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2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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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闻言,先是蹙眉,继而大喜。蹙眉是因为,他担心这事儿反而会拉开世家和寒门的距离,使得世家坐大;可是再一琢磨,正如老先生所言,谁算世家,谁算寒门,从此不是靠占田多少、势力大小,而是由我来把持舆论,这也算是一大进步嘛。
想想原本历史上,唐太宗曾命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等人编纂,结果初稿上来,仍列山东崔姓为第一,陇西李氏得往后排。太宗大怒,责令重修,说“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才终于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还刻意打击报复,把崔姓降为第三等。
这是世家对皇权的一次试探,结果皇权得胜,传统世家势力就此受到打压,很多庶族新贵得以获得与其官品相符的社会地位。所以等到宋初编纂的时候,就不再出这种妖蛾子啦,直接定国姓“赵”为第一,吴越王的“钱”为第二。
世族政治,就此彻底让位于官僚政治。
裴该想到,这是可以捏在自己手中的一件强有力的舆论武器,从此家族升降,黜陟由心——既然不可能一举将世族政治彻底摧毁,不如用这种春风化雨的手段徐徐更替之——不禁大喜过望,急忙躬身向董景道致谢,请老先生您这就开始动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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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景道最终也没有答应出仕,不过裴该特意命人辟了一条可行车马的道路通到他渭汭草庐,以便往来,返回长安后,他还三不五时地遣幕府官吏前往拜会老先生,并且聆听其教诲。
然而裴该回到长安后不久,就被迫把什么暂且抛诸脑后了,因为别有一件大事占据了他所有工作以外的时间和精力——荀灌娘即将临盆。
裴该在此之前,就遣人遍访关中乃至河南,寻找有名的产科医生和稳婆,为孩子的降生预做准备。各方推荐上来的人才,他都要逐一问答,择优斥劣,对于那些医生和稳婆将出来的方子,或者打算实施的手段,也都要由他过问、首肯后,才可施用。
其实裴该并不懂医,大夫们开出来的药方,多数都瞧不明白。只是他觉得中医药存在、发展了数千年,总应该有些合理的地方吧?而就算不合理,如今也没有现代医学可用,总不能讳疾忌医,干脆不看病、不吃药。所以荀灌娘孕期若有不适,该吃中药还得吃中药,只是大司马得先瞧过了,再召太医令蒋通来咨询过,才准烹煮。
因为有些方子瞧着就不靠谱啊,好比说你下俩蝎子,犹有可说,非得要一雌一雄,还须原配夫妻……这不扯淡哪嘛!而且荀灌娘身体素质向来很好,相信普通小毛小病的自己就能扛过去,故此为怕损及母亲和胎儿,所有性烈的虎狼之药,一概不准用。
就这样战战兢兢,终于临近了产期,裴该整天坐卧难安。不过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防的也都防住了,余事只能凭运气、看天意,是非人力——尤其这年月的人力——所能更易也。只是想到本时代胎儿的存活率之低,总让裴该难以释怀。
所以最后这几天,裴该也不跑长安小城内的尚书省故址去办公了,军政诸事都在大司马府前堂处理。且说这一日正心不在焉地批阅公文,忽然门上来报,说有一名士人投刺求见。
近一段时间来投大司马的士人络绎不绝,裴该初时并不在意,但当他接过名刺来瞧了一眼后,却当即吩咐道:“快请进来。”
因为名刺上简简单单写着:“丹阳句容处士葛洪。”
其实葛洪葛稚川只是一介修道者而已——这年月还并没有专职的道教教职人员,故此他才自称“处士”——裴该又不想炼丹,也不求长生,加上正担心老婆生产的事儿,原本未必会在意。问题还在徐州的时候,裴该就心心念念请葛洪来“发明”火药,虽说时过境迁,用不大上老家伙了,但还是本能地便即答应接见。
时候不大,只见一名士人葛衣幅巾,拱手而入。裴该定睛一瞧——这真是葛洪吗?
因为在他想象中,葛稚川应该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可是没想到进来这位胡须虽长,却如墨染,面色白皙,且少皱纹——这瞧着就不比我大几岁啊,还是个中……中青年嘛。
对方进门后便即长揖不拜:“草民葛洪,拜见大司马。”
裴该也不挑礼,乃请葛洪落座,开口就问:“不知先生年齿几何啊?”
