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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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十八岁生日,欧阳安娜给自己定了目标——女同学们都想毕业后嫁得好郎君,而她崇拜居里夫人、红色罗莎,甚至鉴湖女侠秋瑾。
安娜梦想做一个女外交官,至少中国从没有过,欧美也凤毛麟角。她拥有一口流利的法语,听说外交部法语翻译稀缺,她取出三千银元,通过叶克难贿赂了外交次长。安娜又找到法国驻华公使馆,请大汉学家伯希和写了推荐信,终于谋得实习生的职位。
1918年11月,德国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告终。北京举行盛大阅兵式,和尚、道士、喇嘛、神父奉命为中华民国祈福。树立在东单的克林德碑,原本为纪念庚子年被杀的德国公使,被改为“公理战胜”碑,移到天安门边上的中央公园。隔年一月,协约国在巴黎召开大会。中国作为战胜国也派遣了代表团,随即噩耗传来——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要被转让给日本。国内舆论汹汹,北洋政府被迫派出第二批代表团。
十九岁的外交部实习生欧阳安娜,幸运地搭上了代表团的末班车。
代表团行列中,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小郡王的父王病重,经众议院议长批准,由他继承国会议员席位。他们从天津坐船出发,没走更近的苏伊士运河航线,而是取道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环球航线。
相比大腹便便或脑门微秃的官僚们,还有尖酸刻薄的京城记者,确实找不到其他搭伴了。小郡王时而穿蒙古袍子,时而绸缎长衫,最爱的却是西装、马夹与皮鞋,打扮如纽约或伦敦街头的绅士。
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向外交部最漂亮的女实习生大献殷勤。欧阳安娜对他爱理不理,不在乎小郡王有着高贵的身份。她总是一个人靠在船舷上,眺望蔚蓝的太平洋。
到了加州的旧金山,登上横贯大陆铁道,从西海岸前往4850公里外的东海岸。
特快列车也要走五天五夜,从内华达的荒漠,到犹他州的大盐湖,穿过雄伟的落基山脉,再进入沃野千里的密西西比河大平原,一路无边无垠的玉米与小麦地。到了俄亥俄河两岸,到处可见工厂和烟囱,人民高大而健康,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毋庸置疑,这是个富强的国家。
火车抵达纽约,代表团住进曼哈顿的饭店。这天早上,安娜换上新衣裳,独自前往自由女神像,想切身感受怀揣美国梦而来的人们,对纽约的第一印象。
抬头仰望自由女神的容颜,她竟看到一架奇形怪状的飞行器,徐徐降落到女神肩膀上。
绝不是飞机或飞艇,它有四扇不断扑打的翅膀,更像从博物馆逃出来的史前怪兽。
四翼天使!
两对硕大的翅膀,加上一个野兽的身体和头,混合着唐朝与肥沃新月地带。最初的震惊过后,安娜看得真切,这不就是北京房山景教大墓发现的镇墓兽吗?
从它后背爬下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还有两个年轻男人——竟是中国人,其中一张面孔,昨晚刚闯入过她的梦境。
秦北洋。
真的是他?外加从天而降的四翼天使,极不真实的幻景,让她怀疑梦还没醒?
突然,秦北洋看到了她,挥手高喊:“欧阳安娜!”
泪水像迸裂的珍珠,从十九岁的脸颊扑簌而下。渡过那么大的太平洋,又穿过整个美洲大陆,她已没有力气再喊叫,只能向自由女神肩头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言中。
片刻之后,秦北洋与钱科从自由女神像上爬下来。四月春光,纽约海港上的风,吹走了安娜的遮阳帽,自来卷的发丝轻拂到他的脸上。不顾一切,他们拥抱,不言中。
钱科有些懵懂地摇头,九色正襟危坐在地上,仿佛又回到海上达摩山,作为幼麒麟镇墓兽,第一眼看到欧阳安娜的情景。
两人松开,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言中!
面对纽约海港的对岸,曼哈顿的高楼广厦,秦北洋微微叹息:“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走这么远的路!”
“不管有多远的路,我陪你走。”
安娜举起自己左手,中指上牢牢套着玉指环,来自白鹿原大墓地宫的礼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几乎要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而短暂的春天。
钱科不解风情地打断他们,指着自由女神像上的四翼天使:“怎么把它弄下来啊?”
