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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勒胡马-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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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张宾进来,裴氏便匆忙转过头去,侧着身子继续责骂裴该:“真正痴儿,石公不过与汝一散职,虽当竭诚效忠,亦不值汝豁出性命去!图书典籍便再重要,难道比自家的性命还重要么?若汝有个三长两短,钜鹿一门便要绝后!我日间便曾反复告诫,要汝不可冒险,不可浪掷性命,竟然不听……”

    就听裴该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姑母休再多言,都是侄儿的错……若非我忘记熄灭灯火……这与主公无关,与职司无关,是乃天赋我之使命也!日间便与那苟纯说:‘宁死于此,不忍见劫后余灰再罹兵燹!’岂料一语成谶,这余烬竟为我自身所毁……”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裴氏怒喝道:“汝是堂堂男子,性命尚且无虞,何以做妇人女子状?!”她侧着身,斜眼瞥着裴该,就见裴该抹抹眼睛,也还视一眼,目光中似乎隐含着鼓励之意……

    裴氏一咬牙关,突然间抡起右胳膊来,直接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搧到了裴该脸上——“啪”的一声,惊得才刚进来的张宾不禁小小一个哆嗦……

    ——————————裴该日间悄悄递给裴氏的纸条上,总共五组十二个字,本是拆字谜,以打四个汉字。

    这种拆字谜说破了一钱不值,但若没有一定的学问和巧思,饶你想破脑袋也未必能够摸得到谜底。就好比昔年曹操与杨修并马而过“曹娥碑”,见到碑后题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曹操问杨修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杨修点头。曹操说你先不要揭开谜底,容我再仔细想想,结果直到走出三十里地后,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黄绢”为有色之丝,打一“绝”字;“幼妇”为少年女性,打一“妙”字;外孙为女儿之子,打一“好”字;“齑臼”为承受辛味,打一“辤”(辞)字。所以完整的谜底就是——绝妙好辞。

    拆字出谜,本是世家子弟常玩的游戏,单家寒门藏书既少,就很难玩儿出什么花样来。而即便如“绝妙好辞”一般并不深奥的字谜,曹操都要苦思冥想三十里地,世间又有几个杨德祖啊?基本不必担心纸条落到旁人手上会被看破奥妙所在——军中除了裴该,哪有世家子?即便学问最高的张宾,也顶多有三成机会能够猜着谜底吧。

    除非他是文字大天才,猜谜小能手……

    裴氏虽为女子,终究出身名门——那年月还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疯话——读的书既多,幼少时也曾与兄弟们相互较量过,因此略一凝神,便得其意——

    第一个词是“处子”,那自然指“女”人而非“妇”人了;下面并列两个词,“非今”自然为“古”,“鸟落”是“至”字的字源;女字旁加“古”、“至”二字,所得便是“姑”和“侄”(侄)了。

    第二列第一个词是“唇相济”,刘歆《新议》中说:“交之于人也,犹唇齿之相济。”很明显与唇相济的一定是牙“齿”了。第二个词是“不相值”,牙齿不相值,也就是说歪歪曲曲地对不上,乃是“龃龉”一词的本意,《说文》中标注得非常清楚明白。

    所以裴该那张纸条的谜底,就该是“姑侄龃龉”四个字——咱们两个必须儿矛盾、冲突,我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可是该怎么起矛盾和冲突呢?裴该打算何时展开这个步骤呢?裴氏在灯火上烧掉纸条后,却百思而不得其解。

    一直要到裴该的寝室着火,随即侄儿想要冲进火场去抢救那些典籍,状若疯癫,裴氏这才恍然大悟。她猛然想起了裴该在把那张纸条悄悄交给自己时候所说的话——“姑母且宽恕侄儿这一遭,若有下次轻忽性命,再重重责罚不迟!”

    就是这个时候,文约要我责罚他,从而使姑侄间貌似产生了龃龉,做戏给外人看!

