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济里奥表兄 [葡]埃萨.德.克罗兹-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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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出门,露依莎就说:
“若热,我恨这个女人!”
儒莉安娜来到她家已经两个月了,露依莎无法习惯女佣的丑陋的长相和古怪的动作,不习惯于她说“帽子”、“剪子”和发颤音时那种里斯本腔调,不习惯于听她钉着金属片的鞋跟发出的声响。星期天,女佣的假发、着意显示的脚和黑色羔羊皮手套都刺激她的神经。
“太讨厌!”
若热笑了:
“可怜,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况且,她浆衣服是把好手嘛!”在部里,同事们总是惊奇地端详他的衣服,“朱里昂说得好,我的衣服不是浆的,而是上了一层瓷釉!她不够和蔼,当然不够和善,但还算得上勤快,说得过去……”
他双手插在天鹅绒裤子口袋里一边站起身来:
“亲爱的,还有,维尔仁尼娅姑妈患病的时候她照顾得不错……
简直是个天使!”他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无论白天黑夜,她像个天使一样照看姑妈!亲爱的,我们欠着她的情分!”说着,他又开始卷一支烟,表情庄重。
露依莎一言不发,拖鞋尖挑着室内裙袍的镶边不停地颤动,眉头微皱,眼睛盯着指甲说:
“无论如何,要是我对她翻了脸,就能把她打发走。”
若热停下来,在鞋底上划着火柴:
“我亲爱的,除非我同意。对我来说,这是个知恩报恩的问题。”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杜鹃挂钟敲响了中午12点。
“好吧,我去上班了。”若热走到她身边,双手抱住她的头。
“好一条小腹蛇!”他温柔地低声说。
她笑了,抬起明亮、温柔而又迷人的褐色眼睛望着丈夫。若热怜爱地在她眼皮上留下两个响吻,又温柔地捏了捏她娇嫩的嘴唇:
“亲爱的,想让我带点什么回来吗?”
“别回来得太晚了。”
“去送几份文件,乘车去,很快……”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用出色的男中音唱着:
金色的上帝,
无以伦比的世界,
啦啦!啦,啦,啦!
露依莎伸了伸懒腰。还要换衣服,真没意思。她想泡在玫瑰色大理石浴盆里,在温暖清香的水里打个盹,或者关上窗户,躺到绸缎吊床上,在音乐声中摇晃!她抖了抖拖鞋,非常温情地望着自己娇小的脚,脚白得像牛奶,隐约可以看到蓝色的筋脉。一系列的小事涌上脑际:买一双绸料袜子,准备若热路上的干粮,洗衣店弄丢了三块餐巾……
她又伸了伸懒腰,随后光着脚、跟着脚尖跳到柜子边,从旁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已经折皱的小说,转身回来,半躺在安乐椅上,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耳朵,专心致志地读起来。
她读的是《茶花女》。她很爱看小说,在下区填了订单,每月都收到书。结婚以前,刚刚18岁的时候,最喜欢司各特,迷上了苏格兰,希望住在那种苏格兰式的城堡里,城堡上挂着家族的徽记,里面有哥特式的木箱,摆放着战利品,微风吹来,绣着圣徒传记的大壁毯轻轻晃动。她也曾喜爱过埃旺达洛、莫尔顿和伊旺诺依,他们笔下的人物有的情意缠绵,有的威武英俊,船形长帽上插着雄鹰羽毛,旁边用苏格兰蓟草系着祖母绿和钻石。不过,眼下使她倾倒的是“现代”:
巴黎、巴黎的陈设和激情。她嘲笑行吟诗人,对卡莫尔斯之流不屑一顾,心目中的男子汉系着白色领带、在舞厅翩翩起舞,目光中有磁铁般的吸引力,激情炽热,谈吐高雅。一个星期以前,她对马卡丽达。
科蒂尔着了迷:这女人不幸的爱情带给她朦朦胧胧的伤感:似乎看到她修长清瞿,披一条长长的开司米披肩,黑黑的眼睛里充满对爱情的渴望和热情;即便在书中人物的名字里──朱丽娘。杜布拉、阿尔曼多、普鲁登齐娅──也能找到充满炽热爱情的生活中的诗情画意;他们的命运像伤感的乐曲一样一波三折,晚宴、令人神志恍惚的夜晚、为金钱焦虑;在惆怅的日子里,钻进四轮马车在波依斯大街徐徐而行,天空灰暗,初雪悄然无声地飘下来。
“莎莎,再见!”若热要走了,在走廊对露依莎喊了一声。
“喂!”
