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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节

勒胡马-第6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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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虽然暴怒,倒还并没有丧失理智这要是程遐真把张宾给弄死了,复阴谋败露,石勒非一刀将那奸贼劈为两段不可;但如今张宾逃过一劫,于程遐的阴谋又查无实据,若是骤然翦除之,他也觉得跟老婆、儿子不好交代。

    由此强按怒火,冷冷地说道:“太傅几乎不能生还见朕,为河北盗贼孳生之故也。汝掌尚书省,却不能镇定地方,可知罪么?”

    程遐连连磕头:“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既如此,命汝出镇冀州,以平嚣乱汝可肯么?”

    程子远不敢不应。固然他知道自己于此事上,手脚做得应该还算干净,即便石勒遣人调查哪怕就派张宾去也未必能够得着什么实据,可以定自己的罪。问题是君要臣死,还管这臣有没有犯罪吗?天子本来就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存在,况且又是马上天子,石勒若真起了杀心,光举起法律条文当盾牌,管蛋用啊?

    此刻倘若不从石勒之意,甚至于还敢出言狡辩,石勒一怒起来,真可能直接就拔刀子,自己连跑妹子裙下求庇护都来不及……那还不如暂退一步,先出京去避避风头为好……

    石勒当即一拂衣袖:“汝自归尚书拟制去。”赶紧滚吧,别让我再见着你!

    程遐狼狈而出。石勒这才拍案怒骂道:“以为这小人尚有些才干,虽知怀有私意,朕方用人之际,不忍黜退,不想竟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图谋太傅!”随即对张宾承诺:“且待时局安稳了,必取此贼首级,向太傅谢罪。”

    其实这也是说说罢了,他真光火的时候,确有杀程遐之意,但等这事儿彻底平息下去,终究是皇后的兄长、太子的舅父,顶多罢官,还怎么肯下杀手哪?别的不说,倘若儿子因此而怨怼乃父,又怎么好?

    张宾及时扯开话题,说:“臣方自幽州归来,不知前线战事如何啊?前闻晋人迫近朝歌,不知如今朝歌如何了?”

    石勒长叹一声道:“石虎为朕断后,护守朝歌,可惜未及一月,即中计而亡……”

    张宾心说这石虎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暂不便细询其事,就问:“则晋人既下朝歌,可曾深入魏郡否?”

    石勒略略停顿了一下,突然间朝前略一俯身,凑近张宾,说:“太傅,国家之大敌,再不是晋人了。”

    张宾闻言,不禁愕然:“陛下此言,臣莫明所以。”

    石勒忍不住竟然笑起来了:“不出太傅所料,裴文约趁祖士稚与朕激战之际,率军归洛,已逼迫晋主下诏禅让矣。不在去岁岁末,便在今岁元旦,当已登基,唯尚不知其国号为何……”

    张宾闻言,不禁惊骇,复觉嗒然若失。

    裴该在羯营时,张宾与之多次恳谈,不觉得那小家伙纯在演戏,则其于司马氏之厌恶,多半是真情实感。再加上张孟孙本人也是想辅佐明主,在乱世中建功立业的,故此早就猜到了裴该不可能长久附晋,一旦兵雄势壮,必谋篡僭。只是裴该这就逼迫晋主禅位了,就时机而言,确实过早了一些啊。

    在张宾原本的料想中,裴该篡僭的最合适时机,应该在两到三年以后。无论到时候晋人已大败羯赵,长驱直入襄国,还是双方长期对峙,不分胜负,裴该都不能够再等下去了。除非形势彻底扭转,羯赵获胜,进逼洛阳,否则这一历史趋势是根本扭转不了的。

    那么,裴该为什么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提前迈出那最后一步呢?是他利令智昏了,还是麾下将吏逼迫所致?张孟孙尝试把自己放在裴该部属的立场上思索这一问题。

    石勒见张宾良久不语,就问:“太傅何所思啊?”

    张宾轻轻叹息一声,回答道:“臣知裴文约因何急于谋篡了是为收祖士稚也!”

    石勒有点儿迷糊:“此言何意?还望太傅教朕。”

    张宾便道:“祖士稚与陛下激战于荥阳,若败,裴文约必收其余烬,与陛下继战。然其得胜,倘若趁机直进,则势更雄强,必不甘再屈于人下。故此裴文约唯趁其兵马疲惫,前尚不能破朝歌,入魏郡,后复为关中军占据洛阳之时,以势逼迫之,方能顺利收服祖军。则以臣之料,裴文约既践祚,必为祖军后援,允其继攻河北……”

    石勒捻着焦黄的胡须,缓缓说道:“倘若以祖军来攻我,则裴军大可全力以向上党、乐平,恐怕并州不能守……可要召回安?”