    裴氏当即命裴熊按住裴该,不让他再去刚熄灭的火场里搜集图书残篇,随即指着侄儿的鼻子就开始骂。不过一开始裴氏的语气倒还比较温和,更多哀怜,而非恼怒——她终究不象裴该两世为人,见过的戏文多了去了,而这时代却连“戏”都还没有哪。但裴该一改以往恭顺的态度,竟然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停地回话,甚至还每每打断裴氏的话头,这话赶话的,裴氏的怒火也不禁被激了起来。

    正好看到张宾进来,多了一名观众,裴该又投射过来鼓励的目光,于是裴氏长吸一口气,直接一巴掌就搧上去了……

    一掌过后,裴氏也为自己的举动而深感震恐,竟然一捂面孔,同样大哭起来,芸儿见状,赶紧搀扶着她返回房内。张宾这才方便过来探看裴该,就见裴文约毫无风仪地坐在地上,愣愣地出神,怀里还抱着一摞焦黑的竹简。

    张宾皱着眉头劝慰他:“裴郎何必如此……令姑母所言是也,图书再重要,也不如性命重要啊。”

    裴该抬起头来望了张宾一眼,目光中隐含着深深的自责、哀伤:“张君,竟连张君也如此说……我还以为,张君知我,更知这千古典籍、圣人言教的重要。图书若毁,中国便亡,我又何聊存此世上!”

    张宾忙道:“裴郎所言虽是正理,然图书需要性命去阅读,需要性命去保护,若然性命不存,又何所谓圣贤,何所谓中国,何所谓图书?世有宾和裴郎,始存下这三车书来,若无裴郎,即无天火,恐怕也难以久存啊!此天意也,火既熄矣,裴郎乃可止哀,哭又有何益啊?”

    裴该恍惚地点点头:“不错,此天意也,非我之罪……”就你丫王衍、王赞会推卸责任啊,老子也会!——“好在存留尚多……”

    张宾说是嘛,好在救火及时,也多亏我让蘷安给你多留点儿兵下来——书烧失的应该不多吧?

    裴该答道:“救出十之七八……尚有两三成……”他说到这里,猛然间跳将起来:“我还有些记忆,速取纸笔来,待我尝试默写!”

    张宾好说歹劝,才终于让裴该离开泥地,先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找间屋子休息一下——院子不小,房客不多,烧失了一间东屋,可以暂时在西屋栖身。裴该一直讨要纸笔,张宾只得命人从自己家里搬运来笔墨等用具,以及好几摞牍版,裴该自称要通宵不睡,赶紧把自己还记得的篇章默写出来。

    张宾建议他,是不是应该先去劝慰一下令姑母啊?她刚才光那么大火,竟然伸手打你,打完之后自己也心痛得哭了……裴该却连声命人点起灯烛来,自己伏案磨墨,随口应道:“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先不必理她。”

    张宾不好再劝,只得告辞出来。出得门时,忽见正有一匹马立在不远处的街上,马上骑士朝他远远地作了一个揖。张宾还礼问道:“子远也是来探看裴郎的么?”

    那人正是程遐,当即笑笑:“既知裴郎无恙,夜深矣,我便不进去啦。”随即仰起头来望望天:“今日何日,今夕何夕?城中竟然连起两场火……呵呵呵呵”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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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人生之大快意事

    裴家“失火”的时候,石勒和苟曦等人已然率军进入了己吾废城,搭建起营帐来。全本小说网https://。蒙城的快马传报也到了,石勒就让苟曦念给他听,内容不外乎天干物燥,堆积的柴草起火,已经扑灭,让石勒不必担心,云云。

    但是最后还特意加上一句,说:“苟将军及其党从数人,突出南门而去,不知何往?”

    石勒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苟曦,苟曦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此必舍弟出城弋猎也,彼深好此。想是明公与曦在时,不敢妄为,而今终于憋不住了吧。”

    石勒这才点点头,随即貌似并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亦久不射猎矣——待此间大事了却,要与道将共围一场。”

    然后两人,再包括一个事先抵达的孔苌,并头商量一下明天诱擒王弥的细节问题,便各自归帐安歇了。王赞一直坐立不安地等着苟曦回来,见了面就急着问:“如何?蒙城来使如何说?”

    苟曦笑一笑:“无事,正长不必担忧。”他说那确实是徐光的笔迹,虽然见得不多,但我仍然认得出来。根据文书上内容来判断,对方只是自己设下圈套,想要让咱们往里踩,在没有真凭实据前,还不敢禀报石勒。如今苟纯既然已经顺利脱险,必在前路等待咱们——徐光,或者他背后还有张宾,仍然得不着证据,所以只能用偶然失火来搪塞罢了。

    “且待明日,彼等便悔之莫及也!”

    ——————————

    翌日午前,王弥果然率军赶到,石勒带着苟曦、王赞出南门相迎。他先介绍了苟曦,王弥定睛一瞧,果然好一条魁伟大汉,但不知道为什么,脸色蜡黄,神情萎靡——难道是病了不成吗?

