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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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宾说这问题很简单啊——“姑侄之亲,焉可不救,此孝也。且裴氏女若为蘷将军奴,大坏家声,裴郎岂能无视?然东海王妃早已于归,自当从于夫家,而无久依自家侄儿之理。且我听说前日裴郎为救书籍,轻忽性命,东海王妃责之,姑侄间大起龃龉。彼乃每日哀恸,裴郎亦无面目相对也。”
石勒点点头,说原来如此——终究只是堂姑侄嘛,又不是嫡亲的。他脑袋里转了几个圈儿,想问那一旦把裴氏送走了,裴该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哪……又一琢磨,张先生主动向我提起此事来,应该是相信裴该不会趁机落跑,也不会从此对我不理不睬的吧。再说了,他当初就跑不了,如今又能逃到哪里去?
张宾自然明白石勒心中所想——是不是大丈夫,那是面子上的事儿,心里又岂能没有疑虑啊?若是要挟了人质便能使对方俯首听命,傻子才不干哪!刘琨正是料到人质捏手里也没蛋用,徒惹石勒之恨,却不能使石勒低头,所以才会巴巴地把王氏和石虎给送回来的。
于是笑一笑说道:“今在淮滨建造舟船,距寿春虽三百里,顺水而下,旦夕可至。可使裴郎送东海王妃至彼处,择一舟东下……”既然要送走裴氏,那肯定得让裴该送她直到登船啊,不可能跟辕门前就分手,既不合礼法,裴该也不会放心——“我知明公,或忧裴郎去而不返,然可无虑也。”
为什么说不用担心呢?因为很明显的,目前裴该最宝贵的是他那些书籍,而不是他的姑母,姑母可以送走,书籍须臾不肯离身——当初他可是差点儿连命都不要了,楞往火场里闯,就是为了救书啊!
“我观裴郎,已真心归从于明公矣,去其姑母,乃去其心病耳,他必不肯走。且书籍俱在营中,他以保全圣贤之言、国家典章为己任,又岂肯舍弃之?”
石勒点点头,说书籍为什么那么重要,我是武夫,不明白你们文人的心思啦……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倘若易地而处,把那些书籍换成一匹千里良驹,那我也不舍得走啊,就算想走也得把马一并给骑走喽。
张宾说对嘛,而且——“东海王妃登舟之后,自可不顾,其登舟之前,二百里陆程,岂可无护卫?请明公遣数百兵卒随行,则裴郎又哪有脱逃的可能?”
石勒想了一想:“遣兵易也,却不便遣将……否则裴郎还以为我不放心他,难道不会怨怼于我么?”不派将是不可能的,若把兵全都交给裴该,那……那我确实不怎么放心。
张宾心说裴该真是聪明,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啦——于是微微而笑:“此事易耳,可将兵卒都交付石虎。彼是裴郎弟子,先生出行,弟子跟随,谁说不宜?”
石勒一拍大腿,说这个主意不错啊,那……多少还有点儿犹豫。张宾就说了:“今在葛陂,送归东海王妃,正其时也。若待天晴,或将东征,或将北归,则多有不便……”
石勒心说张先生你又来了,这才聊了多久啊,你又提北归的事儿……好吧,好吧,那就听你的吧,兵也由你来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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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宾得了将令,喜不自胜,急忙跑来通知裴该。看裴该的表情却并无惊喜,一副本在山人意料之中的淡定嘴脸——其实在等待张宾游说石勒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心里不知道有多紧张呢!