他转身回来,手杖夹在腋下,把手套戴好。
“不要回来得太晚,嗯?喂,从巴尔特列奇给费里西达德太大带回几个点心。还有,是不是路过弗朗索亚夫人那儿,让她把帽子送来。还有……”
“我的上帝!还有什么?”
“啊,没有了。对,你到书店去,让他们再送几本小说来……对,已经关门了!”
她读完了《茶花女》,两滴热泪在眼中颤抖。现在,她半躺在安乐椅上,书放在胸前,一边剪着指甲,一边深情地低声唱一起《茶花女》的最后一段:
再见,如烟的往事……
她突然想起报纸上的消息,巴济里奥表兄到了……
似有若无的微笑舒展开她丰满的红嘴唇。──巴济里奥表兄,她的第一个恋人!当时她只有18岁!这事谁也不知道,就连若热和塞巴斯蒂昂也不知道……
况且,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偶尔想起当时那提心吊胆的温存和无谓的眼泪,她本人也不禁笑出声。巴济里奥表兄大概变了。她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模样:身材颀长,短短的唇髭傲然上翘,目光大胆,还有,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把钱币和钥匙弄得叮叮作响的姿态!“那事”是在辛特拉开始的,当时他们正在若奥。德。布里托舅舅的科拉雷斯庄园打台球,玩得非常快活。巴济里奥刚从英国回来,神气活现,白色西服,鲜红的领带上别着金领带卡,让整个辛特拉目瞪口呆。底层大厅的墙壁涂成鹅白色,俨然有一种古色古香、世袭豪门的气派;宽大的玻璃门外有三层石头台阶通向花园。喷水池边是一棵棵石榴树,他常常摘几朵火红的花儿。茶花整齐的、深绿色枝叶形成一条条绿荫小路,绿荫下阳光忽隐忽现,池塘波光粼粼;藤条鸟笼里两只雉鸠啼鸣婉啭。在庄园乡村般的静谧中,台球清脆的响声透着门阀世家的气息。
后来,就发生了辛特拉常见的那种里斯本古典式爱情:月光下在田野漫步,脚下是平平的草地;站在“怀念石”上久久不语,望着河谷,望着远处白白的沙滩,月光如水,令人沉思遐想;在“绿崖”下的阴凉处度过中午,耳边响着泉水从一块块巨石流下来的叮咚声;下午,在科拉雷斯旁边的小河上划船,河水在秦皮树荫下显得更绿──她的草帽挂在柳树垂下的枝上,或者木船撞在较高的岸边,总能听到一阵笑声!
她一直非常喜欢辛特拉,每当走进拉马良那阴暗而窸窣有声的树林,总是感到甜蜜的惆怅。
她和巴济里奥表兄很是自由。可怜的妈妈患了风湿病,自顾不暇,总是若有所思,面带微笑,似睡非睡,任凭他们出去玩耍;巴济里奥很富有,称呼她母亲“若若姑妈”,给她带来甜食……
冬天到了,马达莱纳街那个贴着绛红壁纸的客厅成了他们谈情说爱的场所。多么美好的夜晚!母亲脚上盖件外衣,一册“夫人圣经”
掉在胸前,发出低低的鼾声。他们俩人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很近,多么幸福!啊,沙发!引起多少甜蜜的回忆。沙发很矮,很窄,罩着浅色开司米套子,中间的一条深色布上有她亲手绣的黄色和紫色如意花。有一天,大祸临头。作为巴斯托。布里托公司股东之一的若奥。
德。布里托破产了。阿尔马达的房子和科拉雷斯的庄园都变卖了。
巴济里奥穷了,启程到巴西谋生。多么让人怀念。最初的日子里,她坐在可爱的沙发上,手捧他的像片低声抽泣。随后就是接到久久盼望的信件的惊喜和邮船误期时往公司办公室捎去急不可耐的口信……
一年过去了。一段长时间得不到巴济里奥的音讯之后,收到了他从巴伊亚州寄出的一封长信。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考虑了很久,认为应当把我们的接近视作孩童间的事……”
她当下昏了过去。在写得满满的一张纸的两面,巴济里奥解释说,他非常痛苦:他还很穷;需要奋斗很长时间才能养活两个人;那里气候恶劣;不想让她──可怜的小天使──遭受牺牲;他称呼她“我的小鸽子”,信末尾的签字用的却是长长的全名。
一连几个月,她垂头丧气,痛苦不堪。当时正值冬季,她穿上那件绣上花的毛衣,坐在窗前,隔着玻璃茫然地望着外边,认为已经绝望,忧伤地看着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来来往往的雨伞,甚至想到进修道院;或者在傍晚时分坐在钢琴前,唱起苏亚雷斯。德。帕索斯的歌曲:
“啊!永别了,时日永不复返,在你身边,生活多么甜蜜……”
或者唱起《茶花女》的终曲,要么唱起“绢柳谣”,这首“法都”曲非常悲凉,是巴济里奥教给她的。
但是,每天上午的咳嗽加重了,晚上难以入睡,并且时时惊醒。
在康复期,她到比拉斯去休养:在那里,她与卡尔多佐家的两姊妹接触最多,她们轻浮,贪玩,形影不离,经常迈着碎步蹓跶,像一对长腿细毛狗。她们笑起来时那副模样,我的天!谈起男人来更不得了,一个炮兵中尉看中了她。中尉是个对眼,为她写了一首诗,题目是“比拉斯的百合花”:
“小山坡上,
长出一株贞洁的百合……”
那是一段欢乐的时光,充满慰藉的时光。
冬天,回来以后,她胖了,脸色也好多了。有一天,她在抽屉里发现一张照片,是巴济里奥刚到巴伊亚州的时候寄来的。他穿着白色裤子,头戴巴拿马草帽。她端详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
“我真傻,竟然为这么个家伙伤透了心!”
