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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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究是个成人啊,怎能让理论上的姑母舍身相救,以求活命呢?裴氏沦落胡营,身份迟早都会暴露的,或许会死得无声无息,难道自己就忍心飘然远飏,只当不知道吗?会不会此后或短暂或漫长的人生,都要在愧疚和噬心般的痛苦中反复挣扎?那样即便活着,又跟死了有啥分别?
不行,我还是要去救她!
可是要怎样才能救出裴氏来呢?会不会不但救援失败,反倒还搭上自己一条小命?裴该筹思良久,最终狠狠地把匕首戳在地上,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管了,救不出来是她的命,不去拯救是我的罪!”大不了跟她一起死,以偿深夜救援之恩好了,死又有何可惧?!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反倒觉得内心无比轻松。不过一放松下来,困意不禁再次上涌,于是重新坐下来,背靠着树林外侧的一棵大树,又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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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听说裴该逃掉了,不禁暴怒如狂,当即抡起鞭子来,朝趴伏在地上的蘷安背上狠狠抽了十数鞭,直打得甲片脱线,衬里粉碎。
孔苌不在身旁,其他部将地位都低,资格也浅,瞧着石勒惩处蘷安,谁都不敢拦阻,只能远远地跪下磕头,相助求情。石勒最终把鞭子朝地上一拋,转过头去环视众人:“汝等以为,我是关心裴该要超过蘷安么?”
众将心说是啊,你犯得上为个晋官,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如此大动肝火吗?这幸亏是蘷安,是你的心腹爱将,又是最早跟随你起兵的老人,才只挨了一顿鞭子,倘若换了我等,那还不直接一刀给剁了?
然而蘷安趴伏在地上,却猛地一梗脖子,朝向求情的众将:“汝等不要胡思乱想,明公此番责罚于我,并非为了裴郎。明公将裴郎交于我看管,我却酒醉误事,致其走脱,倘若是在战阵之上,如此疏忽大意,必遭败绩!我既有罪,自当责罚,汝等万不可错会明公之意,乃至心生怨怼!”
众将忙道:“蘷将军说得是,但请明公看在他是初犯,稍加宽赦吧。”
石勒冷哼了一声,注目蘷安:“汝既如此晓事,剩下的鞭数权且寄下……”蘷安心说啥,还有剩下的鞭数?你也没说一定要打我多少鞭不是……
“……汝还不速速前去捕拿裴该,将功赎过!”
蘷安忙道:“末将已遣人循迹去搜索了,只因不敢欺瞒明公,故此来报……”
石勒一瞪眼:“若欲报我,一小卒足矣,汝何不亲自去寻?!”
蘷安心说是啊,这是我太实诚了,早知道就派人来禀报你,你光火打人也就打不到我身上啦……不行,我确实得亲自去擒裴该回来,否则真怕还会有寄下的多少鞭子!急忙一轱辘爬起身来——其实他身强体健,刀山枪林中常来常往,这几十鞭子又是隔着甲衣,还真抽不伤他——正待告辞而去,忽听有小卒远远地高呼:“已然拿住裴郎了!”
蘷安不禁背着石勒苦笑一声——早知道那么快就能逮住,我就先不报你了呀……真是自取其辱。
石勒闻报,面上陡然现出一丝青气来,当即一背手,大声喝道:“押入帐来,待我问他!”众将悄悄地窥看他的脸色,心说裴该这回应该死定了吧……小白脸早该宰了,白费我们那么多天的粮食。
且说石勒返回帐中,才刚坐定,就有胡兵把裴该绳捆索绑给押了进来。石勒单手撑着几案,斜靠着身体,故意拿眼角余光去瞥裴该,冷冷地问道:“裴郎果不愿降我乎?”他杀心已起,只待裴该说一个“不”字,当即便要下令押出去斩首。
不,光斩首如何泄我心中之恨?干脆把他拴在马尾巴上,活活拖死算了!
谁料想裴该挺着腰站立在案前,面上毫无惧色,表情似笑非笑,一开口竟然是:“将军以为,若裴某真欲逃亡,汝这些兵卒可能擒得住我么?”
石勒闻言不禁一愣,随即微皱双眉,转过头询问押裴该进来的胡兵:“汝等是在何处拿住裴郎的?”
