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2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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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里走,便是内廷的东六宫区域,排列着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景阳宫、永和宫、延禧宫等六座宫殿。路过宁寿宫花园的北门,只见月光下照亮一只雪白的野猫,踏着宫墙的琉璃瓦而来,暗夜中的猫眼闪烁宝石般的光辉,直勾勾地盯着来人的眼睛。
叶克难眯起双眼,这双黑洞般的猫眼,让他想起一个年轻姑娘,她是刺客们的主人……
不知怎地?名侦探有了某种奇妙的第六感——这一晚,阿幽将会出现在故宫。
就当叶克难与小郡王都在欣赏月夜下的猫眼,内务府总管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嘴里喃喃自语:“珍……珍主子……”
第五十五章 紫禁城的鬼魂(二)
“什么人?”
叶克难也掏出了怀中的手枪,原来宫墙下有一口水井,从中升腾起浓黑的烟雾,接着出现一只女人的手。
月光下,惨白惨白的手,细长的指节有腐烂的痕迹,还有修剪成匕首形状的锋利指甲,正好抓住了井口边缘。接着是一头乌发,就像绵绵无绝期的黑色藤蔓,从井口往外萌芽生长……
小郡王感觉那黑烟冲入自己嘴巴,仿佛被一根女人的手指堵住咽喉,瞬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了,叶克难也看到了,这不是梦……
井中爬出了一个女人。
没有清宫女子复杂的头饰,也没有华丽厚重的朝服,只有一身轻薄的白色长衣,犹如戏台上的倩女离魂,在这紫禁城的深宫禁苑。
“珍妃娘娘!害死你的人是大太监崔玉贵,小的绍英尚不在朝内,与小的无关呢。”
六十来岁的内务府总管已扑通跪下,那从井里爬出来的白衣女子,以乌黑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每走一步都如此艰难,在这故宫的月夜下让人浑身汗毛倒竖。
忽然,名侦探叶克抬头挺胸,朗声道:“珍妃娘娘!大清已经亡了!十六年前,太后老佛爷已升天,光绪爷亦已驾崩,如今安葬在西陵。您的大体也已安葬在光绪爷的陵寝侧畔,尽享哀荣。小的叶克难,当初为了护送一位男孩,曾经到过营造中的光绪爷地宫。而今千秋事已了,这座深宫之中,大清皇上恐怕也留不了几日。庚子年,您的仇,您的怨,历史已经为您复仇,请勿再执念。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光绪爷凄苦了一辈子,终于得到解脱,正在地下等着您盼着您去团圆呢,请回吧……”
看不见脸的珍妃,听到叶克难的声音,微微一颤,便缓缓地原路后退,就像一团烟雾,又缩回了那口水井之中。
内务府总管绍英早已面如灰土,继续在地上磕头说:“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两宫即将逃亡西安之际,崔玉贵奉太后老佛爷之命,将珍妃娘娘推入这口井里淹死。后来,一年后,娘娘的尸身虽被打捞上来,从此便有了珍妃井闹鬼的传说。”
“皇宫里的鬼可真多!”叶克难一语双关,也不忌讳,便将总管大臣搀扶起来,“我听说,珍妃娘娘是因为支持光绪皇帝维新变法,才被太后老佛爷嫉恨除掉的呢。可若是当年变法成功,戊戌六君子还活着,说不定而今龙旗还没降落,坐在龙庭上的还是光绪爷呢。”
“方才所见那只雪白的猫,恐怕也是某个鬼魂所化吧……”
小郡王也是一把冷汗,手里攥着枪,跟随内务府总管进入东六宫,当年都是嫔妃居所,阳气不足,阴气森森。怪不得,整个紫禁城的温度都要比外面低,一年四季,莫不如此。
延禧宫到了。
然而,月光下所见到的宫殿,却与故宫中的任何一座截然不同,而是一座西洋式的三层楼。楼宇四周围绕着水池,主楼每层九间,环以围廊,四角各有三层六角亭一座。
叶克难与小郡王叹为观止的是,延禧宫以铜作栋,以玻璃为墙,夹层便是玻璃鱼缸,游弋着无数金鱼,还有模仿水族的荷藻,水光折射月光,如梦如幻,仿佛晶莹剔透的东海龙宫。
内务府总管介绍道:“原来的延禧宫早已毁于大火,我们眼前的这座西洋宫殿,是在老佛爷与先帝驾崩之后,由隆裕太后下令建造,又称水殿,也是紫禁城中最后建造的一座宫殿。张勋复辟之时,南苑航校的飞机,还从天上将一颗炸弹扔到过这里呢。”
“这里就是文物库房?”
