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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家丑-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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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的当权派,我们一家谁是当官的!我看这个势头肯定有人假传圣旨,整老百姓。”我赶忙说:“老天,这话可别说了,让谁拾了去,不得了啊!”问她我能帮她啥。她说,他们很多同学都上北京见毛主席去了,她想借几个钱,不敢张嘴。那时我的工资一月才二十多一点,我让她到一个地方等我一会儿,回住处把二十元钱二十几斤粮票取来给了她。她激动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只叫了一声:“小夏哥——”又下了一跪,哭着跑了。    
    第二天一起来,小齐就来找我,把我领到村外说:“我生你的气。”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我咋啦?”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该背着我。我可是为她家背了黑锅的。”    
    原来,这些天来,她一直关心着赵先娥一家,以一个姑娘家的同情心和敏感关注着这个可悲的家庭。每天晚上,她都要到他们家房前屋后转一圈,见没有异常,再回去睡觉。昨天夜里,她看陈小焕一个人出了门,怕出意外,就暗暗跟着她。我说:“那你为啥不喊我一声?”她说:“我还以为你同女孩子有啥秘密哩!”我说:“你呀,我是当哥的人。”她把嘴一撇说:“难说。”我说:“那后来应当叫一声,多凑点钱,她路上不是更宽绰!”她说:“那女孩子还下了跪哩,我一叫,她多难为情。看她那样比揪我的心还难受。”说着掏出一叠钱,递过来,说:“给,钱粮都有。这个月你吃啥喝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肠,我一时忘了伸手接,她说:“我以前在机关省下的有粮票,姑娘家,吃得少。拿去吧!”    
    我接住粮票,把钱退给她。她说:“嫌少?”    
    我说:“嫌多。这里边包含的战友情意重如泰山啊!”    
    她说:“做诗吧,你。”    
    陈小焕上北京不到半月,四清工作队奉命撤回,各自回原单位参加文化大革命。我因为在原来的学校只呆过一星期,就趁我同菊乡组织部的同志一起搞四清,有战友情意之便,让他们帮忙把我调出来重新分配。我实在不愿意回那个乡村中学。这样我就到了菊乡市第一中学来了。这一中恰好就是陈小焕上的高中。我一进校门,迎面山墙上是一份勒令:“陈小焕逃脱批判,勒令其务必于八月十六日前到校接受批判。否则,后果自负。”旁边又一份布告:“查高三甲班学生陈小焕,因同情牛鬼蛇神被处劳动改造,但自八月三日以来,拒绝改造,逃窜在外,长期不归。现经校文化革命委员会研究,征得驻校工作组同意,报上级批准,给予陈小焕开除学籍处分。并建议南平县贾宋公社苇子坑大队对其进行监督劳动,以便对其进行改造。菊乡市第一中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委员会,红卫兵特别行动委员会。年,月,日。”我看了,心中不知是啥滋味。往前走就是揭批学校揪出来的牛鬼蛇神的大批判专栏,有一个专栏特别引人注目,因其大,占了整个一条走廊,栏目名称之奇,让人触目惊心:“大恶霸沙一方阴魂不散,臭孙子沙吾同妄图变天。”往下看去,说是沙吾同在一次课堂上说:“我在娘肚里就决定我是反动派了,我的孩子将来也是这样。想入党入团,向无产阶级靠拢,走上革命道路,就要比别人多下好多改造自己的功夫。要想改变血统,只有太阳从西边出来。”大字报说,我们革命人民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他要同我们革命者对着干,要从西边出太阳。这是多么恶毒啊!还有他那个狗娘,烂破鞋马玉华,专门用美人计拉拢腐蚀贫下中农,革命干部。还把这事记录在案,等着国民党打过来,倒拉一筢子,污人清白。还讲他一次照相时,故意站到毛主席光辉画像前,相片洗出来,他比毛主席还要高大。云云。反正恶毒极了。齐秋月说的沙吾同原来就在这里教书,他就是土皇帝沙一方的孙子。我马上想到在苇子坑见到的那手抄本,好心疼啊!这一家母子两个,都遭到了这么大的劫难,真是哭都找不到坟头。    
    这所中学,是菊乡最古老的学府。前清时是菊潭书院,民国时是省立第八职业学校,解放后为省内有名的重点中学。我能调到这所中学来教书,当然很满意了。然而还没有给我安排好住室,就在沙吾同大批判专栏旁边,也给我糊了一个专栏,名曰《夏德祥专栏》。里边没有东西,只是到了下午,里边贴了一个标语:欢迎夏德祥自我革命,自我批判。我心想,要是学生知道我对陈小焕的帮助,肯定会活吃了我。    
    短时间学校里腾不出住室,校长征求我的意见,先在语文教研组住一段,我同意了。一个校工把我领到教研组,语文教研组长接过我的行李,自我介绍说:“我叫伍英杰。”接着介绍了组里的情况,说是组里共十八个专职教师,已经靠边站四个了,好在,现在停了课,否则,课都排不开了。你来了,咱组里就有了又红又专的带头人了。正说着话,猛听隔壁“哈达”了一声,接着就是啪哒啪哒的跑步声,一个带哭像笑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会儿又像是唱:“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的心里想念你。”反复就是这一句。伍老师见我一脸疑惑,用手指指隔壁,摆了摆手,示意什么也别问。我就不再吭声了。工友抬来了床,我还没有铺好,隔壁又传来像是两人争吵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堂……堂堂正正个革命家华子良!”    