“草民是太康五年生人……”
裴该掐指一算,原来才比我大五岁,虚岁三十四……果然年轻啊,我还当他是修炼有成,所以才驻颜有术呢!
想来这是自己思维的误区,就光知道葛洪为东晋著名道士,以为必是长者。其实仔细想想就能够明白,倘若葛稚川如今就七老八十的,那理论上入东晋后不久便将逝去,后世该当记作“魏晋间道士”了……
于是寒暄几句,问及葛洪的来意。葛稚川拱手笑道:“洪今北上,专为向大司马谢罪也。”
其实这是瞎话,葛洪渡江而北,其实是因为修炼遇到了瓶颈,所以才起意游历中原,遍访同道,以资补益。
这年月道教的主脉还是五斗米道,初由张陵、张衡、张鲁祖孙三代传播于巴蜀,等到曹操攻入汉中,迁张鲁等于邺,遂在中原地区逐渐繁盛起来——后世的北方天师道、南方龙虎宗,此际尚未成型。
如今,也就是原本历史上的东西晋之交,道教最繁盛之处,首在蜀中,次在中原,江南只能垫底。故而葛洪听说裴、祖已定河南、关中,那四川暂时去不了,我不妨往中原去寻觅同道,参详术法吧。
他在河南、颍川之间遨游经年,然后西入关中,主要目的是前往终南山去寻访梁谌。梁谌所在派别,后世称为“楼观派”,于北魏、隋、唐之际繁盛一时,且对几代皇家影响甚深。但是楼观派的资料大多是后人伪造的,什么关尹喜创教、尹轨下凡授梁谌天书云云,除本派自说自话外,根本就无从考证。
事实上梁谌本人隐于终南山,名声亦不甚显,葛洪还是在河南游历的时候,偶尔听人提起过,故此远来拜访。可是他跟梁谌对谈了三天,发现对方肚子里货色有限,而且两家对于经典的理解大相径庭,根本对自己起不到丝毫的帮助作用。因此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程的时候突然间想起来,我那个徒弟彭晓彭子勤自离徐州后便再无消息,他是不是在长安城中哪?既然来到关中,不妨去见上一面吧。
结果进了城一打听,彭子勤已然获罪,被贬为苦力……
终究曾有数年师徒情分,葛洪便即来谒裴该,想请他放了彭晓。只是初见面还不方便明言,于是才说我来,“专为向大司马谢罪也”。
葛洪说了,当日裴公将上古密方授予劣徒彭晓,他自己搞不定,写信来央告我帮忙,我觉得此方大有益于烧炼,故此依法施行——“是未告裴公而自为,其罪一也;复彭子勤用我授之方,所炼亦不如裴公之意,乃至索系,此过原在于我,其罪二也。故而特来谢罪。”
裴该笑笑,说也没有那么糟啦——“先生之方,其实大略已成。”
葛洪说我也听说了,随即手捻胡须,面容一肃:“原本以为裴公传此术,求验方,是欲修身而求长生,不料竟成杀人之法……”
裴该反问道:“昔老子既通天人之本,明变化之道,何不自修,而偏要传五千言于后世?是知自修不若度人,独自长生,何如导引众生?我今虽以先生之方杀人,所杀者亦皆胡虏,所为护国、救民,孰云不可啊?先生难道因此而不快吗?”
葛洪微微一笑,说:“裴公之语,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儒家言,非我道家语。然而诸法皆通,孔子亦曾问道于老子,斯言不为无理。只是……既然如此,彭子勤是有功于国,又因何故,反倒获罪呢?”
裴该心说原来如此,你跟这儿等着我呢……
于是解释道:“正如先生所言,彭晓虽然得我授术,却不能验,要向先生请教,则其所献之方,本是先生之功,彭某有何功劳啊?他不仅贪先生之功为己有,而且隐没资财……”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外传来裴服的声音,语气颇为惶急:“主公,夫人难产——请主公速往后寝去啊!”
