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男人立正-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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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珍见陈道生挤了进来。立即瘫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她抱着陈道生腿;哭得喘不过气来;“人家爬在我头上撒尿拉屎;你死哪儿去了?”
吴奶奶指着站在一边发愣的胡连河老婆韦秀兰数落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说话要有分寸;长牙不是为了嚼舌根的。”
韦秀兰说钱家珍是婊子养的。
在菜市口杀猪的胡连河见陈道生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肌肉机械地抽搐着;就抬手给了老婆韦秀兰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这个烂舌根的贱女人;以后再敢乱说我非打断你腿。”韦秀兰捂着脸哭了起来;胡连河对陈道牛说;“道生;我家女人不是人;你多包涵一些!”边说边将韦秀兰拎小鸡一样地拎回自己的屋里。
大家都劝陈道生不要往心里去;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王奎还说了一句比较有水平的话;你跟韦秀兰汁较就是拿她的愚蠢惩罚自己。
晚上院子里本来是很安静的;做了一天小买卖的下岗工人们都各自在家里就着花生米喝两杯火烧刀子酒或喝稀饭咽馒头;他们的身体像腌萝卜干一样软塌塌的;说闲话也就如同下酒菜一样提神;胡连河一身猪肉的腥味;但他的饭桌上没有半星猪肉;他要老婆韦秀兰将卖剩下的半爿猪肝炒了下酒;老婆不干;所以就着花生米和腌咸菜喝酒的胡连河这个晚上很烦躁;吃饭时韦秀兰说起了小莉被抓的事;俩人就小莉是主动卖淫还是被引诱上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杀猪的胡连河嗓门大;韦秀兰据理力争。胡连河将酒杯狠狠地垛在黑糊糊的桌上;“你他*的说小莉贱;这话传出去;一院子人都跟着背上黑锅;明明是那个狗日的孟老板坑了她嘛!”韦秀兰嚷着说;“小莉就是贱;她妈钱家珍就是婊子养的。”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的钱家珍一听了这话;一头撞开门冲进去;薅住韦秀兰枯燥的头发往院子里拽;这一拽就拽出了一院子的人。
钱家珍母亲是民国年间双河市“百乐门歌舞厅”的舞女;与职业妓女还是不太一样;但舞女在身份上仍属于风尘女子;要说有多么纯洁高贵;谁也不敢相信。舞女与妓女就像小偷和强盗;他们至少是邻居关系;所以一个小偷嘲笑一个强盗贪得无厌是很滑稽的。
钱家珍没见过父亲;对母亲的记忆也相当模糊;她与父母之间只剩下一些概念性的联系;尽管如此;母亲舞女的名声就像是一块烂疮结成的疤;剜也剜不掉;毕竟舞女是一个令祖宗八代也抬不起头来的难堪职业。小莉被抓;韦秀兰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还定性为婊子;很不厚道;而把小莉被抓又牵扯成是婊子一脉相承的基因遗传;这就有些恶毒了。钱家珍生在旧社会但长在红旗下;从没做过风尘女子;她过于激烈的反应是必然的。钱家珍哭得很伤心;陈道生也气得脸色乌紫;尽管他们两口子磕磕碰碰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但在这件事上;陈道生还是坚定地站在老婆的立场上;并且表现出了义无反顾的勇气;他给钱家珍倒了一碗糖水;说;“韦秀兰要是再敢这样说;我就告她诽谤罪!”钱家珍接过碗一口气喝下去;又抹了抹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你今天还像个男人的样子!”这话是表扬;但陈道生听起来很别扭;好像他从来就不是男人。
钱家珍跟韦秀兰打架的这天夜里;陈道生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他躺在黑暗中如同飘浮在漆黑无边的大海上。他在一种绝望和恐惧中辗转反侧;院子里不知谁家拉响了门闩;窗外隐约看见石榴树伸出的枝叶在晨风中摇晃;天亮了;陈道生坐了起来;可脑袋如同一颗笨重的炸弹扛在肩上;很沉。
一大早;他跑到秦大爷小卖部给刘思昌打公用电话。刘思昌在电话里声音激动地对陈道生说;“我正要打传呼给你;你赶紧过来;事情搞定了!”
陈道生喘着粗气一头撞进刘思昌铺着墨绿色地毯的办公室时;刘思昌正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他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只是平光镜后面的眼睛通红;似乎也是一夜没睡。刘思昌锃亮的皮鞋在地毯中央的巨大的牡丹花瓣边缘停住;花瓣边缘就像被虫子咬掉了一块;花就有些残缺。刘思昌和陈道生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上一夜没睡;总算搞定了!”陈道生对搞定的理解相当简单;“公安什么时候放小莉?”