胡兵禀报,说我们是跟随着脚印一路搜寻,发现脚印到了洧水边上就消失了,于是策马泅渡到西岸再找,发现裴该就在岸边不远,正倚靠着一株杨树在呼呼大睡呢……
石勒脸上略现疑惑之色,就问裴该:“裴郎,深夜渡水,气力用尽了吧?”
裴该笑一笑:“死生之际,逃亡途中,岂有那么快便用尽了气力的道理?我故意歇脚,专等将军遣人来追也。”
“却是为何?”
“为使将军得知,裴某非不能逃,是不愿也,若真欲去军逃亡,彼等又如何追得上,拿得住我?”
石勒心说你就吹吧,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是跑不动了才会被我的兵追上拿获,为了面子还故意说什么我不是不能逃啊,是不想逃啊,只要想逃随时都可以逃走啊……鬼才信你哪!不过裴该这回的语气貌似跟从前不同,并非疾言厉色,也没有一口回绝自己的招揽,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上回这么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说话,是打算抄如意打自己……可是如今他两手都被绑在身后,就算想冲过来拿牙咬,估计都沾不着自己的身。难道说,他终于想通了,愿意归降了不成吗?
想到这里,石勒杀意顿消,于是把腰一扭,坐端正身体,两眼直直地盯着裴该脸上的表情:“裴郎不愿逃,是肯归附于我么?”
裴该一撇嘴,扭扭身体:“将军便是如此招纳人才的么?”
石勒不禁笑了起来,赶紧下令,解开绑缚。然后他就微笑着看裴该活动手腕,拧腰晃头,不再说话——我都连问你两遍是否愿降了,可不能再问第三遍了,显得太过急切,倘若你再一口回绝,那我的面子还往哪儿搁啊?这回我得等你自己开口。
他不说话,裴该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老半天。蘷安在旁边着急了,赶忙帮着石勒问道:“裴郎究竟是否肯降?若有条件,尽可明言。”我看明公招揽你的心意很诚恳,也很迫切啊,你想要什么身份、地位、赏赐,那就尽管开口吧,都好商量。别再跟这儿发愣了,我们还得赶紧拔营上路哪,你们再多瞪一阵子,天都要过午了!
石勒和裴该二人都各自暗舒了一口气,心说蘷安你这帮腔真挺是时候。裴该正好借着蘷安的发问表态,于是他抬起手,竖起三枚手指来,大声说道:“将军若肯应允裴某三事,则裴某愿意效忠于将军!”
第十章、胡营约三事
裴该这份灵感自然是来自于《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土山约三事”。全本小说网,HTTPS://。.COm;这桥段后世可谓家喻户晓,这年月却还没有被编造出来,不仅如此,就连类似掌故,过往的史籍上也都付之阙如,所以不怕石勒等人会有什么联想——你只是暂且栖身我处,得着机会还是想落跑吧?
“将军若肯应允裴某三事,则裴某愿意效忠于将军!”此言一出,石勒不禁喜上眉梢——你肯降就成啊,至于条件,你还能开出什么条件来?总不会说只要我降晋,你就肯归附?傻瓜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应该不会拿这种说辞来耍我——与其胡搅蛮缠,还不如跟从前似的痛骂我一番,让我把你推出去斩了哪。
而且石勒一直关注着裴该的表情,他发现从前一直存在于对方眉目间的求死之志,貌似略微减淡了一些……希望不是自己的错觉吧。你不再求死最好了,你只要想活,那我就有机会——“是哪三事,还请裴郎明言。”
裴该竭力凝定心神,不让自己紧张的心态表露于外,为了加以掩饰,还特意嘴角上扬,假作笑容。他屈起中指,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事,昨日蘷将军所掳获的晋人之中,有裴某一位至亲,请将军下令释放。”
石勒当即一拍桌案:“此易事耳!”但是随即反应过来,自己问都没问清楚,未免答应得太快了——“不知是裴郎何亲?”
裴该心说这就该图穷匕见了,我是跟裴氏一起死,还是能保着她一并活下来,就看接下来石勒的态度啦——“乃裴某姑母,裴道期(裴邵)之女兄也。”
石勒听了这话,不禁微微一愣,但随即就笑了起来:“得无裴显威之女弟乎?”
