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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郭沫若小说集-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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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极。你去买地图,等我来写回信。W地方我只消写封信去拒绝了就行了。”
 他们就这样商议定了之后,他的夫人领着三个孩子去买了两张地图,他便写好了一封辞职的信。他的信是寄交国内W地方的S大学的。原来那S大学的学生有一部分很敬仰他,在七八月间要求他们的校长写过一封信来,聘他去当文学教授。这S大学在三年前已经是聘请过他一次的,他那时因为自己连大学也还没有毕业,不便跑去当别人的先生,所以便早早辞掉了。这一次他正在苦厄的时候,又承受着这样几年不改的未知朋友们对于他的爱情,他于情理两面都觉得不好再辞,所以在他接到S校长来信之后,他便立地写了一封应允的信回国去了。但不料不久之间S大学便起了风潮,把校长更换了。他的回信去后,等了许久竟不见有聘书寄来。他很在怀疑,而S大学的学生又写了好几封信来催他去上课,学校里也打了两次电来。——这到底是怎么的呢?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了。起初没钱的时候,要想动身也不能动身。在八月尾上有了钱了,但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江浙战事已经起来了。
 ——“这始终是去不成的,去不成的!”
 他已经决定了不去就事的心,但不料到九月中旬S大学又来了一通催教授上课的油印信,他由这封信,知道他仍是被认为教授之一人,而同时因战事的影响,国内的教授定也还有许多未能到校的。战事的消息,在日本报上一天紧似一天。他在福冈是无从得见中国报的,终至不能不疑心到长江的轮船都已经停开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到这时候才刚好寄来。愆期也未免太久了,纵横是没有接到聘书的,倒不如未受聘而辞聘!

 三
 他夫人买回来的,是两张佐贺县的地图。原来武雄和古汤温泉都是在佐贺县境内,这佐贺是福冈的邻县,往长崎回中国时是必须经由的地方。
 地图后面关于名胜地方,都有些简略的指南。武雄虽然近在火车站旁边,相隔不远处更还有嬉野温泉,但这两处地方,指南上都写得非常繁华;写武雄说是有八千余人,浴场分出数等;写嬉野竟说有四十余家的旅馆林立,还有新兴的温泉公司。这样的地方也不免有几分贵族性,这不是他们所敢觊觎的了。
 再看古汤。古汤在佐贺县治之北,川上江上游的群山之间。沿川上江而上不到古汤处可一里许①,还有所谓熊川温泉,这儿的人口不出四十户。指南上又盛称这两处地方的风光如何秀丽,人心如何古朴,生活如何简易,这便把他们的趣向决定了。

 ①作者原注:合华里七里余。
 他们决定到古汤,或者熊川;假使他想避孩子们的搅扰时,他们还可以分居,这样,他在群山之中便可以静静地从事写作了。
 往古汤的计划商量好后,新生的事件便是退房租和收拾行李的两项事情。
 他们的房子是仅仅在三礼拜前租好的,因为房子的结构比较清幽,租借时竟接受了很苛刻的条件。房主人说他们的孩子多,又说他们是中国人,因此一定要他们找店保,押一百五十块钱的押租,房金先付,每月三十五圆,无论住满一天,或者住满一月,都是一样。要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他的夫人始终不赞成,但爱牟就好象暴发户一样,终敌不过自己的一点孩子气的虚荣,把房子祖下了。他受金钱的蹂躏是太受够了,他如今有了几百块钱,他要报金钱的仇,他要把金钱来蹂躏了。
 新居就在当铺的邻近,他迁居后每遇着当铺主人,心里免不得还要这样说:
 “当铺的老板哟,你们有钱的人们哟,你看我也还住得起三十五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呢!”
 他这种孩子气的虚荣心,现在不能不受到报复了。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九,再多住两天便不能不多给一个月的房钱。于是乎他们到古汤的行期就不能不急转直下地定在明天。
 ——“房主人那里你去退垫罢,我在家里收拾行李呢。”
 ——“好,我去。我要去交信,也还要去买些原稿纸来才行。帽子也还没有呢。没有时候了,我就去罢。”
 ——“好的,你穿洋服去好些。”
 ——“费事得很。”
 ——“费一点事也不要紧,你的和服太坏,生意人会不把你当人。”
 他听他夫人的话,把他唯一的一套夏服来穿上了,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但是一顶草帽已经被他第三的一个幼儿踏破了,戴在头上总要隙出一个口来,他没有法子,只得从里面用些纸和浆糊来糊着,倒还勉强可以敷衍过去。
 ——“房主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是市上××町的一家卖蚊帐的商店,是一位将近五十的寡母,有两个儿子和你是上下年纪的。”
 ——“好,我就去了。”

