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4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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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就问:“子赐是几时入城的?”
王贡在侧面坐下,拱手回复道:“臣方入城,征尘未洗,即来拜谒明公。”
裴该点点头:“足见子赐忠勤之意,其实正不必如此。”顿了一顿,又说:“既然来了,我乃暂问几事,其后子赐便可下去休歇,免伤贵体。”
王贡问道:“明公所欲问者,得非石勒僭位之事么?”随即笑笑:“此非三言二语,所可述明者也。”
对于石勒僭称赵天王之号的事儿,裴该自然已经得到消息,但具体情况,石赵所定典章、所封百官,甚至于此前此后,其集团内部的各种博弈,所知就很有限了。王贡自恃于晋家之中,唯自己所打探到的消息最为翔实,那么倘若裴该不问此事还则罢了,既然问起此事,我就回答你三言两语,怎么能够显出自己的能为来呢?
裴该听问,点点头:“正要请教。”
王贡说何言请教啊——于是即从襄国百僚劝进开始,备悉靡遗,从头道起。裴该凝神倾听,当听到师欢献黑兔,程遐言水德的时候,不禁撇一撇嘴,哂笑起来。继而王贡又说到那则谶谣——“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裴该当即摆手,阻止他详细解释。
想了一想,乃笑道:“此谶前所言为‘晋’也,后所言为‘赵’也,不知然否?”
王贡恭维说:“明公高才,果然一语中的。程子远等却不识解,还要去请教裴景思……”
裴该所寄魂的这具躯体,系出名门,而且父祖都是天下知名的博学之士,家学渊源,家教也甚严,裴嵩、裴该兄弟虽然少不更事,在学问方面,基础却是打得相当牢固的。不过裴该自从穿越以来,一门心思都扑在复定社稷上,就把那些文字小道,甚至于儒家经典,全都抛去了脑后,已经很久都没有认真温习过了。
只是要解谶谣,多半跟经典其实没太大关联,尤其裴该穿越前就有拆字、猜谜的爱好——否则昔日在胡营之中,也不会用什么“处子”、“非今”的字谜隐语去提醒裴氏了——故而对于这四句谶语,略一思索,便明其意。
他心说这谶语其实不难啊,只是拆字而已,全在《说文》里可以找到,程遐果然是无学俗吏,竟然还要去找裴宪讨教……
对于谶谣为天所授,裴该自然是不信的,于是思维发散,揣测说:“此谶既程遐等不能解,必为饱学之士所制……难道,其解者,便是其造者么?”言下之意,是不是裴宪自己编的这则谶谣,故意散布出去,再等程遐、张敬上门来请教啊?
王贡也怀疑此谶是人为假造的——他倒不是跟裴该一样不迷信,而是不相信石赵zhèngquán实有苍天庇佑,真能为其降下祥瑞来——但此前并未疑心裴宪。听了裴该的话,便道:“襄国颇有宿儒,除裴景思外,尚有荀彦舒「荀绰」、续孝宗「续咸」、傅世道「傅畅」等……”说到这里,突然间愣了一下,随即沉吟不语。
裴该便问:“子赐何所思也?”
王贡急忙拱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但言无妨。”
“倘若此谶真为裴景思所造,则其用意,或许别有所解……明公爵任钜鹿,不也属于赵地么?”王贡一边说,一边斜眼观察裴该的表情。
裴该听了这话,也不禁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子赐多心了,裴景思岂会有此意啊?且钜鹿终非赵也,难道我一言周事,普天下皆可相应不成么?”