“这座水晶宫啊,还没造完大清就亡了,从没真正用过。三十年前,皇家风水师李先生在世时,说过这块地方的风水适合藏古物。这些年呢,宫中失窃的宝物太多了,为了在避免损失,我下令将内府收藏的宝物集中一处管理,便选了四面环水的延禧宫。”
叶探长自然明白了:“因为文物最忌火灾,水晶宫便是最适合的所在,万一有祝融光顾,便能就地灭火。”
“不错,叶探长,我刚才可是被珍妃娘娘吓死了,我可得回府去休息了,您二位怎么说?”
“总管大人,今夜,我和小郡王殿下,就在这座延禧宫中蹲点守候,看看横行在紫禁城中的凶手究竟是谁?”
“告辞!请保重呢,咱们明早见。”
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再次作揖,便在两个太监的护卫下溜了。
延禧宫外的水光荡漾,反射月光到叶克难与小郡王的脸上。
“叶探长,您说今晚真能抓到凶手吗?”
“鬼知道呢?但我听说,冯玉祥即将对小皇帝动手,或许过了今晚,我们就没机会可抓了。”名侦探压低了声音,指着西洋水晶宫里的一盏灯光,“里头有人,或许是库房值班的老太监。这家伙,要么是监守自盗的内贼,要么今晚即将命丧黄泉。”
忽然,宫门外响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小郡王立时紧张起来,似乎又要撞鬼了。叶克难迅捷灭了灯,两个人攀爬上宫墙,躲藏在琉璃瓦的屋檐后,居高临下窥视,一如刚才那只鬼魅般的白猫。
一口棺材。
五名身着黑色大褂的男子,抬着一口摇摇欲坠的棺材,居然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皇宫大内。
叶克难屏息静气,脑中极速转动,刚才内务府总管大臣已经说了,紫禁城的卫队已被冯玉祥缴械,今夜的皇宫堪称“不设防”。故宫的太监们早已离心离德,多半也有内奸把这伙人放了进来,否则棺材岂能飞檐走壁而来?
棺材在水晶宫门口放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伙不速之客撬开棺材盖板上的钉子,犹如盗墓贼即将进入最惊心动魄的时刻。
趴在墙顶上的叶克难,借着清亮的月光,见到了棺材里的尸体。
一具男尸,昏暗中看不清年纪,面目模糊,只能看出是满面须髯,长发披肩。没有闻到腐尸的气味,似乎刚死去没多久,或者……
尸体睁开了眼睛。
面对故宫角楼上的新月,棺材中的男人放射出骇人的目光,胸口挂着一枚鲜艳夺目的血玉。
叶克难与小郡王都认出了这张脸。
他是秦北洋。
第五十六章 秦北洋回来了(一)
秦北洋在棺材中睁开眼睛。
北京,紫禁城大内,东六宫之延禧宫。
他看到了月亮。
故宫之月,像一弯美人儿的眼睛,散发着琉璃色的清辉。
他的眼球开始转动,隔着充满木屑的棺材板,视线触及一座铁骨与玻璃鱼缸组成的三层楼宇,水光折射月光以及金鱼,仿佛来到海底的水晶宫。
仿佛从一千二百年的长眠中苏醒,他的听觉也渐渐恢复,先是北京深秋的夜风,吹过故宫角楼的铃铛。再是隔壁宫殿中的铜壶滴漏,大珠小珠落玉盘,就像瑞士钟表的秒针,一格一格,无数格的积累,叫做时光。
然后,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被刀疤所覆盖的脸,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依然清秀俊朗,只可惜被他打上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阿海?