“哈哈,原来四翼天使才是你的情人!”
秦北洋也学会了开玩笑。太阳下,原本展翅万里的镇墓兽,早已失去动力,变回一堆铁疙瘩。
大批警察赶到,有人报案说飞行器入侵纽约。起重机与大吊车,花了小半天,才把四翼天使搬到地面,幸好自由女神像没有损坏。
钱科用英语解释这是中国文物,欧阳安娜代表北洋政府外交部,希望把四翼天使交还给中国公使馆。
纽约警察犹豫之际,又一拨警察赶到自由女神岛,接管了四翼天使镇墓兽,运上一艘驳轮,完全无视安娜和钱科的抗议。
秦北洋在人群里看到一张面孔——皮埃尔·高更。
高更竟还活着!
就像七年前的泰坦尼克号,并非所有人都死于海难,法国人幸运地被轮船救起,送到最近的纽约港。他湿漉漉地找到法国领事馆,要求雇船去北大西洋打捞镇墓兽。高更推开窗户,意外看到曼哈顿对岸,自由女神像的肩上,竟停着一只飞行器。法国总领事给纽约市长打电话。考虑到美国与法国同为五大战胜国的良好关系,市长批准将四翼天使送还给法国。
秦北洋无法反抗,大白天的九色也难以变身,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三个中国少男少女,随时可将他们打成筛子。
安娜用法语质问皮埃尔·高更,他不跟女孩子啰嗦,皱起眉头看着秦北洋,扔出一句中国话:“感谢你拯救了我的四翼天使。”
“四翼天使是中国的。”
秦北洋一字一顿回答。高更耸耸肩,跳上小驳轮,向来自法国的自由女神像挥手告别。
纽约港,四翼天使镇墓兽,被驳轮送上远洋货轮。这艘船将载着镇墓兽与皮埃尔·高更,渡过北大西洋,乘风破浪,前往欧洲,巴黎。
第八十二章 胜利宴会
自由女神像下的纽约,隔着波光粼粼的海港,秦北洋眺望曼哈顿岛,人类历史上空前壮观的摩天高楼,宛如古今中外无数帝王的墓碑。
刚要登上前往曼哈顿的渡轮,秦北洋被纽约州的检疫官拦下来。美国流行病史上最黑暗的1918年已经过去,现在是第二波西班牙流感的尾声,纽约对海上来客仍然格外警惕。
安娜出示了进入旧金山时的检疫卡,钱科顺利通过检疫,秦北洋却出了状况。
他开始咳嗽,流鼻涕,面色发暗,浑身如同打摆子,死神的阴影在眼皮投下。
检疫官将秦北洋当作疑似西班牙流感患者。他让安娜和钱科带着九色离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法国人高更再杀个回马枪,又觊觎幼麒麟镇墓兽了。
“北洋,你可要小心!”
安娜在耳边关照,两人分别了十个月,刚才的相聚又太短暂,但愿只是一场小别离!
秦北洋像牲口似的被运上检疫船,到了纽约海港的又一座小岛,已被改造成瘟疫隔离岛。小岛密集地插满帐篷,身边躺着意大利人、希腊人、波兰人、黎巴嫩人,还有墨西哥人。没有任何治疗,医生也束手无策,这些人奄奄一息,不分男女,等待默默死去。秦北洋原以为会见到无数墓碑,才知道流感死亡者会被立即火化,以免尸体传播病毒。
长夜漫漫,秦北洋看着帐篷外美国的月亮,周围此起彼伏咳嗽声与喘息声,死神仿佛一卷地毯,将所有人收起来,准备打包带走。
身边又死了一个!秦北洋大声叫喊,想让人把尸体抬走,但除了excuse me,他的日式英语没人能听懂。
倏忽间,一只兽头钻入帐篷。两个西班牙流感病人开始尖叫。但此地每夜都有人尖叫,管理员也见怪不怪了。
“九色!”