当下朝张宾一拱手:“多谢张君——然,此计若成,主公或会迁怒于我,还请张君救我性命。”张宾说那是自然的,而且经过我今天的观察,明公北归之意渐生,相信他事后可能会发点儿火,但不至于重责裴郎你啊。
裴该说好吧,但赶早不赶迟,明日清晨,我便启程,领着石虎,送姑母到淮滨去坐船。
这一晚上他就压根儿没睡,翻来覆去的这个紧张啊,并且把计划中的每个细节又都反复筹谋了好几遍——从来细节决定成败,尤其这般行险之计,一个小破绽或者小失误就可能前功尽弃,那真是丝毫也马虎不得。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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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利用
第二天一早,张宾拨来了三百名健卒,并将一张兵符交到裴该手上——若无兵符,他就调动不了船只送裴氏走啊。(全本小说网,HTTPS://。)裴该也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即命裴仁驾车,载着裴氏和芸儿,离开葛陂的胡营,迤逦向南方行进。
他没想在胡营久住,所以身边还是当日简道送来的那几名奴仆,也没新招人手,也没多买奴婢。那对老夫妇只能做些杂事,基本上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必跟从,还则罢了;裴熊他也不想带,因为那小子太能打了,带在身边是最大的障碍和不确定因素,还是老实给我留在胡营里吧。
裴该曾经考虑过,若能收服了裴熊,或许可以成为自己逃亡计划最大的助力,故此对他与对旁人不同,不但待遇优厚,还时常与之恳谈,询问他家中情况、成长经历。很明显裴熊的出身并不象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而这年月也没有给奸细、间谍编造完美履历的习惯,裴该问不到三句,也便当场露馅儿。可是裴熊没本事现编瞎话,却也不觉得羞愧,一旦问答中出现破绽,并且被裴该当面揪住,他就装傻充愣,缄口不言,倒搞得裴该如同狗咬王八一般——无从下嘴处。
裴该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但凡不懈地努力下去,迟早能够收服裴熊的——那人虽然不见得很傻,但明显没有太重的心机,更没学问,哪是他裴文约的对手呢?——问题他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都浪费在裴熊身上。再加上身周群敌环伺,他也没有机会测试裴熊——那小子会不会协助自己逃跑呢?在没有百分百把握的前提下,可不敢贸然暴露自己的想法啊!
他觉得谨慎起见,还是把周边所有人——裴氏除外——都当成敌人为好,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跟王赞似的,一迈脚就踩进徐光、曲彬的陷阱里去了。就连芸儿他也并不是十分放心,曾经关照过裴氏,不要把逃亡的想法泄露给芸儿知道。终究那女子年岁太小,心性未足,又跟蘷安睡过……固然两人分别已久,那是蘷安不把露水夫妻放在心里,未必芸儿就一定怨恨蘷安。这年月男子普遍把女子当作附属品,而女子受环境、时论的影响,绝大多数也皆习以为常,甚至甘之如饴,尤其是这种没啥文化,又从小与人为奴的小姑娘,天晓得会不会日后生情呢?
当然啦,芸儿是必须要带上的,她是裴氏之婢,不是自己之奴,跟着裴氏一起走本是题中应有之意,而且她还曾经保护过裴氏,总不忍心留她孤身一人沦陷于胡营。但裴熊就不带了,并且裴该临行前还特意关照裴熊,说你好好看着我那些宝贝图书,别让不文的胡兵趁我不在给糟蹋了,若是损了一枚竹简,我必要砍你的脑袋!裴熊拧着眉毛,歪着脖子,貌似有些不情不愿地俯首应诺。
裴该就光带上了裴仁,一则裴氏的马车必须有人来赶——总不可能让他堂堂裴文约给姑母驾车。二则经过观察,这个裴仁无论本领还是心机,又都在裴熊之下,应该会比较好糊弄一点儿吧。
裴该和石虎骑着马走在队列之先——石虎在军营里憋了好几天了,虽说师父讲古挺有趣,但终究不如骑马、射猎好玩儿,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这回终于迈向了广阔天地,不由得五官舒展开来,那张脸就跟开了花儿似的。
两百多里地,并非一日可至,当晚即在野外扎营而宿。军士燃起篝火,裴该和石虎笼火而坐。裴该左右望望,让那些守备的兵丁离得稍远一些,然后压低声音问石虎:“此去当如何做,汝已明白了么?”石虎说师父你放心,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裴该笑笑:“说来我听。”
那么昨日,裴该究竟让石虎给张宾递了哪几句话呢?