裴该脸色一青,不由得长叹一声,点头道:“然。”
裴显威名盾,是裴康的次子,裴邵和裴氏的哥哥,曾经担任过晋朝的徐州刺史,不久前遭到胡汉大军进攻,他被迫弃城而逃。旋即胡汉将领赵固捉住了裴盾的妻子女儿,以此来要挟他投降,而裴盾又听信了长史司马奥的劝诱,最终便投入了胡汉阵营——算是河东裴氏第一个降胡的,然而也并非最后一个。不过裴盾降了没多久,他就又后悔了,赵固娶其女为妻,他三天两头地在女儿面前哭泣哀叹,结果赵固一生气,干脆把这老丈人给宰了——不过这时候,倒还并没有传来他的死讯。
裴盾贵为一州刺史,石勒肯定是听说过的,对于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些什么人,心里大致有数。裴该一开始还想蒙混过关,不打算道明裴氏的真实身份,光说她是裴邵的姐姐——裴邵你应该不大熟吧,我光提表字你应该想不起来吧?但听石勒一提裴盾,他就知道坏了——司马越曾经主持晋政,名闻天下,他继妻究竟姓什么,石勒不可能不知道啊。而且为什么司马毘逃亡的队伍中会有一位姓裴的贵族女性在呢?除了司马越的王妃,还可能有旁人吗?
裴该知道这会儿扯谎也毫无意义,也只得黯然回答:“然。”
他没想到,石勒不但不恼,反倒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知裴郎为何肯降了——莫非昨夜暗放裴郎者,即裴妃乎?”
裴该一瞪两眼,说是又如何?“将军欲杀尽东海王一族,裴某便引此颈,请求一并受戮!”你要是肯给我和裴氏都来个痛快的,倒也不错。
石勒摆摆手:“裴郎不必如此。”他说我明白了,你是发现裴妃在蘷安营中,生怕她受到损伤,纯出一片孝心,所以才幡然改图,答应降顺于我。这没什么,这很好啊——“更见裴郎心地纯净无滓,是真君子也。”他说我是恨司马家人,尤其痛恨司马越,这天下都是那票姓司马的给搞乱了的,若是他们不胡来——“先帝又何必肇国建基,以吊民伐罪?我也不必远离家乡,冲冒矢石……”
裴该心说你恨司马家人?你应该感谢他们才对吧。倘若不是“八王之乱”,导致胡汉国建基,你就是一老农民,或者一牧奴,哪能象今天这么威风煞气?这搁太平时节,你得跪在我面前,我还未必惜得搭理你……
就听石勒继续说道:“然而女子在闺中,何能照应外事?司马越父子之罪,与其妻妾何关?既是裴郎的姑母、钜鹿成公的女弟,自当宽放。”随即望向蘷安:“可即释放,我另将财货来补偿卿。”
裴该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石勒竟然这么好说话!他竭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喜,控制着脸上肌肉,不至于太过失态,但还是忍不住顺着石勒的目光,斜眼瞥向蘷安。
石勒既有命,蘷安自然不敢不遵,赶紧点头称是,心里却说:裴妃在我手上?是哪个啊,我怎么不知道?总不会是昨夜上了的那个娘们儿吧……真要那样,裴该是会跟我急呢,还是会真当我是他便宜姑父呢?“且候裴郎指认,末将当即释放,无需明公赏赐。”
石勒双臂一扬,说那就这样了——你瞧我的心胸可有多开阔?还有什么条件,你一并都提出来吧,反正司马毗我已经给宰啦,其他你还想救谁,我就算全都放了,又有啥了不起的?
裴该暗中长舒一口气,心说最危险的关口已经过去啦,我冒大险,撞大运,终于有惊无险地闯过了这一番惊涛骇浪……其实他真没有骗石勒,若是想逃,虽然未必一定逃得了,胡骑也不可能在洧水岸边就追上他。他确实想重返胡营的,目的就是为了援救裴氏。
裴氏虽然已经三十多了,终究是个美貌的贵妇人,这落到胡营里,即便身份不暴露,也迟早都会发生种种不忍言之事,他裴约又怎么能够一走了之呢?倘若救自己的是个男人,或许裴该就真逃了,将来想办法为恩人报仇,咱们一命换一命可也。但女人可能遭逢的某些事,比死还要凄惨得多,他心里那道坎儿实在是迈不过去。
只能寄希望于石勒招揽自己的心意够诚,愿意为了自己而宽放裴氏了。其实裴该这趟回来,仍然怀抱着必死之心,倘若石勒不肯允准自己所请,那就干脆一脑袋撞死得了——大男人连个有恩于己的女人都救不下来,我活在世上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