    “你死在眼前,还不开口!你说!都有谁?”    
    “你他妈就是我发展的,还装模作样审问我?老子不保护你了,你这个为反动派死心踏地效力的癞皮狗!叛徒!”    
    “胡说八道,住口!”    
    一派胡言乱语。背台词吗?不可能。简直是出鬼了。这时又传来“踏踏踏踏”的跑步声,像是沿着一个圈儿在跑,又像是原地跑步。还“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地叫着跄。猛听一声吆喝:“老实点!”接着就是棍棒打人的声音,接着就是男人发颤的声音,男人既哭又笑的声音:“不疼不疼。女孩打人,手都轻。”一声怒喝:“沙吾同,你再污蔑红卫兵,把你嘴巴上把锁!”原来我同牛鬼蛇神住了隔壁。    
    吃饭的时候,我有意识从隔壁窗前走,偏头一看,就见有一个身影在跑步。门口有两个男学生站着岗,手里拿着棍棒,红卫兵袖章鲜艳夺目。他们对我看了一眼,示意快走。我用眼一扫,见门口贴着一副对联:狐狸尾巴终归现原形,牛鬼蛇神至死反革命。横批是:反动透顶。到了教工食堂,满屋生人,打了饭,看见伍老师,我就凑到他身边,问他沙吾同一案。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大字报上说了。”他机密地告诉我,运动一开始,他就揪出来了。胳膊也绑坏了,后来他神经了,他说他是革命家,是华子良。学生说他装疯卖傻。    
    门外有红卫兵往门口一站,另一个红卫兵押着沙吾同进来了。我才看清了这个邻居:高挑个儿,白净儿,背稍驼,剑眉大眼。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走路一条胳膊前后晃动,像是挂在肩头的一根棍子。他走到炊事员跟前,炊事员胆大,给他一边打饭,一边开玩笑说:“红岩英雄华子良到。”吃饭的人,年轻的,笑了,笑罢了,大声对沙吾同说:“趴一边去!那是你的狗位子。”我才看见在一个墙角,有几张破桌子,墙上贴一纸条:牛鬼蛇神专座。沙吾同一只手端着碗,放到破桌上,再回来把馍菜拿来。来回就那一只手。吃饭时,站那儿弯着腰,就用那一只手扒着吃。炊事员走过来,拉住他那只手臂摆了摆,说:“没知觉了,好。谁再捆绑咱,就不知道疼了。”他也不吭声,吃完了,炊事员说:“把碗放那儿吧,你快去交待问题。碗筷我工人阶级收拾。”沙吾同一出门,就一路小跑,嘴里又唱呀唱的。声音怪怪的,令人恐怖。    
    他真疯了。据说他是因为被逼迫回沙家湾批斗自己的母亲而疯的。    
    


第一卷第五章 遭遇慈母——祸水浪漫记(3)

    那是一个阴天,他被押着走到村里,正是吃午饭时。吃饭场里,人们都端着碗,只有妈妈被反剪双手跪在场中央,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她脊梁上的衣服已经破了,露出了里边的皮肤。高帽上写着:恶霸地主分子破鞋马玉华。他的学生们对他说:“用鞭子抽她,抽她,要怀着仇恨抽她,才能同她划清界限,站到革命队伍中来。”鞭子握在他的手中,他扬了起来,可他没有勇气抽下去,那是他的妈妈,受尽屈辱磨难的妈妈,生他养他的妈妈。妈妈——啊!他叫了一声……晕倒了。他醒来时,一个学生扶着他,说:“沙吾同,你可要经受住考验!”这时老农会主任,现在是大队长的郑运昌劈手夺过鞭子照着妈妈的脊梁抽了一下,说:“就这样抽,你娃子要进步,要划清界限。你的前途别让这地主婆给搅了。”说着又抽了一鞭。妈妈的身子猛一抽搐,鞭子就像抽打在他的心上。沙吾同又一次举起了他的鞭子。吃饭场上的人,有的张着嘴巴,吃进嘴里的饭也顾不上咽下,等着看儿子打老娘的把戏。有的跑到场外,背在墙角抹眼泪,骂他郑运昌这样作践人不得好死。