    张宾点头道:“如今形势危急,臣为陛下布画,其策首先,召还将军,使其率生力军机动于魏郡……”随即请石勒展开地图,指点着说:

    “襄国以南,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若唯恃安阳、荡阴等数城,晋……敌军乃可围而不攻,却将主力兜抄其后,直取我腹心之地。因此拟设三道防线,以城邑为依托,将军纵横游击,或可逐渐削弱敌军之势,待其三鼓而竭,再寻机发起fǎngong。

    “第一道防线,西起林虑,中为安阳、荡阴,东则内黄,于顿丘以东,则须于河上密设堡垒,阻敌渡河。若此防线不守,诸军乃当徐徐退至第二道防线凭依漳水,以三台为其枢纽。再后第三道防线,则西起涉县,中守邯郸,西则肥乡、斥丘。若此三道皆不能守,则大势去矣。”

    顿了一顿,又说:“如臣前日所言,当暂时放弃并州,而东依太行,南凭大河,做久守之势,以待敌之自乱。然敌何以乱?裴文约既篡僭,陛下当急致书建康司马睿,劝其绍继晋祚,与我呼应,相约灭裴后,我家唯取并州,而将汲郡以西,俱归晋人。再可致书刘越石、慕容,暂且约和。最关键的,拉拢拓跋氏,使不受裴文约之诏,而南下骚扰之,许以沱河以北各县。

    “蜀中巴氐、汉中周访,亦可遣使,若能诸道并发,围攻关中、河南、太原,即便不能大损裴文约之势,亦可羁绊其人马,使我得以喘息。今敌强,则当分之,我弱,则当聚力于一点,方才有望转败为胜也。”

    两个人一直商量到红日西沉,张宾方才告退辞出。才出宫门,就见阙外乌压压的全是车马,群臣于此恭候已久,纷纷前来与张宾见礼,热情问候。

    程遐吃瘪的事儿,虽然发生在宫内,却根本瞒不住宫外之臣。尤其程子远受石勒的呵斥,命其即归尚书省,自己草拟制书,则徐光就在省内,怎么可能听不到风声啊?徐季武恶程子远久矣,当然会把消息散布出去,其意为:程遐要完蛋了啊,诸多依附之辈,还不赶紧改换门庭,来向我表忠心吗?

    张敬失势之后,徐光就是文吏中的第三把手,则一把手张宾素不结党,二把手程遐再一完蛋,则群吏除了徐季武,还能依附何人呢?至于荀绰、裴宪的集团,情况特殊,归附者多为故晋官吏,或者豪门世家,程遐的旧党羽就算想要改换门庭,也挤不进那个小圈子里去。

    只是大家伙儿也会考虑,张太傅从前不结党,有可能是被程遐逼迫所致,如今他一翻手按倒了程遐,说不定就乐意接纳我等呢。终究太傅之尊,名义上为朝臣领袖,我们就算先去见太傅,知其不纳,再投向徐尚书,徐尚书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除了程遐党羽外,其他朝臣,亦基于各种理由,紧着来向张宾献媚比方说,纯出公心,认为唯太傅才可扭转时局;再比方说,即便不肯党同太傅,也不愿与其为敌,希望他别把自己给归入程党去,到时候下什么毒手。

    基于后一种理由,就连裴宪和徐光都急匆匆地赶来了,就跟宫外等着张宾出来。

    群臣纷纷上前,向张宾致意,张宾逐一还礼,但说我才归襄国,又与陛下商谈半日,实在疲累,且待休歇数日,再与诸军共谋国事吧。他唯独跟裴宪、徐光二人多说了几句话。

    对于裴宪,主要是说当初裴该与我赵为敌,天王也不曾责罚于君,则如今裴该篡位登基,亦望君勿作他想。只要有天王在,有我等竭诚辅佐,赵必不亡,且有望复兴,裴文约如今四面皆敌,其势恐难长久,君可一定要站稳立场啊。

    对于徐光,张宾则低声说道:“陛下已决策,命程子远出都,安靖地方。我当助陛下规划大局,则于细事,唯寄望于季武了……”

    为表亲近,他还特意称呼徐光之字。言下之意:君可代程遐执政也。

    因为张孟孙考虑到,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以军争为主,而政争为辅,我基本上没有多少精神头来梳理政事,甚至于还可能出居于外,做安的参谋,奋战在对敌前线。那么朝中政事,就不得不委托给他人,既程遐不可用,则唯有用徐光了。