第一句:“我请亲送姑母登舟,以赴寿春。”第二句:“可使兵护送,以至水寨。”第三句:“石虎主公之至亲也,兼又年幼,可使同行。”
三句话转述过去,果然张宾立刻就悟了。石虎回来禀报,裴该便把自己的计策,说成是和张宾共同的谋划,一步一步,详详细细地向石虎布置、安排了一番。如今他再问起来,石虎便低声答道:
“此去护送先生的姑母,直至淮滨登舟,以向寿春。伯父听信那刁膺之言,欲沿淮而下,直至建邺,在淮滨建造舟船。故等到了彼处,我便指挥这三百兵,杀尽船工,焚烧舟舰,荡毁水寨,则自然东征不得行,伯父便只能北归中原了。”
他本想得到裴该的赞扬——你瞧我记得多清楚,说得多有条理——却不料裴该轻轻摇头:“此张孟孙之谋也,而非为师之计……”
石虎当场就蒙了,唉,师父你昨天就是跟我这么说的呀,还说是你跟张宾共同的谋划,怎么临上路却又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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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被迫栖身胡营半年多的时间,就从来也没有打消过落跑的念头,因为即便按照历史的正常轨迹运行,石勒即将创建的后赵帝国,那也仅仅是一个半中国化的极其松散的政权而已,完全不符合裴该的理念,为这样的国家服务,实非所愿也。
尤其石勒一辈子都做不成中国人,再加上自身的部族太过小弱,所以就必须哄抬羯人甚至全体胡人的地位——这也是小族临大国所不得不为之事。他讳言“胡”、“羯”,称胡人为国人,虽然不至于跟蒙元似的从制度上就把百姓分成三六九等,但外族凌驾于中国人之上,这跟蒙元、满清也没啥区别了。
裴该又岂甘心做二等公民?虽说他这种中国读书人,石勒向来另眼看待,就好比蒙元建基,也有汉人世豪,有顺德一脉,满清则前有三藩汉王,后有汉人督抚,但你总不忍心瞧着同种——起码是这一世的同种——百姓遭到区别对待吧?
史书记载,石勒曾经提拔参军樊坦为章武内史,樊坦前来辞行的时候,石勒见他衣冠破旧,非常吃惊,问说你为什么那么穷啊?樊坦脱口而出:“都是羯贼到处抢掠所至,应该找他们要补偿!”说完话才想起来触犯了禁令,赶紧磕头告饶。石勒倒是不以为忤,还笑笑说:“我的禁令是防那些俗人胡说八道的,不关你们这些老书生的事儿。”
说是不关老书生的事儿,可樊坦不还是被抢了吗?从来上行下效,上面敢发布禁言“胡”、“羯”的命令,下面的胡人、羯人就敢登鼻子上脸。将来裴该也碰上这种事儿该怎么办?也跑去向石勒哭诉?还不够丢人吗?!
所以啊,他必须得落跑!那么该怎样才能顺利离开胡营呢?当然首先必须取得拘禁者的信任了。裴该一开始谋算的是石勒,但后来发现张宾才是最好的欺骗目标。作为一代枭雄,石勒的疑心病自然是很重的,除非长期为他服务,屡建功勋,否则很难赢得他的信任。张宾则不同了,裴该靠着前世对《晋书》一定程度的了解,再加上超前的理念,想要跟上张宾的脚步,被他引为同道,其实并不算太困难。张宾虽然多智,疑心病却没有石勒那么重,而且读书人之间也比较好找共同语言——只要迷惑了张宾,自可利用他来影响石勒对自身的观感。
第二步,则是要设定一件貌似可以牵绊自己脚步的事物,使得张宾误以为只要掌握此事物,裴该即不舍得落跑。其实裴该最难舍弃的是裴氏,但他是要拉着裴氏一起逃跑的,总不可能把裴氏留在胡营,为自己转移视线,故此特意设局,假使裴氏和自己产生龃龉——如此则无论石勒也好,还是张宾也罢,都不会想到用长久控制裴氏的手段来牵系他裴文约。
好在这年月无论胡、汉,人们普遍不把女性当作可与男性平起平坐的存在,对于裴该去而复返,胡营约三事,都以为他是救亲,而不会想到仅仅是救一个对自己有恩的女人。但裴氏终究不是裴该的嫡亲,想要逐渐加以切割,难度也不甚大——使裴氏每日哭泣,怀念往昔钟鸣鼎食的生活,乃至牵挂司马睿,自然也都是裴该的授意。自从“姑侄龃龉”的字谜被裴氏顺利破解后,这就成为了二人间密传消息的最佳手段。
在特意与裴氏做了一定程度上的切割之后,裴该设定来牵绊自己的,自然就是所谓“圣人之言,国家典章”了——这手段还在许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逐步施行了,要一点一点把敌人往沟里带。拿几车书当宝贝,石勒明白不了,张宾则必能理解,为此裴该还特意演了一出戏,自己放火,自己救火——就利用蘷安留下不少兵卒帮他守门的机会,可以把自身受伤的机会降到最低。
就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