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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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或石板外壳内部,都是类似陶瓷的中空结构,里面装有灵石、“种魂”所需的墓主人生前之物,以及各种精巧的齿轮、发条以及弹簧片。
但这个不一样,绝对不同于秦北洋亲手制作过的两个镇墓兽。难道,唐朝的镇墓兽的技术比清朝更好?一千多年后反而退步了?还是有什么老祖宗的绝学失传了?
“什么人?”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安娜跺了跺脚:“爹,他是我请来的工匠,我妈留给我的八音盒,已经坏了两个月,也让我失眠了六十天,他竟然帮我修好了。”
“你要让他来修我的幼麒麟镇墓兽?”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面孔一板,“荒唐!安娜,给他一百块银圆,送人家出去吧。严禁你再带任何外人进入这间屋子!我要没收你的钥匙。”
秦北洋回头看了小镇墓兽一眼,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去。
“等一等,你不准走!”欧阳安娜拽住他,转头说,“爹,你让他留下来试试吧。”
男人虽然面目严肃,却看得出很宠爱这个女儿:“我是欧阳思聪,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小女年幼无知,请多见谅。”
“可我要是真会修复这件镇墓兽呢?”
“不可能!天下能修复镇墓兽的能工巧匠早进坟墓了!除非是清帝的皇家工匠。”
秦北洋不敢说实话,只能拐弯抹角:“当今许多铁工厂采用西洋技艺,已能用钣金工艺修复钢铁外壳,但若用于这小镇墓兽,恐怕会毁了这件宝贝。最好的修复,是先剔除弹壳,再用文火微灼,可修复至少一半。剩下用其他材料嵌入胶合,再刷漆以补美观。”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那么多?”
“欧阳先生,这尊镇墓兽乃是您的镇馆之宝,岂可轻易让人接触?不过,您这屋子里的其他宝贝,我看也有残缺不全的。我可先从这些器物着手,替您修复几样试试,您就知道我的手艺了。”
欧阳思聪淡然一笑,显摆古董是他最大的乐趣。好在眼前这后生,虽然穿得寒酸,背着工具箱,谈吐倒是不俗,举手投足,不像贩夫走卒之辈。
“好,你说说这件唐三彩吧!”
“您是说这唐三彩双峰骆驼俑?前有胡人牵着缰绳,兽面纹饰驮囊,引颈张口,前腿略弯,后肢直立,仰天长嘶。”
秦北洋滔滔不绝,说了半个钟头唐三彩,包括一些简单的修复方法。欧阳安娜听得干瞪眼,似在学堂听老师讲课。欧阳思聪也频频点头,好像遇上久别的同道中人。
当年皇家工匠凋零,秦海关被慈禧太后召到颐和园,修复老佛爷最喜爱的宝贝。他跟着许多老工匠,在颐和园干了十年,几乎所有手艺活都学会了,又原封不动传授给了儿子。
秦北洋相中一件木雕佛像,正面对着小镇墓兽,佛像手指头断了三根,嘴唇缺了一块,脸上有道裂缝,颜色大多剥落,但仍然法相庄严,令人望而敬畏。
“此乃佛宝。”欧阳思聪说,“辽国太后萧燕燕所供奉,佛像模仿她的真容。原藏于山西朔州一座古寺中,庚子年被强盗掠走流落民间。我花了八百块大洋收的。”
“欧阳先生,我可保证,三日之内,必定修复这尊木雕佛像。”
看秦北洋一脸的诚恳,安娜扯着父亲衣角说:“爹,就让他试试吧。”
考虑再三,欧阳思聪同意了,在隔壁辟出一间工作室,专让秦北洋进行修复。
一有这样的机会,就让秦北洋废寝忘食。他吩咐用人去买原料,比如鱼鳔,可以调成天然胶水用以黏合。又如矿石天然颜料,用以给木雕上色。还有许多老木头。连续两晚,他没回家,夜以继日地修复佛像。丫鬟给他送来一日三餐,又给他在阁楼留出一间客房。
安娜站在旁边,看他如何雕出三根断了的手指,再用胶水黏合。她有无数个问号,秦北洋总报之以沉默。
“嘿!不理我?你这人还挺高傲的嘛!”