    徐季武论德论才,其实并非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张孟孙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总不可能把政事交给荀、裴那路世家子弟吧,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把赵国给折腾成第二个故晋。关键当初程遐为抢第一的位置,跟张宾斗得很凶,徐光则长期坐三望二,或者坐四望三,心思都用了在程遐和张敬身上,反倒跟张宾在表面上还算是和睦的。

    张宾复道:“还望季武专心于国事,勿起私意,某人乃前车之鉴也。”

    徐光鞠躬如也地回答道:“太傅放心,吾亦常恨某人私心太盛。今国家危难之际,正当戮力同心,共挽天倾,我又岂敢不从太傅之命,竭诚致力于王事呢?”

 第八章、鲜卑单于

    温峤离开洛阳后,便即乘车东向青州,复请卫循放海船,送他归往平州。(全本小说网,https://。)一到襄平,他便急忙来见刘琨,告知裴该受禅之事,刘越石不禁叹息道:

    “吾少年时,曾与祖士稚约,若异日四海鼎沸,当相避于中原……不想当避者,别有他人……”

    随即愤然一拍几案,说:“我本晋臣,戮力于王事十数年,又岂能易帜而从篡逆?!”

    他这种反应自然也在温泰真预料之中——总不可能一听说裴该称帝,便当场喜极而泣,朝南拜舞吧——温峤便即规劝道:“于此事,姨丈还当三思而后行啊。”

    刘琨就问了:“卿有何言?”

    温峤拱手道:“甥自中原归来,深知晋威已堕,人心在华,且关中军兵强马壮,粮秣丰足,复得祖公相佐,灭羯当不为难,底定天下,亦不过数年间事耳。姨丈先守并州,复奋战于幽蓟,其于晋恩,报之亦尽,又何必逆势而行呢?平州终究偏在一隅,难以摇动大局,若从华而夹击羯贼,尚有功业彪炳史策之日;若仍奉晋朔,与天下为敌,岂是立身之计啊?”

    刘琨道:“料丹阳王必不肯从华,可奉其进位以续晋祚,南北夹击华贼。”

    温峤苦笑道:“曩昔胡羯肆虐,中原陆沉,唯裴、祖扬武河上,规复虢洛。当时胡贼之势,尚不如今日之华,建康即不敢放片舟北上;则今丹阳王虽有绍晋之志,亦唯割据坐守而已,安可指望啊?且南北悬隔,势难呼应,海上舟船,又多在华人手中……”

    裴该原本就判断,刘琨若还是个聪明人,没有因为屡战屡败而伤到了脑子,则就形势而言,他多半是愿意,或者说必须归从于华朝的。当然啦,世间本多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忠臣烈士,问题司马氏的权威已然堕到了谷底,还有多少人心甘情愿为其殉死呢?

    在原本历史上,刘琨虽然蜷屈于幽州,仍然上表劝进,请司马睿登基,自身继奉晋朔,那是因为他没有第二家势力可以投靠了。胡、羯暴虐无德还则罢了,关键与晋仇深似海——一连逮了两名晋帝,还没多久就全给弄死了——则刘琨不管从胡还是从羯,都难免背德附逆之讥。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司马邺禅位,就理论上来说,华朝乃是晋家的合法继承者,而不是篡逆者——虽说实质没啥区别啦,但传统儒家就讲个程序正确啊。好比日后明朝虽逐蒙元,却仍然自称是上继元朝正统,而不是隔过元朝去找宋朝;再比如满清虽然伐灭南明,一直追杀永历帝到缅甸,也仍然宣称入关是为了剿灭流寇,为明朝报仇。其实这就是给胜朝旧臣和士人一个台阶下罢了。

    如今这个台阶就支到了刘越石的面前,那么你下还是不下呢?

    温峤反复规劝,刘琨最终决定,开大会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吧。会上,唯刘演表明态度,希望刘琨仍奉晋朔,其他卢谌、崔悦等人,却全都倾向于归华——因为原本这班文吏就没啥节操,军覆后陆续归从于羯赵。温峤当场与刘演激辩,刘伯升论口才自然远不是温泰真的对手,没多久便即败下阵去,只得气鼓鼓地扭头不言。

    刘琨尚在犹疑,说:“既然卿等愿意从华,我也不便阻卿等上进之路……即将quánbing交卸,自归田园去罢了。”转过头去,便命崔悦:“道儒且为我草拟辞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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