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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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哪儿去呢?上海?福冈?……唔?唔?……”
大人们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来制止他们。他们也默不作声息了。
蚂蚁一样的运动继续了二十分钟。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东北汇成一个深潭,对岸的山木最显出葱茏多趣的姿态。他们的新居便在这儿深潭的环抱处了。
新居是东西相连的两间楼房,中间只隔了一排纸糊的活动门壁①门上糊着的字屏已经黄垢了,字迹和诗句都很鄙俗。因为久无人居,又因为茅檐过低,蓊郁的霉气充满着一楼。
①作者原注:这种活动纸糊门壁,日语称为“胡史马”,怕是“糊纸门”的音变。
这儿是美丑交战的战场呢。楼内的布置和尘霉,借着低低的茅檐作为对于自然和日光的防御战线。
行李已经搬妥当了,爱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后的通知。
爱牟一人留在楼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东首一间东北两面都是开放着的,并且接近楼门,这是便于做厨房的了,西首一间只北面开放着,他把当作书桌用的皮箱安放在这儿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书斋。“书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头望楼外仰望。楼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只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妈子把衣袂向后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儿撒起尿来。
“嗳嗳!嗳暖!”
他长叹了两声把头低下去了。
爱牟夫人领着孩子们走上楼来。
她怕旅馆主人的不高兴,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后,才去作了最后的通知。但是她的忧虑显然是消去了。
——“哦,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吗?新屋的主人并没有多心呢。他们听说我们搬了家,非常的后悔,他们说:‘他们馆子里也可以听我们自炊,随便哪间房间都肯租给我们,他们请我们转去。’但我说:‘这边的交涉已经办好,住得一两礼拜后看情况我们再搬来。’他们后悔得什么似的呢。”
——“这儿的人究竟是古朴。”
——“他们那里在卖盐卖米,我便照顾了他们。等我下楼去准备夜饭,米快要送来了。这儿没有水,要到河里去洗碗呢。佛儿,佛儿,你暂时到你爹爹那里去。”
她把孩子交给爱牟,把带来的一些碗盏锅碟通同拿着走下楼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楼下的老妈子送了一盘柿子来做贽见礼,这柿子是刚才上楼时,爱牟看见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儿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老妈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联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者。但他把柿子接受着了。
柿子来了,孩子们都吵嚷起来,他寻出一把小刀来,便和着三个小儿坐在楼头剥食。
——“啊,那儿是渡船了!那儿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个有趣呀!”
——“呵,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晓得的哟,我们前几天走过的路。哦,妈妈在那河边上洗碗。”
孩子们是最宽容的,他们就搬到这儿来,也觉得什么都有趣味。他们没有经济的打算,也没有故作的刁难。他们是泛美主义者。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们的世界是包藏在黄金色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
电灯已经来了。五个人围着了一张小小的饭台。吃饭的菜是一锅煮着萝菔叶的“味噌”①汤,爱牟夫人说:
①作者原注:日本常用的一种用大豆做的酱,多用以早饭作汤吃。
——“今晚上买不出菜来,就将就这一锅吃罢。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顺序了。铅桶可惜没有带来,还要买一只铅桶呢,说是要过河去走四五里路的光景才有。……这儿乡间真怪,连鸡蛋也买不出,听说这几天什么地方在开运动会,通被买去了。”
“晓得了吗?都是你自寻苦恼!”爱牟心里这样想着,但也没有说出口来。
——“唦,吃饭罢!一个礼拜没有吃自己煮的饭了!”爱牟夫人端着饭碗的时候,十分高兴地这么说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爱牟几乎全没有作声息,只听他的夫人一个人在说。