“我不高傲,我只是个小工匠。”他调制着油漆与颜料,“安娜小姐,请让我继续工作。”
少女愤愤地走了,却给他留下一锅八宝粥。
夜深人静,秦北洋独自修复木雕佛像。他总觉隔壁房间里,响起某种古怪声音,好像玻璃柜子里的小镇墓兽,正穿过墙盯着他的后背。
给佛像手指甲上色时,这根与真人同比例大小的拈花手指,突然一节一节地动起来,泛着金色微光,秦北洋惊慌地坐倒在地。
灯灭了,辽代木雕佛像的手指上,竟绽开一朵发光的莲花。
秦北洋跪下来双手合十,等到他重新开灯,那朵指尖的莲花,迅速枯萎化作灰烬。
惴惴不安地猜想,但愿是他的修复获得了佛像认可,或是契丹名后萧燕燕认可?他继续为这几根指头上色,让其重焕光彩,栩栩如生。
第三天,秦北洋完工了。
欧阳思聪惊讶地注视这尊辽代木雕佛像,它宛如做了整容手术,却是色彩如旧,保持着千年来的古朴感,也没有损坏原来的格局。
秦北洋被欧阳家雇用了,每月工钱三十块大洋,包吃包住在阁楼上,专门修复各种残损古物。
他先回了一趟家。到了天潼路的过街楼上,齐远山红着眼圈说:“我的天哪!你才晓得回来啊!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在上海各处找你,还以为你被人绑票了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上报馆登寻人启事了。巡捕房我是不去的,那里失踪案堆积如山都没人管。”
“呃,你这话儿,像媳妇问男人上哪里野去了似的。”
秦北洋犹豫半天,还是吐露了实情——他要搬去“海上达摩山”。
“你要离开我了?”齐远山焦虑地踱着步,“这是背叛!”
“我是去工作嘛,又不是去蹲监狱,还是有人身自由的,只要不干活,我随时能跑出来,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饭,去书场听评弹,去外滩和跑马场逛逛。”
“好,北洋,既然你找到了好差事,那我也去找一份好差事。”
“你找到工作了?”
齐远山摆弄两下拳脚:“今早,我在四川路桥头,邮政总局门口,看到有群黑衣男子握着斧头,围着一辆小轿车就砍,司机和保镖都被砍死了。一个中年男人,跳车下来逃跑,正好跟我撞个满怀。斧头党眼看要把他劈死,我随手抓起一根竹竿,横过来打倒一个家伙,又竖起来刺伤一个,这是我家祖传的枪法。警察吹着哨子赶到,这才赶走了斧头党。”
“好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猜不到的,被我救命的那个家伙,竟是青帮老大,为答谢救命之恩,邀请我到他家做事。”齐云山又补一句,“对了,他叫欧阳思聪。”
第三十二章 夜盗(一)
灯光的海洋在黄浦江边聚集,买醉的人们犹如大群产卵的鱼,被街上的流莺追逐,与之嬉闹。有人做着疯狂的梦,有人梦碎了从楼顶纵身一跃,也有人被装在麻袋里扔进黄浦江……
小木一直在做梦。
他梦见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梦见他钻进那口硕大的梓木棺材,趴在仍在长眠的小皇子身上。那个颜上金光闪闪的美少年,背后生出翅膀,飞出封闭了一千两百年的棺椁与地宫,翱翔在武则天年代的长安城与终南山上空……
一个多月前,北洋军阀的溃兵挖掘了这座坟墓。出身于盗墓世家的小木,被迫担当前导掘开地宫,结果遭遇了镇墓兽。他的一根手指被琉璃火球烧掉。机关枪制伏了镇墓兽,军阀洗劫了地宫。第二天,他们遭到伏击全灭,犹如唐朝大墓的诅咒。小镇墓兽与皇子棺椁被分别装在两辆大车上,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小木不知该跟哪一个而去?最终,他选择往南。
出了商州,到老河口入汉江,坐船经过襄阳到汉口。小木一路千辛万苦跟踪,直到此时他才发现选择错了,那辆大车里不是小皇子的棺椁,而是弹痕累累的小镇墓兽。有个富商,出手阔绰地买下宝贝,迅速用轮船运回上海。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小木别无选择,只得买了张船票,一同顺流而下。辞别黄鹤楼,经过九江鄱阳湖口,遥望安庆振风塔,穿过南京下关与浦口之间,还与秦北洋与齐远山的渡轮擦肩而过,直到水域辽阔的长江口入黄浦江……
他来到了虹口的这座深宅大院——海上达摩山。
小木在街对面的屋顶,经过数日偷窥,确认二楼的私人博物馆,藏着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镇墓兽。他决定把这件宝贝盗走。他知道这难于登天,但他有过人胆量,连千年古墓都能盗得,区区几个活人又能奈何他?