刘思昌将陈道生拉到棕色的沙发上并肩坐在一起;说话就如他笔直的裤缝一样鲜明而突出;“道生;市委郭书朽记的秘书小周昨天夜里两点半钟的时候才告诉我;郭书记已经在我报上去的申诉材料上批示了;态度非常明确;小周说郭书记批了‘人民群众的利益高于外商的利益;此案是否存在小题大做;是否有借题发挥的故意?建议政法委过问此案;查清真相;立即放人!’你看;这可是郭书记的亲笔批示。”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有郭书记批示的申诉材料复印件递给陈道生;陈道生望着郭书记龙飞凤舞的批示;手指抽搐;泪水夺眶而出;他仰起头;灰紫的嘴唇蠕动着;“小莉呀;终于有人为你做主了!”
刘思昌的大哥大又响了;铃声炒豆子一样;很脆。刘思昌拿起老板桌上的大哥大出门去接;他似乎不愿打断陈道生心情;也似乎不便让他听到电话内容;反正走出去时;随手关上了门。进来的时候;刘思昌见陈道生脸上已风干了泪水;就对他说;“刚才市委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书记虽然批了条子;要放人;还得放点血;你不要紧张;不是动刀子放血;也就是拿些钱打点打点;这是道上的规矩;你在公司也干过几个月;你亲眼看到;我们没有哪一件事不是靠钱铺路的。”
陈道生就是因为看不惯欧亚公司拎着钱袋子搞批文、送礼、请人喝酒、洗澡、找小姐才辞职的;可他就像一个杀人越货的逃犯一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回请客送钱的事轮到他头上了;陈道生僵硬地坐在上午阳光清晰的光线中;如同面对一道很难下手的选择题;拿钱铺路既不愿意;也没钱;不拿钱小莉就放不出来;放不出来;就是真的有罪;他和76号大院的所有人都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陈道生脸上一片麻木;内心里却有两个人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气息奄奄;而且分不出胜负。
刘思昌站在墙边的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前;目光集中在地图的下方;他用几秒钟的时间穿越了地图上几千公里的土地;然后他的手指和目光一起停留在一个叫“雅昆”的地方;那里四季雨水充沛绿树浓阴;在双河秋风瑟瑟的日子里;那里骄阳似火;汗水如注。刘思昌身上有些热了;他转过头看陈道生正沉沦于浮想联翩之中不能自拔;于是他走过来说;“要是我手头转得开;我就代你垫付了;云南的一笔玉器坯料生意占用了全部的流动资金;还有几宗水泥、钢材、大理石的货款被几家国营单位拖住不付;我要是不打点;拖到下个世纪付款也难说。他*的;这世道;只有见死不救的;没有见钱不要的。”
陈道生绝望的脑袋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目光很陌生地盯住刘思昌;“市委书记批条子也要钱吗?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不都戴大盖帽的吗;他们也要钱?都是共产党员;怎么会要钱呢?”
刘思昌失控地笑出声来;“我说道生呀;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糊涂呢?你在我公司做过;我什么时候给共青团员送过钱;什么时候给平头百姓送过钱?你还真以为焦裕禄活在谁的心中?我告诉你吧;焦裕禄只活在他老婆儿子的心中。那一次;我让你陪开源石化的裘处长洗澡按摩;你不干;二十万的钢材生意不就泡汤了;裘处长是正处级干部;站在党旗下;举过拳头;赌过咒;发过誓;又有什么用呢?”
刘思昌的话像是用高压水龙头冲刷着泥泞的路面;将陈道生内心冲洗得一清二白;他糊涂了几十年的混沌的思想被掀开了天窗;阳光从外面射进来;他感到头晕目眩。陈道生揉着刺痛的眼睛;问;“要送多少钱?”
刘思昌轻描淡写地说;“你去送钱给市委郭书记肯定不会收;我送去也不会收;只要给周秘书送足就行了;怎么处理;他是会按规矩办的;还有公检法的朋友;人家帮忙;不表示一下;是说不过去的;八九万块钱是要花的。”刘思昌说八九万块钱就像到他店里买衣服让人还三五块钱价一样轻松。
陈道生触电似的全身抽筋;脑子里嗡嗡地飞舞着有毒的黄蜂;生疼。他摊开空荡荡的双手;手心里都是汗;“思昌;我哪有这么多钱?服装店一万三千块钱起家有一万块是借的;生意又不好;把我家里连人带家当卖了也不值八九万呀!”