今之钜鹿郡,战国时代确实属于赵国所有,但这只是广义的赵地啊,一般说起赵来,多取其狭义,也即钜鹿西面的赵郡,甚至于仅仅指邯郸城及其周边地区,则造谶之人,会故意混淆两者的差别么?裴该说那我若是制个谜语,指代周地,范围最广,也不过说三河「河东、河内、河南」罢了,若论广义,长江以北、秦州以西,当年莫非周天子所有,难道全中原的人全都能跳出来以应此言么?岂有此理啊。
你是怀疑裴宪假意拥戴石勒,其实心向自己……我不觉得那个背祖投羯之人,能够跟当年自己似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再者说了,他若有反正之意,向晋犹有可说,岂会向我啊?我终究还是晋臣哪嘛,则虽为同宗,也没有先暗示我能得天下之理吧。
只是这些话,裴该就不便宣之于口了,想必王子赐那么敏的人,也一定能够体会得到。
至于王贡,其临时有所感悟,特意在裴该面前表述出来,确实是有试探之意。
终究裴该之势,大致已成,权倾当朝,威震天下,则其麾下将吏,未必不起异心。王子赐初附裴该,本是为了洗清从前的污点,给自己找一个立足之处,他心中的国家、朝廷,仍然为司马氏所有。但当日跟随进入长安,得裴嶷提起“豆田壁”来,探听谶言得实,就不禁悚然而惊;随即东向青州,以觇羯势,使他对裴该的能力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因为原本在他想来,张孟孙不过一世二千石而已,乡下俗儒,有何能为啊?以我之才,袖中出一二条妙计,必能使其身首异处,从而为大都督建一大功。谁想与程遐之间密信往来,百般筹谋,虽然略略动摇了张宾的根基,却始终不能彻底离间他和石勒的关系。加上石勒出乎王贡,以及普天下人所预料的,短期之内,即杀王浚,又败刘琨,遂使王贡慨叹:“果然一世之杰,大都督实不我欺也!”
通过和程遐的接触,王贡颇打探出了一些当年裴该在羯营中的经历,则思以如此强势之石勒,再加多智之张宾,竟一度被大都督玩弄于股掌之上,伪降半岁,顺利逃归——还带上一姑母一婢女两个女子——则大都督之能,实可畏也。
王子赐就此起了别样心思,这才尝试着出言试探,但看裴该云淡风轻,既无愠怒之色,又无欣悦之容,也不便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了,只好笑笑:“臣只是在想,倘若裴景思、荀彦舒等肯幡然改悔,或者可资利用。”
裴该摇头道:“彼等书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依赖。而程子远虽为小人,今之于我,小人反倒更加有用。”
随即一抬手,示意王贡把打断了的话头继续下去。
于是王贡便再详述石勒僭号的经过,不知不觉,说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暗。裴该一方面命人燃上烛来,一方面挽留王贡跟自己一起用餐。裴该的伙食相对简单——因为他并不喜欢排开数十道菜,钟鸣鼎食的贵族习惯——但用料考究,烹制精良,倒也足以彰显其身份。王子赐心说我真是来着了,大司马席上颇有珍味,别处不易寻啊。
其实所谓“珍味”,也不过天上鸿雁、山间狐兔,以及渭水、黄河中的鲜鱼而已,在这个食品保鲜手法相当落后的年代,如此等新鲜食材,普通官僚、地主家是轻易搞不到,甚至于置办不起的。
裴该在关中稳定之后,颇费心思找了几名擅长烹饪的大厨入府,以饱口腹之欲。原本虽为高官,其妻妾也是不能远离庖厨的,但荀灌娘的手艺实在是……他乃不能寄望于枕边之人。
王贡食毕,便即辞去,裴该送至堂外,心中反复思忖这石赵zhèngquán的架构和体系。看起来,石勒虽曾一度模仿自己,军政分开,最终却还是遵照传统的中原王朝的模式来厘定官制,程遐位居中枢,其权不堕,张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等于靠边儿站了。此事大好,但看情况,将来在战场之上,很可能会要直面张孟孙。
石勒既然僭位,天王岂可轻动?一般情况下,他将不再会“御驾亲征”,则遇战事,张宾很可能会代其领军,或者起码是监军。自家大敌,唯石、张二人而已,石勒还则罢了,张宾也已经五十多了,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啊?在原本历史上,张宾终于大执法之位,也就是说,他在石勒僭号前就已经挂了……
原本石勒一直称赵王,要到攻灭前赵刘曜,方才僭履至尊之位……大概是在公元330年吧。还有十来年,则张孟孙的寿数,必在十年之内……
正在筹思,忽报少将旅佐、龙舒侯董彪请谒,裴该便命召见。然而董彪进来后,也不肯坐,也不说话,只是面红耳赤,绞着双手,一脸的羞赧之色。裴该反复催促,董彪才嗫嚅着道:
