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鲤鱼去_作者:张悦然-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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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一个好好的晚上,璟念这些天写过的小说给沉和听。沉和称赞道,不错,这些写得很好,让我想起了丛微写过的……
璟打断他,冷冷地说,你只会喜欢写得酷似丛微小说的小说,对吗?
沉和怔了一下,没有,我只是说出我的感受。
璟说,是的,这感觉是最真实的。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沉和说,你有些不讲道理了。你不是也很喜欢丛微吗?
赝品没有权利不喜欢真品,不是吗?
沉和觉得再说下去亦不过是更加伤人。他站起来,夺门而去。他接连几天都不再来。璟亦不怎么出门,她有时告诫自己说,璟,你要写一本比丛微还要好的书。可是她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渐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了下午,她常常跑出家门,坐在楼梯处孤单地抽烟。地上是黄色白色长长短短的烟蒂,像是雨后冒出的一片毒蘑菇。
沉和几天后再来,璟不在。他坐下等她,过了不久,璟便提着蔬菜、鱼和熟食从外面回来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她亦好像忘记了吵架的事情,笑吟吟的,认真告诉他,晚餐打算做什么菜。那样的时候,沉和亦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丛微陆逸寒书稿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过是世间一对寻常的小夫妻,日子充满了油烟味和小口角。
但她不与他做爱。每一次他吻她,都这样长久,像是要把从前她所欠缺的都补回来。他带领着她,穿过荆棘,遨游云际。并且,他还想要她。可是他们来到床边,她忽然非常恐慌。她的脑中如一闪一闪的闪电,掠过曼和陆逸寒做爱的情景,小卓和小颜睡在一起的情景。那些肉身碰撞出的欢愉只带给她无以复加的痛苦。她的眼睛已经被那些白光所伤。伤口像是沟壑一般无法填平。她忽然好像被击中一般,猛地挣脱开沉和。她连连后退,缩在墙角哭泣。沉和无限怜惜,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拉起来。然后让她在床边坐下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让她不要害怕。她把头藏在他的怀里哭泣。夜晚他们只是相拥而睡,抵足取暖。
璟的性情越来越阴晴难料。也许是因着童年少年时一直都在压抑,而今却不再需要,便漫纵地生长。沉和必须承认,这漫纵,自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然而却亦毫无章法,完全都在掌控之外。有一次吵架,沉和发现璟用刀片在手臂上画上了记号。他心痛地问她为什么,璟却笑嘻嘻地说,丛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呀——她是指丛微小说里的将名字刻在手臂上的事。沉和非常忧心,他感到璟和丛微越来越像,不仅迷人的地方像,就连这骇人的地方,也如此相像。沉和终于对璟说,我想我应该带你去见丛微。等到你写完这本小说,我们就去。
水仙已乘鲤鱼去40(1)
张悦然
十二月,璟终于完成了她的“第一本”书,《 良辰好景 》。里面的男主人公叫梁辰,女主人公叫郝景。其实,“景”和“辰”是分别取自她和沉和的名字。沉和很聪明,立刻参透了璟取名的用心。然而有诗词云“良辰好景,只是虚设”,“良辰好景奈何天”,璟念起来,心中一片怅惘,觉得这是冥冥中对她的暗示。
沉和对《 良辰好景 》亦是倾注了颇多心血。他总是很尖锐地指出一些缺点,璟嘴上
虽不服气,心中却是认同——最懂得她的,还是沉和。一直到书稿送去印刷厂,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那天他们狂欢庆祝,夜晚走到了桃李街3号。璟和沉和站在铁门外面。这房子已经很多年,现在有些破旧了。璟看到二楼亮着的灯,那曾经是陆逸寒和曼的房间。璟对沉和说,你相不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被种在一处,绕来绕去,都离不开。璟又说,迟早,我要把这房子要回来。璟忽然想起房子背面墙上的缺口,那里葬送了优弥的前程。她一阵心痛,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向着那白色的楼砸过去,玻璃哗啦地碎了一地。璟拉起沉和的手说,快跑。他们像是逃犯一样地拼命奔跑,璟这才注意到,桃李街已经矗立着很多座金融大厦,她的中学夹在中间像个沮丧的矮子。