第十五章、生而异香
其实距离荀灌娘的产期,理论上还有三五天,但这事儿是做不得准的,提前这么几天分娩,也不能算是早产了。(全本小说网,HTTPS://。)
只是事先并无征兆,否则裴该不会还跑前堂来办公。他本来以为,老婆身体素质不错,肚子隆得也不甚大——说明胎儿并不过于痴肥——生起来应该没太大问题吧?相比之下,他倒更担心小的,能不能活着降生,降生后又能支撑多久呢?
因为医疗水平太低,这年月即便富贵家门,婴儿的夭折率都居高不下——裴该当然没有具体统计过,但根据对熟识之人的询问、了解,据说超过了三成。
谁想正在跟葛洪对谈,忽听门外裴服禀报,说夫人难产……裴该当即面色大变,一挺腰就站起身来。他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因为产妇年龄太小啊,还是孕期安养仍然出问题了?据说荀老夫人第一胎也是死胎,这事儿娘俩儿不会有什么遗传吧?
裴该心急如焚,都忘了跟葛洪打招呼,就匆匆出堂,穿上鞋,直奔后寝。葛稚川仪态安详,也缓缓站起身来,就在裴该后面跟着——或许真是长年修炼,有所成就,别看他貌似不疾不徐,迈步频率不高,却始终只落后疾奔的裴该半丈之远,跟着一起进了后院。
无论兵卒还是仆役,都不认识这位先生到底是谁,可是眼瞧着裴公面色惶急,而这位先生就紧随在后,还以为裴公特意带他过来的,故此谁都不敢拦阻。
来到寝室门前,裴该不敢遽然而入,只是左右寻摸,到处找人,问:“夫人如何了?”随即从门内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稳婆,朝裴该深施一礼,说:“夫人羊水已破,产道却迟迟不开,恐怕……”
裴该一把抓住了老稳婆的手,连声问:“可有凶险么?该当如何是好?”
老稳婆战战兢兢地说:“敢问裴公,是保大,还是保小啊?”
裴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保大,自然是保大!”
老稳婆闻言倒不禁一愣。她干这行也半辈子了,接生的婴儿已有数百,且多是富贵人家,根据从前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有八成的可能性,主人家想要保小不保大呀——裴公怎么这么特别?
固然保大的情况也曾多次出现过,但一般都得夫妇结缡已久,且妇人已有多次诞育——反正已经有娃了嘛,少一个也无所谓,倒是母亲若然死了,前面几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若为少年夫妇,又是头产,多数都会要求保小——继承人最重要,老婆死了还能再娶,又不是贫穷人家,会怕娶不起第二个了。
为此又追问了一句:“裴公可想好了,确实要保大么?”
裴该一搡那老稳婆,急道:“快去,快去……小儿便死,与尔无尤;大人若有个三长两短,必要治汝之罪!”
老稳婆连声答应,赶紧退回室内去了。
裴该正在惶急,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裴公,草民亦略通医术,或可保全尊夫人母子性命。”转过头去一瞧——咦,葛稚川你怎么跟着我到后面来了?
可是这会儿也不是质问此事的时候,裴该虽然心里说:你是道士,充什么医生,果然这年月巫医不分家吗?然而正当忐忑不安之际,如人溺水,葛洪随随便便一句话,落在裴该耳中,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于是忙向葛洪施礼:“先生若能救得荆妻性命,该必有厚报……”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当即释彭晓,并授官职!”
葛洪点点头,迈步就往屋里进。裴该本人并没有女子生产,男子不得靠近的老旧想法——后世男性妇产科医生也不在少数啊——葛洪是为救人性命,故此不避嫌疑,但他这一进去,室内诸妇人却不禁同声惊呼。
裴该在门外提高声音道:“葛先生道术精湛,可听他吩咐。”他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管怎么说,巫医确实同源——所谓“药王”孙思邈,本身不也是道士么——相比那些纯技术工种的稳婆来说,裴该还是更相信道士葛洪一些。
他在门外徘徊,心中忍不住向诸天神佛祈祷——虽说从来就不信那些玩意儿——几乎就要许诺,若母子平安,他靠着大司马的权力,从此把道教尊为国教了。可是人越是在张惶失措的时候,越是会神飞天外,胡思乱想,裴该不禁琢磨:道教也是分派系的,葛洪算是哪一派呢?是总尊各派,还是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