刘思昌很仔细地将烟灰弹进烟缸里;说;“你不要急;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我的钱全被套住了;不然一分钱不让你掏。现在出路有两条;一是你找亲戚街坊们去借足铺路的钱;二是你投三十万进来;算是跟我合伙做生意;等从云南把缅玉坯料发过来卖到上海华云珠宝行;不出一个月;净赚十万利润。跟你说实话;这次我投了两百七十万做这笔买卖。不过;你到哪儿借这三十万呢?我都借不到。”他拍了拍陈道生松懈的肩头;说;“第二条路肯定走不通;你还是回去借几万块钱;趁热打铁;赶紧把小莉的事解决了;要是差个一两万;我帮你想办法补上。”
陈道生脑子很乱;他说;“思昌;真是给你添大麻烦了。我回去再找老街坊们合计合计吧!”
陈道生离开刘思昌办公室的时候;大街上的阳光如面粉一样稠密;陈道生被阳光包裹着;透不过气来。
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与陈道生一样的人在光天化日下走投无路;阳光比黑暗更加让人恐惧。
有风从头顶上掠过;陈道生的头发和阳光一起乱了。
黑暗涨水一样漫上来;院子里挂在水泥电线杆上的路灯亮了;密集的虫子围绕着脸盆大的光晕盲目地飞行;76号大院里的男人们拖着结构松散的身体钻进了陈道生家老屋。
大伙在陈道生还没讲完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们失去了耐心;有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有的坐在床沿上拍着大腿;七嘴八舌地说着相同的主题;“刘思昌真牛!市委书记都得听他的。”
在说到花钱救小莉的时候;大伙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古始然;这就像死鬼孟老板花钱买下厂子一样虽难以接受如今却很正常。可钱从哪里来呢?少数人表示赶紧凑八九万块钱先将小莉救出来;大多数人却赞成投资三十万;一个月后让刘思昌净赚十万块钱后打点铺路救出小莉;陈道生同意大多数的意见;他从烟雾中站起来说;“思昌说只要八九万铺路子就行了;剩下一两万;我全都作为利息付给大家。”
全民公决的结论不到二十分钟就形成了;大伙心里都很清楚;借出八九万;靠陈道生半死不活的服装铺子牛年马月也还不起;而背靠刘思昌这棵大树;连本带利一举两得;就是没有利息;本钱是不会少掉一分的;大伙在答应借钱的时候;与其说是相信陈道生的信誉;还不如说是相信刘思昌的能力;这种潜伏的心理秘而不宣使得陈道生和邻居们都很体面。
76号大院里都是下岗做小买卖的;每天只能挣个七八块钱;卖卤菜的阿宝最多也只能挣个一二十块钱;杀猪的胡连河一头猪能挣三十多块;但他属于私屠乱宰;隔三岔五就被卫生检疫部门罚上个鼻青脸肿;每次不少于两百。院子里凑齐三十万粒米都办不到;到哪儿凑三十万块钱?这简直就像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一样当作口号喊还差不多;实际上根本做不到。一提及三十万怎么借齐;大伙沸腾的情绪全都呛死在浓烈的烟雾中;屋里是棺材般的窒息;偶尔有喝茶的声音在喉咙里经过;很刺耳。
陈道生打了一个寒战;人就清醒了许多;他对着一屋子沉默的脑袋情真意切地说;“小莉命该如此;大伙有这份心就够了;都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做活呢。”
从来都不甘寂寞的王奎从凳子上反弹起来;吼着嗓子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双河厂在三圣街住的有五百多户;全都发动起来;肯定能凑齐。我就不相信;道生几十年忠厚为人;人缘又极好;如今遭了难;还有谁见死不救的。”
煽动去市政府闹事失败的王奎是不愿被人小看的;这位差点当上车间主任的三轮车夫拓宽思路后;大伙又萌生出绝处逢生的妄想;死鱼一样的脑袋都被激活了;屋内的气氛生动了起来。
胡连河老婆韦秀兰喊丈夫回家睡觉;杀猪的夜里四点钟就要起床;五点钟在郊外的一间工棚里私自屠宰一头猪;六点钟就要将猪肉拉到市场上去卖;所以她冲老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累死了;谁给你买骨灰盒?”大家都朝她翻白眼;不理她;钱家珍将脚边的一个旧塑料桶狠狠地踢了一脚;就像踢到韦秀兰的肚子上一样;很解气。
陈道生让胡连河回家睡觉;胡连河临出门前说;“道生;需要我掏钱的;我绝不装孬!”
韦秀兰拉住胡连河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