“本乃小事,不当劳烦大都督,但……末将得大都督简拔,随从百战,始有今日之荣耀,则……不得已,还须请大都督相助啊……”
裴该略略蹙眉,问他:“究竟是何事啊?若不干军纪、国法,卿等所请,我岂有不允之理?但言无妨。”
董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来,提高声音恳求道:“还请大都督为末将向董老先生说情,请他勿拒末将于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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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联宗
裴该此前跑了一趟洛阳,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推辞丞相之任和九锡之加,他也得为自家集团捞取足够的好处,同时让渡一部分好处给荀党和祖党,以维持朝廷的和睦。全本小说网https://。
首先,他迫使朝廷下诏,正式承认了自己对河东、平阳二郡的掌控权,作为交换条件的则是青、徐。
徐方虽然是裴该的起家根基,但自从关中初定,并取秦州后,其重要性就逐渐降低了。关键是距离太远,中间又隔着祖氏掌控的兖、豫和司州,物资调送困难,也不可能再从徐州征兵募卒了。
因此裴该承诺,可以逐步放开徐州的官吏任免权,让渡一些职务给荀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彭城郡守。
彭城富产铜、铁,裴该当年即利用彼处的铜矿,铸造了不少“吉钱”,因之顺利渡过了最为艰难的起步期,则此铜矿,自然是各方势力全都垂涎觊觎的。但即便铜钱比较便于携带,千里迢迢从徐州运到关中,仍属靡费之举;再加上裴该通过凉州张氏,开始从西来商贾手中搜集金银,则对于铜钱的热衷程度也开始下降了。
关键是关中目前多建屯所,主要是“计划经济”,还真用不上太多的钱啊。
但即便如此,矿产资源亦不可全操于人手,好在通过虞部掾柳习等人的勘察,已知夏阳、绛邑产铁,解县、闻喜有铜,长安骊山有银,正打算秋后便即召集人手,进行大规模的开采。
因而裴该答yingzhào彭城相熊远熊孝文入关,任职行台,而把彭城的矿产资源让渡给荀氏党羽。此举不但可以拉拢荀党,还可以壮大荀党,以制约祖党——虽说在裴该的意识里,所谓祖党,是指祖纳和祖约,祖士稚则似并无结党之意。
因为荀党纯靠名望支撑,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经济和军事实力,太平时节还则罢了,当此dongluàn之世,必属随风之草,左右偃伏。荀组之所以在裴、祖之间走钢丝,先助倒李(容),复又倒祖(约),就是因为本身实力不足之故。那么把几个肥缺让渡给荀党,就很容易把他们拉到自己一边儿来。
卞壸的徐州刺史,暂时不可动,但裴该也承诺,一两年后,可召卞望之入朝担任尚书,或者同等重要的职务,从而把全州都奉献给“朝廷”。但同时他也要求,朝廷在半年之内,重赏州淮海从事卫循,并加其官为淮海都督,使其掌控东海商运和盐政,乃至海上军事——淮南都督由大都督直辖。
至于青州,则拿来跟祖逖做了交易——其实也不能说是交易,祖逖正当石勒,要求统一东方的军事指挥权,裴该在考虑过利弊得失后,当即允准。此前不久,即已进郗鉴郗道徽为青州刺史,苏峻苏子高不再担任城阳郡守,而专任青州都督。裴该答应,苏峻的“公来营”仍旧从属于大司马三军系统,但可直接受骠骑大将军祖逖的调动。
于此同时,裴该虽然推辞了对自家的重赏,却以此前悍拒刘粲,以及其后收复河东、平阳为辞,要求朝廷嘉奖行台有功之臣,一口气给自家文武将吏,要下来二十多个侯爵。郭默、刘夜堂、甄随以下不少大老粗都得侯爵之封,个个乐得合不拢嘴。
其中,原本的“厉风营右副督”董彪,也就此当上了“龙舒侯”——虽然本人并不清楚这龙舒县么,究竟在哪州哪郡……
董彪乃河间人士,若按后世的分类法,属于“富农”出身,天生高大魁伟,也练过几天拳脚。冀州屡经战火蔓烧之后,他存身不住,bèipo携妻带儿,一路南逃到了长江北岸,旋为李矩李茂约招募为兵——属于第一批徐州军。
董彪老实木讷,平常少言寡语,但不怕苦、不怕累,肯一板一眼地完成上官所交付的训练任务,由此被刘夜堂看中,“厉风营”组建后,即被任命为右副督。此后跟随裴该南征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