他的脑中掠过一个名字,然后,他想起了另一个名字——秦北洋。
这是自己,嗯,记忆还在……
去年,1923年,九月,关东大地震一周后。
横滨,化为废墟的黑龙会。
他看到了魔。
四川道人的一发子弹,击中了秦北洋的胸口。白昼中无法变身的九色,被迫带着唐刀与十字弓逃走,前往东京寻找光公主,祈求她来拯救主人。芳子的刺杀失败,她再度被那个魔强暴。秦北洋则被捆在挖掘机上离开了黑龙会。
当他醒来,已是三天后……
颠簸的车厢铁壳内部,发动机的轰鸣让他的脑袋发胀。手指头有了触觉,汽油味道刺激着鼻子,眼前是黑暗无边的世界,犹如古墓深处一具钢铁棺材。他还活着,并非一千年后的木乃伊。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倒是像木乃伊似的裹着厚厚的绷带。谢天谢地,他不再流血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动,但手脚都被绳索捆绑,每次挣扎都会让皮肉更加痛苦。和田暖血玉坠子还在胸口,隐隐发出热量。但他失去了九色、唐刀、十字弓后,这是唯一还有价值的身外之物。
铁皮车厢打开,他看到一张刚毅的男人的脸。三十多岁的日本男人,唇上留着浓黑的胡子,头上没有戴军帽,露着一头钢针般的板寸。
他认得这张脸——日本帝国陆军少佐:秦田三郎。
对方竟给了他一个微笑,并不符合严肃的日本军人画风:“三天前,我看到你时,你快要死了。日本最好的军医为你做了手术,取出了射入你右胸的子弹,再偏一厘米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很幸运,不是吗?但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们的军医发现,你的肺里有癌细胞。”
秦北洋无力多说,也不愿面对这张脸。数日前,关东大地震的劫后余生,确切地说是东京大屠杀的修罗场,他从秦田三郎的屠刀下,拯救了上百名中国工人的生命。
“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问题好,但我不知道……”
几名士兵将秦北洋抬下来,穿过月光下的飞机跑道,迎面是一架硕大的双翼运输机。
螺旋桨在转动,狂风吹乱头发。他仿佛被再次塞入棺材,进入充满汽油味的机舱。他闭上眼睛,感到飞机正在滑行,剧烈颤动之后,他脱离了大地。
秦北洋醒来时,一条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阳光的灼烈。还有风。高山上的风,肆意地呼啸而过,让他想起遥远的秦岭,并更湿润。地势越走越高,崎岖不平,他能听到秃鹫盘旋的呼号声,还有脚下石头子坠落悬崖的滚动声。身边的人在喘息,显然也是恐惧。前方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失足跌落了万丈深渊。
终于,秦北洋被推入一条地道。
他嗅到了古墓的气味,混着古物、棺椁还有墓主人遗体的空气,仿佛清晨六点绽开的玫瑰花香,源源不断地输入鼻孔。
秦北洋跪倒在地上,让肺叶灌满这种气息,就像消防队用水龙头熄灭一场大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癌细胞的衰退和死灭。古墓中像是充满了再生细胞,修补他已病入膏肓的肺叶。
当漫长的跋涉停止,秦北洋听到铁门关闭之声。他有力气摘下蒙脸的黑布了。深呼吸。墙上有一盏油灯,照亮一间狭窄的地宫。墙上画着朱雀玄武和三足乌,还有二十八星宿图。他看到了棺椁,早就被打碎了,里面只有残破的骨骸。没剩下多少古物,全部盗墓贼洗劫一空。秦北洋看到一些零星的汉字,记载着天干地支以及吉祥字,但没有墓志铭之类的东西。难以判断年代背景,也许是南北朝?也许是隋唐?
这里不是日本。
长头发又留到了肩头,因为多日不清洗而油腻打结。抚摸自己的下巴,长满茂盛而坚硬的胡须,让他想起死去老父的络腮胡……
秦北洋昏沉地睡了一宿,不晓得白天或黑夜?身体舒服了太多,肺叶里充满古墓的气息。
坟墓让人自由。他用力捶打铁门,疯狂地呼唤九色,呼唤光。灯亮了。铁门底下有道格栅打开,送来了食物。居然是寿司,一小杯茶叶,甚至有一碟清酒。他风卷残云般地吃下去。他破口大骂,用北京话、上海话、山东话、日本话、德国话甚至俄国话,咒骂秦田三郎与“四川道人”。
铁门打开一道缝隙,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张脸。
刀疤。
右脸上的刀疤,相比十五年前的暮春之夜,变得更成熟而幽暗……
秦北洋心头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去摸背后,可惜,既没有了唐刀,也没有了十字弓。肺癌让他浑身无力,就连掐对方脖子的力道都没有了。
阿海伸出手,掐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你好,北洋小弟,别来无恙?很高心又见到你。”
秦北洋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