造步枪,也好上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我死了吗?
齐远山问自己,鼻子里充满煤灰气味。他咳嗽几下,还魂回到人间。他看到紧锁着的舱门,狭窄的舷窗。黑漆漆的夜,寒冷冬季的海空,繁星点点。
他摸到头顶的脓包和伤口,鲜血早已干涸。想起来了,他潜入这艘秘鲁轮船,发现被刺客劫走的盗墓贼小木。他还没看清刺客的脸,就被小木用台灯砸晕了。
这是太平洋上的哪个角落?秘鲁快到了吗?要去挖鸟粪了吗?
第五十七章 欧阳安娜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黄昏之前。
透过石头堆积的窗口,摇摇欲坠的玻璃窗后,欧阳安娜望向亚洲大陆方向,一片晚霞像被鲜血浸透的纱布,飘荡在天际线与苍穹的尽头,底下是映成金黄色的滚滚东海,就像上海大世界的开业庆典。
一个礼拜前,安娜带着秦北洋与齐远山一起去大世界玩。三人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着摩肩接踵的人群,进入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十二面哈哈镜目不暇接,各种地方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上下两层的大剧场,开男女同台演出京剧之先河。齐远山会哼几段京剧《定军山》,惹得安娜拍手叫好。他们还像小孩子坐了游乐飞船与小型摩天轮,最后看了场法国无声电影,凡尔纳的小说改编的《从地球到月球》。
看完电影,秦北洋说:“有朝一日,人类若真的登上月球,我辈都还活着吗?”
齐远山摇摇头:“嫦娥奔月吗?怕是等到那一天,我早就死了呢!”
“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欧阳安娜用纤纤玉指堵住他的嘴巴,“我们三个人,谁都不许死,我们要一起活着,活到天荒地老,老到人类登月的那一天!”
“好,到那一日,我们三个一块儿移民到月亮上生活。”秦北洋微笑着仰起脖子,恰好一轮明月当空,“赛因斯先生会帮助我们实现梦想的。”
三个少男少女走出大世界,去隔壁的照相馆拍了三个人的合影。他们选了三种不同的背景画板,分别是西湖三潭印月、北京八达岭长城、巴黎埃菲尔铁塔——几天后,这些照片成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在通缉令上的形象。
安娜才发现秦北洋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血色的玉坠子。她不可抗拒地轻轻触摸,指尖传来一阵温热,不仅仅是少年的体温。
“我爹说,这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石。”
“你爹骗你呢!还真当你是贾宝玉了?”
欧阳安娜放肆地大笑起来,再过很多年,等到她年华老去,依然忘不了十七岁的这一晚。
古老的石头房子,是故乡达摩山的老宅。安娜还不知道,她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家,三层西洋大宅的海上达摩山,已被烧成徒存四壁的废墟。她的父亲欧阳思聪,变成冰凉的尸体,喉咙被利刃割开,躺在巡捕房的停尸间里。
案发前一夜,12月1日,欧阳思聪与女儿促膝长谈,最后说:“明天,你就回老家达摩山吧,去给你妈妈扫墓吧。”
“爹!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我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父亲将她搂在怀里,搂得如此之紧,差点让她感觉窒息。
次日,福特t型轿车把欧阳安娜送到了码头,父亲包了一艘排量五百吨的汽轮,将她送出黄浦江。
秋去冬来,北风萧瑟,上海渐渐远去,轮船投入大海。她倚在船栏杆上,白色帽子被风吹上高高的天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被哪个幸运儿捡到。
达摩山在东海的中心,一座微不足道的孤岛。
两千多年前,传说这里就是蓬莱仙山。秦始皇命令徐福出海,三千童男童女东渡,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曾经路过这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祖师东渡,率先在小岛上登陆,此岛因而得名达摩山。岛上至今还有达摩祖师登陆的脚印。日本遣唐使船西来,鉴真大和尚东渡,此岛是必经之路。岛上人丁起起落落。明朝一度是倭寇巢穴,清朝海禁时被全部迁走,到晚清才重新有人定居。达摩山是中日航线必经之路,但这片海域暗礁丛生,常有船只遇难。
欧阳安娜就出生在这座岛上。
三天前,她站在汽轮的船头,远远望见海岛,孤零零地耸立在东海上。整个岛都是黑色的,并非植被的颜色,而是光秃秃的岩石,中部突起一座高山。码头不过是深入海中的长堤,岸边怪石嶙峋,船长每次靠岸都要分外小心。整座岛的地形像口棺材,呈现不对称的梯形,并往北面一头放大。码头与渔村在岛的西端,东侧是群山和悬崖,一小片碎石海滩,荒无人烟。
深呼吸,空气里飘满咸鱼的腌臜味。渔村是层层叠叠的石头瓦房,沿着海岸线和山坡蔓延,布满寒冬的肃杀与阴森,像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电报,没有信使,更没有班轮,如果要去大陆或其他岛屿,只能雇用一艘渔船。
父亲还交给她一个任务,去探望两个弟弟——安娜是他唯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