他的夫人说:象这样自炊,一天连房饭在内也用不上两块钱,一个月可以节省一百多块钱了。不消说是吃不成好菜,但在这乡里使了钱也吃不出什么来,不如把钱留着,等回上海去的时候使用。
她又说:孩子们听他们在外边去玩耍,佛儿不睡的时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总要想法子来不至于搅扰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边的主人她也多给了他们些钱,孩子们在楼下耍也是不要紧的了。
她这样说着,话头渐渐转到楼下的主人来了。
楼下的主人是两对夫妇,一对老的,一对小的。老的一对夫妇是六十上下的年纪了,他们并没有子息,只在十五六年前抱养了一位十岁大的女儿,在去年上春这位女儿才招赘了一个丈夫。这两对夫妇是不同锅灶的,小的一对夫妇就象用人一样,做农事,做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叶。好吃的东西都是一对老儿享用了。两老儿杀了一只鸡,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他们的养儿养女。
这对养儿养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爱牟夫人所称赞的“朴素的结晶”。她的脸是黄黄的,眼是笑眯眯的。受着虐待,她也没有什么,她说两老已经老了,只是等待时日。她经常穿着件蓝布的衣裳,打粗打杂,上山下地,什么都能,一天到晚就给哑子一样,没有作声息的时候。
爱牟夫人就是喜欢了这位“朴素的结晶”。原来迁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和这位“结晶”议定了。
爱牟夫人把这些事情对爱牟说了一遍,又忍不住发起笑来。她说:“楼下的老头儿不知道还在想什么!刚才煮饭的时候,看见他在研乳钵,里面是些芝麻和些鳗鱼一样的脊骨。我问他这些脊骨是什么?他说是‘蚂母喜’①的骨头,吃了壮阳的。我嘲笑了他一阵来。”
①作者原注:蝮蛇。
“真是没事做!”爱牟满不高兴了,他的洁癖嫌他的夫人只是去探讨这些“臭闻”。“这才渊博啦!就给粪坑里的蛆虫一样!……你平常说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说不得了!”这样的话在他的嘴唇上滚来滚去,但也终竟没有说出口来。
两个房间里,就只有东首的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饭吃过后,爱牟夫人忙把食台收拾好了,两个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儿童画报来占领着了。
——“你们走开!走开!好让爹爹写文章!”
——“我现在写得出什么文章呢?写文章!让他们去看罢!”
他闷在心里的一天怒火终竟发作了起来,他的脚步急凑着,暴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里不住地打着盘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声息了。
盘旋,盘旋,盘旋,暴发的溪水激着了岩石了,发生了一个漩涡,又发生了一个漩涡。盘旋,盘旋,盘旋,电火在脑中鏖战,鼻孔里喷着的气息如象两条火柱一般。
“哼!你平时说我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是你自讨了!你还要望我写文章吗?哼!哼!……”
他在房中盘旋着走来走去,谁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们缩小着在电灯下面哑坐,他的夫人把幼儿背着在东室里收拾好了厨房,又到西室里来铺设寝具。她把孩子们的衣裳脱了,默默地照拂着他们睡了。
盘旋着寻不出发泄的机会来,他只好象把话从口里抛出来的一样,说出这样的几句:“我明天要走!无论到对河的小村里去也好,到古汤去也好,这儿我是不能住的!”
盘旋着的把这句话投掷了,突然转过东室里来了。他在食台旁边坐了一下。他又起去拿了钢笔和日记本来,他要用分身术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顾了一遍,低下头去在日记本上写着:
“十月六日:”
但只写了这四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绞痛起来,痛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这是怎么的呢?”他把笔丢了,倒在被上睡着。这时候他的夫人和幼儿都睡了。他在被上只是辗转反侧地呻吟,又不断地呕气。
“这是怎么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床来静坐。他的夫人本来是没有睡熟的,只以为他还在发气,屏息着没有作声,但到这时候看见他要想下楼的光景,她便呼止着他了。
——“你怎么的呀?”
——“我肚痛,想泻,想吐。”他话还没有落脚便向火钵里吐了起来,爱牟夫人急忙起床来把一个面盆来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泻了。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是怎么的呢?该不是晚饭吃坏了?”