彼时的上海滩,分属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又有北洋军阀、南方革命党、青帮、洪门的势力,日本人的触角也渐渐探入。这里实为冒险家的乐园,穷苦人的地狱。这里的治安尤其糟糕,常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绑票、杀人。
小木混迹于华界北站一带,认识了一群乱世枭雄,选了三个彪形大汉。他们都是小木的老乡,吃过北洋军的饷银,在战场上杀过人。听说有宝贝可以盗取,卖给外国人能发一笔横财,便跃跃欲试。
其实,他的计划是先偷走小镇墓兽,然后用计除掉那三个浑蛋,自然可以独吞这件宝贝。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卖掉镇墓兽。他想利用它找回小皇子的棺椁。
因为,小木知道一个秘密,已在土夫子家族中流传了好几代——关于武则天的乾陵。
更重要的是那个梦,持久不断地侵袭他的黑夜,仿佛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千载难逢的时机来了,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欧阳思聪,今晚带司机和保镖去杭州办事。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一个门房、做饭的老妈子、一个丫鬟,还有放暑假的女儿。有个新来的年轻工匠,没看清过他的脸,住在三层的阁楼上面。
子夜、小木等四个强盗,开着一辆卡车来到大门口。卡车是他们先行偷窃来的,其中一人给军阀开过车。翻墙进入宅邸,扔出一枚有毒的肉包子,毒死看家护院的狼狗。门房听到异样的声音出来,当即被四个人制伏,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
四人爬到楼上,用大铁钳剪坏铜锁,冲进装满宝物的厅堂。不敢开灯,他们用手电筒照明,眼花缭乱,不知从何处下手。
“妈呀,这下可发了!兄弟们,要么把所有玻璃打破,我们一锅端了如何?”
小木急忙欺骗他们说:“别犯糊涂了!这些都是赝品——明白吗?就是冒牌货,一文不值!卖给外国人销赃,还会被当作骗子抓起来。这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宝贝,就是它!”
众人顺着小木的手指,凝视玻璃柜子里的幼麒麟镇墓兽。
“这……妈呀……这是牛还是马?”
“怪物!像头狮子?还是老虎?狮子与老虎的杂交?就像马和驴生出来的骡子?”
“你们两个白痴!没看到长着鹿角吗?可它身上的鳞片更像一条龙哩!”
三个强盗七嘴八舌,完全被这头幼兽所震慑,就像面对猎物无从下口的狼。
小木依次敲打他们的后脑勺:“笨脑壳!少废话,快点搬啊!”
他们打开玻璃柜,明目张胆地把小镇墓兽搬出来。小木感觉这头兽并不是很沉,相当于一个成年壮汉的体重。显然这青铜外壳并非实心,就像绝大多数青铜器那样是中空的,否则四个人都未必能搬动。
小木确信它不会再动了,更不会喷出能将人烧成灰烬的琉璃火球。他没有告诉三个伙伴,自己左手的断指,就是拜这头小镇墓兽所赐。他相信一旦离开地宫,再强大的镇墓兽,都会变成一堆金属疙瘩。
刚搬到二楼走廊,小木感到一阵耳鸣。先如金属啸叫,仿佛有人在天边说话,声音从天边传来,转瞬又像来自地底。
这声音如泣如诉,百转千回,在黑夜里似袅袅青烟,扶摇直上,穿透两层楼板,直达三楼以上的屋顶阁楼。
秦北洋还没睡。狭窄的阁楼里,他点着一盏蜡烛,夜读晋人干宝的《搜神记》……
突如其来地,胸口的玉坠子似乎流血了。赶紧脱了衣服一看,和田暖血玉还是老样子,但在慢慢变热。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从两层楼板下传来,像某种小动物的呜咽,又像某种古老的语言……
小镇墓兽?
它在呼唤秦北洋,用最绝望的求救信号,如泣如诉,连绵不绝。
秦北洋蹿出阁楼,连滚带爬,冲到二楼。月光照在雪白的鹿角上——四个强盗,已把幼麒麟镇墓兽搬到楼梯口了。
“什么人?”
十七岁少年厉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