秦北洋跟着小镇墓兽钻出帐篷,一路匍匐着爬过充满焚尸骨灰的泥土。到了海边,月光下颠簸一艘小船,依稀照亮欧阳安娜与钱科的脸。
她来救他了。
突然,小岛响彻刺耳的警报声。瞭望塔上的探照灯扫过来了。秦北洋和九色上船,螺旋桨飞速旋转。枪声响起,几颗子弹嗖嗖地射入海水。
九色变成幼麒麟镇墓兽,吐出两团琉璃火球,机关炮似击中瞭望塔。小镇墓兽又一次救了主人的命。
小船融入纽约港的夜色。安娜搂着秦北洋柔声道:“我说过,我不会再放你走的!”
他们在曼哈顿岛靠岸,沿着第五大道,来到杰弗逊大饭店,中国外交代表团驻地。
秦北洋跟钱科合住一间客房,加上九色。两人疲倦已极,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昼夜……
次日傍晚,秦北洋的精气神恢复大半,他和钱科换上干净衣服,来到二楼宴会厅,只见高朋满座。中国外交代表团,正在宴请纽约的名流与媒体,从纽约州长到市长,甚至有日本驻纽约总领事,为中国在巴黎和会制造舆论,抨击日本谋取青岛殖民地与山东霸权的不义。
中国代表团长致辞后,日本总领事起身,三十岁出头,穿着黑色燕尾服。未待主人应允,他走到宴会厅中央,用日本人里罕见的流利英语,向在座来宾问候。他的用词优雅,引经据典,不时蹦出几个古希腊人物,甚至拉丁文单词。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大战爆发那一年,日本帝国付出270名军人的生命,攻占德意志帝国的远东堡垒——青岛。
“中国政府呢?连宣战的勇气都没有!”日本总领事又向中国代表团微微鞠躬,“抱歉,就算中国军队进攻青岛,恐怕非但不能攻占青岛,反而整个山东省都会落入德国手中,甚至北京城头都会飘扬德意志德国的旗帜!”
宴会厅鸦雀无声,中国代表团虽然气愤,却无一人敢反驳。尽管北洋军阀连年内战,但那是菜鸡互啄,若要跟欧洲军队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看到对手哑了,日本总领事乘胜直追:“德属东非的沃尔贝克中校,哦,他也曾在1900年加入八国联军攻占过北京。1914年,他手下仅有一百多白人军士,两千多黑人士兵,在东非四面为敌,断绝外援,遭到数万大军围攻,竟然坚守四年,甚至攻入协约国殖民地。德国要是没有投降,沃尔贝克中校至今仍在战斗。如果日本不参战,山东就是第二个德属东非。日本为世界大战的胜利流了血,并让德国人也流了血。中国人流血了吗?据我说知,一滴都没有!那么流过血的青岛,就应属于日本帝国。”
这位总领事高昂头颅,赢得美国人的掌声。宴会厅角落,秦北洋和钱科躲藏在侍者身后。他很想用流利的日语跟对方辩论,却不敢抛头露面,毕竟他还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
乐队奏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来自战败国奥地利的圆舞曲,让宾客们感到胜利的愉悦。这才是纽约,就像菲茨杰拉德说的“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喜欢夜晚那种奔放冒险的情凋,喜欢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车辆给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的满足。我喜欢在第五大道溜达,从人群中挑出风流的女人,幻想几分钟之内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而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者非难这件事……”
小郡王帖木儿很会跳舞,搭着一位美国姑娘的纤腰舞步翩迁。秦北洋在寻找安娜,他不会跳舞,只想多陪伴她片刻。他刚瞥见欧阳安娜的晚礼服,只见一个男子来到她面前。
头发乌黑的东亚人,穿着一身紫色礼服。他有白皙的皮肤,古希腊般立体五官,细长而明亮的目光里,蕴含一点点高傲,又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几乎与秦北洋同样个头,又不像小郡王乳臭未干,渐入成熟男子阶段。他的身材削瘦挺拔,如果换一身行头,可以上舞台演莎士比亚戏剧,《哈姆莱特》或《麦克白》。
他向安娜鞠躬并伸出手,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欧美礼节,先生邀请女士跳舞。欧阳安娜不得不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的左手握住对方右手,他的左手轻轻揽住她的后腰。
安娜微微一颤,他低声说:“得罪!”
标准的中国话,他不是日本人。欧阳安娜稍稍宽心。随着音乐跳华尔兹,她的舞步那么笨拙,好几次踩到对方鞋子。他笑着说没关系,鼓励她不要着急。他操控着两个人的步伐,带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圆舞曲的旋律让人兴奋,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