——“不会有那么快,(这时候他的良心不愿意把他的病推给他的夫人了)……怕是柿子吃坏了,刚才和小孩子们一共吃了七个。”
吐泻定了一些又倒在床上去睡。一只开水壶还是热的,爱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来抱在腹上。肚里还是痛,又泻,又吐。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不发烧吗?”
——“还不。”
——“你睡,你睡!”
他睡着,把眼睛闭起,害霍乱病死了的尸首的惨状显现到他的脑里来了。枯槁了的手脸,缩皱着的皮肤,青蓝的颜色,还有血红的烂腐了的肠壁,这些是他在医科大学生的时代,在kolle Hetsch合著的《细菌学》上看见过的,他又想起Maxim Gorky的父亲正是得了霍乱症死的。Gorky他在自叙传的小说《童年》里面写着的死尸情况也很鲜明地浮现起来。他在自己的心中便突然起了一个疑问:“假如我使在这儿病死了呢?……偏僻的山村中,死了一个流浪的诗人!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但他一想到他无家可归的一妻三子,一想到他仅仅留积着的四百元的家资,他不禁又迸出眼泪来了。
他的夫人生起火来在炒吃剩着的晚饭,炒热了包好起来,替他把开水壶换了。炒过的热饭十分舒服地在腹上烫着,疼痛的程度渐渐减轻下来,吐泻也定了。——“感谢上帝哟,我害的仅仅是急性胃肠加达儿。”
第二天他静睡了半天,早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
他睡在床上,听着流水的湍声,听着山鸟的怪鸣,他的想念和他的胃肠一样,是空洞如洗的了。
隔岸的高山低头到檐前来,好象在安慰他的一样。
楼下的老头儿在屋后的沙滩上钓鱼,钓竿举了几次,最后终于钓了一匹很长的鱼来。是什么鱼呢?他想起他小时在家塾里读书的时候,课完了到塾后的溪边去钓鱼,鱼大时连钓竿也拖去了的时候都有。但这个轻淡的回忆在他的神经上没有生出什么反响。
他的夫人和小孩子们伴守了他半天,他们读着《伊索寓言》,时而又唱歌。
他要走的心事消灭得无形无影了。
田地里的百合花赛得过所罗门的荣华。
伴守了他半天的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看到他没有什么变动了,午饭过后便留他一人在家,都过河去买家具去了。
去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来。
爱牟着起急来了,他想他们定然还在路上。他想下楼去借两把雨伞去迎接他们,但他立起身来,头脑昏晕,再也不能走动。
他又不高兴起来了。
“是怎么无意义的劳动哟!充其量只节省得百把块钱罢了!”
但连这百把块钱也不能不节省的苦楚,他也不能为他的女人免掉,这使他自己更难乎为情。
“啊,还是自己的无能,使她疑我不能创作。”
他愈想愈着急起来,他又立起身来想着手写他早就计划着的小说。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书桌”前盘膝坐定。但等他抬头一看,看见了楼下的那个尿缸。他不高兴地掉过头来,又看见满壁黄垢丑恶的字迹。
“啊啊,这儿不行!”他把纸笔移到东室里的饭台上去。狼藉着的食用器具,一个个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楼外东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树也好象是仇人,他连看也不想看了。
“啊啊,这儿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来生蛋的牝鸡一样,他想走的心事又潮涌上来。但要走,他又不能够安心地把妻子离开。离开了又要挂念,仍然是做不出东西。觉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夹攻起来,他把一只木杆的钢笔撇成两断,又倒在床上去瘫睡起来了。
“哼!哼!早晓得是这样,倒不如不来的好些呢!”
两个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着一只铅桶走上楼来。爱牟夫人背着幼儿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松梅村了,但怕还要下雨,终竟买了一只雨伞回来。”
爱牟夫人说着,把铅桶里面盛的粮食取了出来,是些红豆、沙糖、酱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众人都各欢天喜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