璟觉得这样的奔跑很熟悉,与几年前的一样。她好像一直在奔跑,只是周围景物变迁,牵着的那只手,亦不再是同一个人的了。
这本书收到好的反响,虽然是在沉和意料之中,可是反响之强烈,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良辰好景 》讲述了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他们童年的时候都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经历,给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而这创伤一直在,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了亦时时出来作怪。他们两个彼此疗伤,自幼,直到成年之后。“也许这不是最奇妙的爱,可是对于一些幼年受创的人来说,这是有奇效的爱。”沉和知道,这本书其实暗藏着璟的一个梦:她曾以为会和小卓交换能够疗救的爱,亲密无间地一起长大。璟把两个孩子因童年受创而改变的性格写得细腻感人,每一分心灵小小的触动、感伤都那样动人,没有如此经历的人,恐怕永远也不能写得如此真切。沉和觉得,如果说丛微像是傲慢自恋的水仙,那么璟就像夹竹桃,在野地中,即便无人关怀,亦能艳放。
读者和评论家一片盛赞,璟一夜间变成最引人注目的文学新人。全国的报刊、杂志都在竞相介绍璟,很多出版社找上门来,希望与她合作出版下一本书。璟变得很忙,她需要接受采访、参加座谈会、到各地签售……
璟终于可以带着这份礼物去看优弥,她知道优弥一定很开心。
优弥果然很开心,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封面。那个时候璟太高兴,忽略了优弥的感受。她急于把此刻她心中那份巨大的成就感告诉优弥,特别是她获得的荣誉,她拿出那些介绍自己的报纸、杂志,跟她说自己都参加了如何盛大的活动……她太急于分享,却忘记对优弥说之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发生了多少事。她们太久没有见,优弥不会知道,璟的第一本小说被剽窃时的绝望,她也不会知道璟离开小卓时的心灰意懒,她对于这段时间的璟一无所知。她只道璟是太忙碌,无暇来看她。可是那么多日的毫不联络,优弥是多么为璟担心啊。璟完全忽略了一个毫无人身自由、把她当作精神支柱的姑娘,多么盼望能得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如今的璟变得那样高,宛若在最耀眼的塔楼顶端,并且无可攀援走近之路,优弥只能仰望璟,对于这样一个光鲜动人的璟,她一无所知,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的璟不再需要她。那便是璟最后一次在监狱里见到优弥。优弥坐在璟的对面,还是齐耳短发,还是那样瘦小,穿着一件蓝色褂子,套在原来那件土黄色毛衣的外面。毛衣洗得很旧,线络已经不能分辨,倒似硬邦邦的麻片。璟觉得非常难受,对她说:我下一次来看你给你买件新毛衣。优弥摇摇头,笑着说:不用的,反正是套在里面穿。如果你真要买,就给我买些毛线吧。我在这里太空闲,自己织还可以打发时间。
璟说好。璟又兴奋地对优弥说:我现在住的房子很好,十一层,能看见很远以外的景色。等你出狱,我接你去住。并且,迟早我要把桃李街3号要回来。还有还有……我很快我就能见到丛微了,现在我终于能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去见一个女作家了。
优弥微笑地点点头,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璟开心地说,是的,优弥,我一定要让你住在好大的房子里,过最舒服安逸的生活,无忧无虑。优弥说,真好。
走的时候,优弥忽然叫住璟:璟。
此时她们隔着一张桌子,能够触摸到彼此。她们双双站起来。优弥伸出手,轻轻地拂过璟的头发:你的生活可以慢下来了,不用再像打仗那样风风火火的。你瞧,头发都乱了。
璟的心在优弥触碰到她头发的瞬间狠狠地收紧了一下。她想起从前优弥给她梳头,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梳齿滑过她的头发,像是最温柔的小风。璟忽然感到,这感觉已经忘记很久了,它显得这样陌生。
她们这样坐在那里,而中间那曾经千丝万缕的牵连却断了。此后她们越来越远,终于归于两个世界。
水仙已乘鲤鱼去40(2)
张悦然
璟对沉和说:如今你该带我去见丛微了吧。
沉和说:好。但你要知道,我带你去见她,并非因为别的,只是你和她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可能正沿着她从前走过的路走,她或者可以让你有所领悟,也许很多事情就此放下了。
璟疑惑地问:放下什么?