 四
 他乘着电车走进市里,先把一封挂号信交了。他找着了那家蚊帐店了,但他踌蹰着不敢进去。他是怕和商人打交道的人,那种虚伪的应酬话使他最难得应酬。他在走进蚊帐店之前,不免要先起一次腹稿。
 “我们这回因为身体不好,要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回来。对不住得很,我们住的房子只好退租。明天就要动身了,方便的时候,请把那一百五十块钱的押金还给我们。”
 他把这一番简单的话,用日本话来在心里说了又说;他努力想把它说娓婉些,说圆满些,但总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在这篇腹槁还没有十分打定之前,他又只得往别处的纸店里去买原稿纸去了。
 原稿纸买了五百张。他自己心里想,“在山里住它一个月,能把这五百张原稿纸写完,也就是很好的成绩了。我这回定要大写,我计划着的一篇《洁光》定要在这回写作出来!”
 他想着想着,不觉又走到蚊帐店前面来了。时间已经不能再使他迟延,他就好象为受试验而上课堂的学生一样,走进了蚊帐店里的帐房。
 坐店的一位老妇人和一位俊秀的男子立起来表示欢迎。他看那妇人时,正是五十上下的年纪,面庞是很肥白的,眼堂轮着一带黑圈,一头的浓发黑得异常脂腻。
 爱牟把帽子脱了,向他们鞠了一躬,但他一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帽子就和一顶狮子盔一样,已经隙着一个大口了。他自己的脸觉得有几分热起来,他只格格不吐地向着那老妇人先把自己介绍:
 ——“我,我是称名寺旁边的,租借着你们的房子的人……”
 想要掩着破帽子的丑,极力把来藏在背后。
 ——“是爱……爱牟先生吗?请坐!请坐!”
 ——“不,不坐了,不要客气,近来生意还好吗?”
 一“托庇呢,檀那①不过檀那是晓得的,我们是靠蚊子吃饭的人,蚊子一没有了,我们便要改行了。我们到冬天来是卖毛毯绒毯,还要望檀那照顾呢。”

 ①作者原注:佛经上称施主的梵语,日本一般用作“老爷”。
 他和那老妇人敷敷衍衍地讲了几句客气话,但不得不迫到题目上来了,他说,很突兀地说:
 ——“我们明天要动身,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
 ——“哦,太太和少爷们都同去吗?”
 ——“是的,一家都同去。所以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我们住的房子就想在今天退垫。”
 他这两句话却几乎是一气呵成地说出了。但他刚好把“退垫”说出的时候,啊,那是多么灵妙的符咒哟!那好象有什么神话上的呼风唤雨的魔力一样,在那老妇人脸上顿然唤起了一天的暗云来。她把她伟大的臀部,噔的一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在冰冷之中燃着怒火。
 ——“早晓得是这样,我们是不租给你们的!我们的房子原是想招长租。……”
 ——“对不住你们呢,但我们是漂流着的人,身子又不好,也没办法。”
 ——“真个是没办法呢!要走,我们也不好把你们强留。留也留不住,就和我们留不住蚊子一样啦!”
 “哼哼,你这老娼妇!你竟把我当成了蚊子了吗?”爱牟在心里愤恨着,但说出口来的是:
 ——“那么,我们那笔数——押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你送来。”
 ——“晓得了。”
 “哼哼,你这老东西!”爱牟又在心里生气了。“你不过比我多有得几个臭钱,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我租你的房子并没有缺少你分文,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吓!吓!”
 他愤激得连话也不能说出来了,在蚊帐店里立着转不过圜来。商店的母子两人埋着头各自去做他们的事情去了,他只好象一只落水鸡一样向店外逃走出去。一走出店门,他把那顶破了的帽子投在地上,恶狠狠地踏成了一个坦平。
 ——“啊,你这混帐东西!”