    “苟将军如何这般模样?”

    苟曦假意咳嗽两声,低垂着头回复道:“末将战伤未愈,容色有碍王公观瞻,恕罪。”

    王弥心道我就说嘛,传言苟曦是被亲信背反,绑着去见石勒的,但他那么大本事,纵横大河南北十多年,哪儿那么容易被逮着啊——若是在守城战中先受了伤,那就说得通啦。当即假惺惺劝慰苟曦几句,随即就跟着石勒他们进了城。

    石勒在城中扎起一顶硕大的帐篷,对王弥说:“己吾已废,衙署不全,别无大屋可衬王公身份,因此我便扎起这胡帐来,设宴款待王公——还请王公不要觉得寒酸啊。”

    王弥笑一笑:“何言胡帐、晋帐、汉帐啊?我等本是戎马之辈,自当居帐。”其实心里却在想:“你瞧你挑这破地方……赶紧的,好酒好菜端上来,咱们好谈正事儿。”

    帐篷也有帐篷的好处,那就是正好扎在街道中央,四面空旷,距离最近的房屋也还有六七步远呢,不怕有人跟外面埋伏。苟曦之兵和石勒之卒各在帐幕一侧端立,然后二人便即携手入帐,分宾主落座。

    王弥从南门进来,所以帐篷坐北,门朝南开,进来后一瞧,远门一侧摆着面挺华丽的屏风,左右各设一案。右侧也就是东案为尊,石勒揖请王弥上座,王弥也不谦让,迈步过去,还没有坐下,先皱眉瞧那屏风——这屏风可不小啊,后面能藏不少人哪!

    见他犹豫,石勒便笑着一指:“此乃王公昔日在洛中所赠,为我心爱之物——尤其两面都有雕花,实在是美、美……”

    后面王赞接口道:“美轮美奂。”

    石勒“哈哈”大笑:“不错,就是这个词儿,还是正长学问深哪。”

    王弥笑道:“我却喜欢背后的花色。”石勒说这个容易,他也不叫旁人,就跟苟曦打个眼色,然后两人一起动手,把屏风翻了个面——石勒行有余力,苟曦却多少有些气喘吁吁了。

    王弥这才“呵呵”一声,屈膝落座,石勒坐在他对面。他们二人的下首同样设了两张几案,留给主人家的陪客苟曦和王赞。王弥并没有带着什么有名将吏过来,只好把部下留在帐外,孤身一人入帐赴宴——不过他倒并不担心。

    一则是确信石勒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我品位比你高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胆敢犯上?二则我甲在身、刀在腰,难道还会怕石勒吗?那胡儿顶多也就马骑得比我好吧……哦,套马的本事肯定也比我强,马贼么。王赞本是文士,我一个能揍他七个;苟曦虽亦武勇,你瞧他那脸色,说不定过几天就直接挂了,他能威胁得到我?

    有仆佣献上酒食,并且从同一口陶罂中倾出热酒来,给在座四人满上漆杯。王弥先看石勒喝了,然后自己才喝,但觉此酒入口香醇、绵软,不禁大为赞叹。

    寒暄几句后,石勒略略使个眼色,苟曦就端着酒杯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几步趋近王弥,随即一躬腰:“曦先为王公寿。”王弥不疑有他,把腰一挺,就也端起了自己案上的酒杯。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原本苟曦颓唐的面容瞬间一肃,面上浮现出精悍之态、狂喜之色来。王弥还没能反应过来,苟曦已然抛了酒杯,从腰间拔出长刀,“唰”的一声就顶住了他的哽嗓咽喉!

    石勒等三人都没有着甲——苟曦、王赞做中原士人打扮,石勒则是细麻短衣,光着脑袋——王弥因为才刚行军而至,所以并未脱卸铠甲,只是摘了兜鍪。王弥这身甲是带盆领的,所以也不怕别人拿刀砍他脖子,但咽喉部位终究还有一个小缺口,刀尖乃得逼近——他就觉得从喉结部位开始,一溜鸡皮疙瘩向整个上半身蔓延开来……

    王弥大吃一惊,脸色瞬间灰败,垂眼望着森然的刀锋,却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微侧过脸来瞥向石勒:“石……石公何以如此啊?”

    这时候苟曦已经一脚踢翻食案,绕到了王弥的身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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