过了3年,认识了若热。一开始,并不喜欢他。她一直不喜欢留胡子的男人。后来发现若热的胡子很短,很细,是那种刚长出来的,贴在皮肤上的胡须。她开始喜欢若热那双眼睛,那种青春的活力。在爱上他之前,站在他身边就觉得自己软弱无力,要依靠他,甚至偎在他肩膀上睡觉,并且年复一年地睡下去,毫无顾虑、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当听到他说:“我们结婚吧,嗯?”这句话时,她的感觉无法形容。她站在他跟前,突然看到他那留着胡须的脸,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的脸涨的飞红!若热抓住了她的手,她感到那宽宽的手掌的热流钻进了躯体,弥散到她的全身;她像个白痴似地站着,答应了一声,觉得羊毛衫下的乳房膨胀起来,膨胀得那么甜蜜。她终于有了恋人。听到这个消息,母亲该多么放心,多么高兴!
他们是在一个浓雾弥漫的上午结婚的,不得不点上灯为她戴花环和绢网面纱。整整一天,她都觉得雾气蒙蒙,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是旧日的一场梦──梦中最显眼的是神父那张充满自负的蜡黄的脸,还有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老太太,只见她伸出尖尖的手,神经质地推着新娘往前走,口中还吟吟有词;还有,到了教堂门口,若热激动万分地散发着硬币。她的缎子鞋太小,夹得脚难受。那天一清早就觉得恶心,人们不得不给她泡了杯浓浓的绿茶。晚上,在新房里打开盛嫁妆的木箱以后,她累极了!若热颤抖着吹灭蜡烛的时候,一道道“S”形的光线在她眼前晃动。
若热毕竟是她的丈夫,并且年轻力壮,生性快活。她开始喜欢丈夫了,并且一直对他本人和他的东西充满好奇,不时摸摸他的头发、衣服,动动他的手枪和文件。她还经常看其他女人的丈夫们,进行比较,为若热而自豪。若热呢,对妻子百般温柔,活像个情夫,跪在她脚下,并且总是情绪高昂,风趣幽默──只是在职业和名声上过分严肃认真,在话语和表情上都表现得一丝不苟。她的一个女友认为这一切都是在做戏,对她说:“这种男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刀把你杀死。”女友还不了解若热性格中温和的一面,这使她对丈夫的爱更加强烈。若热是她的一切──她的力量,她的归宿,她的命运,她的宗教,一句话,她的男人。这时候她开始想,假如当初和巴济里奥表兄结了婚该是个什么样子,那就太不幸了。说到巴济里奥,他现在在哪里呢?她陷入沉思,对另一种命运的猜想像舞台上的背景一样一幕幕出现在脑海:到了巴西,四周都是椰子树,黑人孩子在旁边走来走去,她躺在吊床上望着天空的鸟儿飞翔!
“莱奥波尔迪娜太太来了。”儒莉安娜走过来说。
露依莎诧异地站起来:
“嗯?莱奥波尔迪娜太太?为什么让她进来?”
说完,赶紧把扣子扣上。我的天!要是让若热知道了,那还了得!他多次说过,“不愿意让她到家里来。”可是,她既然已经到了客厅,现在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