沉和耐心地说:放下过去。你不觉得,你一直都不肯放下过去吗?你太累了,亦不会快乐。
璟说:也会连累身边的人,对吗?比如说你。
沉和说:我决定帮你,鼓励你写下一本书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但我不怕这个,我只是心疼你。
水仙已乘鲤鱼去41(1)
张悦然
十二月末,沉和带璟去见丛微。他告诉璟,丛微就在这座城市。临去,沉和叮嘱璟说,别对她说陆逸寒已经死了,她并不知道。
璟一脸疑惑:既然她就在这座城市,为什么不去找陆叔叔?又或者她回来的时候陆叔叔已经去世了,那么她应该已经得知。
沉和摇摇头:她受不得这个打击,你记住,不要说。
璟说好。
丛微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璟对她的印象,是从陆叔叔那里看到的照片里的少女模样。十几年,丛微一直没有露面。在她后来的书中,只有黑色粗笔凌乱勾勒出的一个梳着乱髻的女子的侧影,高高的鼻骨,眼角很尖——据说这样的人是挑剔的。她穿着一件高领的衣服,因为脖子长而十分好看。她一直仍旧那么神秘,那么若隐若现。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她是否结婚,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璟对此有过各种猜想。她猜丛微没有结婚,还在国外一个人独居。她的脑中总有这样的画面:丛微穿着长至脚踝的浅灰色风衣,头发松松地在头顶挽个髻,面色白皙甚至有点苍冷颜色,穿一双细高根的鹿皮靴子,踩着深秋时节地上厚厚的枯黄树叶,走过一个欧洲城市的广场,身后一群白鸽飞起来。璟想,也只有丛微,可以这样澹定地走在孤独里。
那天当她真的要去见丛微时,变得兴奋又紧张。丛微虽是她与沉和之间的一道阻隔,她亦感伤于自己是丛微的赝品,可是她对丛微却仍是十分敬重、迷恋。是的,她觉得丛微是一个美丽的谜,倘她是男子,亦会喜欢丛微吧。
那个冬日,璟跟随沉和去见丛微。就要到达目的地时,璟以为沉和疯了。因沉和带璟去的是这座城市郊区的一座盖在山坡上的疗养院。沉和对璟说,丛微就在这里。璟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崇敬的偶像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躲在精神病医院里,是一个犯起病来就得被关在有铁棂的房间里,不能照顾自己起居的疯女人。
沉和带着璟走过暗仄的走廊,璟看到四周有头发散乱的女病人冲她嬉笑,还上前来要抓她的头发。有个护士仓皇地跑过来,抓住那个女病人,拿出橘子剥开给她吃,才哄着她回了病房。璟此时已经几乎无法思想。她想象中的丛微应当是优雅的,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比如喜欢出游、独自看书品茶等等。她只是觉得天空很低,有那么沉重的东西在迫近。她不能想象拐角另一边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忽然冲出一个疯子……可是,可是这些与丛微有什么关系?丛微在这里吗?
沉和不说话,只是带着璟继续向前走。
但一切都在变得更加糟糕,倘是时间能回还,璟定然选择掉头不去见丛微。因着那个一直活在她精神最高层的美好偶像,根本不能和一个住在精神病医院的人画等号,这她是知道的,她定然见到亦不能接受,为什么还要去见。
可她曾是璟少年时的偶像,她是陆逸寒爱的女子,她亦是令沉和动容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见她。
在二楼狭窄的走廊里,他们停了下来。就这样,璟看到了丛微,这是她梦到过很多次的场景,只是她从未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精神病医院二楼的天花板低矮的病房里。那天是元旦前夕,医院在清扫卫生,给病人剪头发,换新衣裳。丛微坐在那件漏风的小房间中央,乖顺地让她身后的护士给她剪头发。她是那么邋遢,穿一件灰兮兮的单色长褂,敞着大领子,里面露着很低的一截绒衫。那绒衫像是跟随她很久了,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