 五
 他乘着电车从市上回来的时候,正是他的孩子们在园里游戏着的时候,他的最小的一个婴儿在轿车上哀哭着的时候。
 他坐在东首的廊缘上,和他的夫人谈说了几句,便忿闷地尽坐在那儿,他把姿势固定了,就跟得了神经病的患者一样,连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是凝视着地面的,嘴唇是翘着的,本是凹陷着的两颊愈见凹陷了,本是苍白的脸色愈见苍白了,两只手紧紧地交在胸上。
 他这时候又在失悔他的造次了。
 “啊啊!我为什么要到日本来!来了,便单为房子的事情也受了不少的闷气了。S大学的事情我为什么急急于便要辞退!辞退了,我又不能不在这受瘟气的国度里久住了!啊,洗什么温泉哟!洗什么温泉哟!究竟有几个血汗钱在你的身上?拢总只有四五百块钱的家资,吃不上两三个月不是便要讨口了吗?固定的收入没有分文,要全靠着做文字来卖钱,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么扫脸的事情哟!啊啊!……”
 他凝视着的眼眶,竟被灼热的眼泪汹涌起来了。凡这十几年来,前前后后在日本所受的闷气,都集中了起来。他不能不把他可怜的妻儿作为仇入的代替,把他的怨毒一齐向他们身上放射了。
 ——“哭!哭什么哟!哭死了也没人把饽馅给你!”
 小小的婴儿依然在轿车上啼哭。但他那可怜的哭声终竟把他触怒了:
 ——“饽馅!饽馅!就是你们这些小东西要吃什么饽馅了!你们使我在上海受死了气,又来日本受气!我没有你们,不是东倒西歪随处都可以过活的吗?我便饿死冻死也不会跑到日本来!啊啊!你们这些脚镣手铐!你们这些脚镣手铐哟!你们足足把我锁死了!你们这些肉弹子,肉弹子哟!你们一个个打破我青年时代的好梦。你们都是吃人的小魔王,卖人肉的小屠户,你们赤裸裸地把我暴露在血惨惨的现实里,你们割我的肉去卖钱,吸我的血去卖钱,都是为着你们要吃饽馅,饽馅,饽馅!啊,我简直是你们的肉馒头呀!你们还要哭,哭什么,哭什么,哭什么哟!”
 他恶狠狠地把哭着的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哭得愈见悲哀,他脑中的怒气却好象蒸汽寻比了空穴一佯渐渐地轻淡起来了。
 这是他的一种怪癖。他每逢在外面受着不愉快的感情回来的时候,他狂乱着的怒火总要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仇人。自己磨牙吮血地在他们身上凌虐。但待到骨肉狼藉了,他的报仇的欲望稍稍得了满足时,他的脑筋会渐渐清醒起来;而他在这时候每每要现出一个极端的飞跃:便是他要从极端的憎恨一跃而为极端的爱怜。这在旁人看来无论怎么也是不很自然的行为,但在他却要感受着一种不得不然的冲动。这种冲动现在又飞跃起来了。
 他把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是哭得愈见悲哀的,连两个游戏着的孩子也骇得呆立着了。
 啊,这样怪可怜的凄切的哭声!
 这好象在暴风雨之后,从远远的海岸上吹送来的晚潮,这好象在夜深人静中,一只孤鸿从暗黑的云头彻响出的哀叫。这分明是从远方来的,但又十分清莹。啊,这单调的悲啼,这淡白的哭声,这是怎样动人的,令人不得不流眼泪的律吕哟!这分明是有什么要求,分明是有什么哀诉。
 饽馅,饽馅,饽馅……浮浪,浮浪,浮浪……浮浪的不安,饽馅的缺乏……
 ——“啊,佛儿呀!佛儿呀!你不要哭,不要哭!你爹爹错了。”
 他是完全软化了。从廊缘上跳下沙地来,把轿车中缚束着的婴儿抱起了。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着一个很长的接吻,一珠珠的眼泪滴落在婴儿的发上。婴儿的哭声虽然止息了,但时时还听着抽咽的声音。
 ——“到上海去!到上海去!”
 ——“到亚美利加去!到亚美利加去!”
 两个大的孩子又在雪白的秋阳中,淡黄的沙地上游戏起来了。

 中篇  漂流插曲

 第一章  末日
 ——“啊,好香!桂花的香气啦!”
 ——“是的,桂花。今年开得不多。”
 ——“怪不得刚才走过的时候没有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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