沙吾同的鞭子就要抽下来了,抽下来了,但他的鞭子仍举在头顶,好像凝固在头顶,凝固成一个儿子打老子的雕像。马玉华说:“沙吾同,你抽吧,我不是你亲妈,你亲妈让我害死了,她是个丫鬟,同你爹不清白生下了你,替你妈报仇吧!你亲妈是贫——”郑运昌上来给她一嘴巴,骂她:“住嘴!你这是——”他一句话没说完,沙吾同眼一闭,鞭子落了下来,竟抽在大队长身上。郑运昌捂住自己的脸,疯狂地大叫:“反了,反天了!”一群人一拥而上,把沙吾同捆了起来,把马玉华吊了起来,用鞭子抽,用棍棒打。妈妈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被拖回家,不吃不喝,一天不到就死了。沙吾同被红卫兵押回学校,关起来,他就疯了。    
    他疯了。但是,他还记得那个大队长,他有一天要让大队长从他的腿胯下钻过去,他还要吐他一脸唾沫。他疯了,他还记得他的学生们是秉承工作组和校领导的旨意整治他的,工作组长就是郑连三。而郑连三就是告发他爷他爹的大队长郑运昌的亲侄子,亲手杀死他爷的那个女刀客的弟弟,他要报仇……    
    晚上开批斗沙吾同大会。会场就设在离语文组不远的一个空场上。全体老师都奉命参加。大会上没见学校领导和工作组的人,老师们悄悄说,这是放开手让学生整治他。    
    批判大会由红卫兵成立的文化大革命委员会主持。    
    沙吾同背剪双手吊在一棵老榆树上,脸旁边就是一支大灯泡儿,灯泡周围有各种虫子蛾子飞来飞去。会场上,老师学生有经验的,都拿了扇子忽扇来忽扇去,我没带扇子,这一下倒了大霉。不一会儿,脸上胳膊上都被蚊子叮了疮,奇痒难忍。但看看会场上的气氛,我又不敢走,就那么挨着,算是受够了罪。看看沙吾同,他被反绑着双手,头上脸上脖子上胳膊上不知爬了多少蚊子。他呲牙咧嘴,难受极了。这天批判的内容是他装疯卖傻,妄图软化革命红卫兵的斗志,蒙混过关。会上再吵再叫,他还是一副傻不拉几的样子,让他交待,他又是一阵胡言乱语:“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就像那大松树冬夏长青……”要不就是:“毛主席,我的心里想念你。”仰着一张傻脸,憨声憨气地唱,笑,哭。最后,他晕倒在地。批判会结束。这天夜里,隔壁又是一夜跑步,一夜傻语憨腔。我一夜没合眼。我想,如果陈小焕被抓回来暴露了我,我和她一个女孩子也让人这样整治,咋办?我心里怕极了。    
    忽然,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颤着声问:“谁?”不应。我赶忙把后窗打开,窗后是庄稼地,情况不妙,我就越窗而逃。又是敲门声。我穿好衣服,身上塞了钱。一切准备好了,才轻手轻脚走到门后,问:“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开开门就知道了。”隔门缝看不清是谁,这学校里我又没有认得自己人啊!越想越害怕,浑身发抖,牙齿也嘚嘚响。这时有个女人的声音:“小夏,是我,小齐。”门一开,果然是她,我喜出望外:咋知道我到这儿了,我来还不到两天,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你哩。心里的话还没有出口,她用手摆摆,进到屋,悄声说:“听我舅说学校里新调来个老师,四清队回来的。我想是你,还真调成了。”又指指那个男人说:“我舅,当炊事班长,吃不好了到他们那儿吃。”她舅穿着蓝大褂儿,说:“我姓余,叫我老余吧。”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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