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2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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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问:“是什么官吏?为何冲冒我行列?”
部曲说我不清楚,但看服色,最多六品,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嘴里嚷着,说有军国大事,要向主公进谏。
裴该心说别问啊,肯定是为了还都之事——这里面,会不会如裴诜所言,有这么一两个打算死谏的呢?搁平常他甩甩袖子就不理了,难得今天心情不错,便道:“不得无礼——且唤一人前来相问。”
部曲听令而去,时候不大,果然推搡着一名小吏过来,裴该恍惚认得:“汝非颍川钟声乎?”
钟声那张团团圆圆的大脸很有特色,所以裴该才能有所记忆——否则这路小货色,他即便见过一回,也未必能留下什么印象来。
钟声拱手步近,屈膝拜倒,说:“臣是钟声,特来进谏,还望裴公采纳我等的忠言。”
裴该说我还有印象,是派你前去屯田的,如何返回长安来了?钟声苦笑道:“年前秦州兵乱,臣之屯所正当其道,屯兵星散,众皆为掳,无奈之下,只得返回长安来待选……”我前一份工作黄了,新工作还没分下来呢,只好跟长安城里呆着,有如太原王家的食客一般。
裴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秦州兵乱,非汝之过,我当致意尚书,另委职司。”随即就问:“卿有何忠言欲谏啊?可简单言之。”我没那么多空,你就简洁明了地说吧。
钟声脸上先是现出感激之情,随即听问,赶紧将面容一肃,就此直截了当地说:“闻祖骠骑请归大驾洛阳,而裴公不许,不识何故啊?”
裴该回答道:“我非不许,尚与群臣商议耳。”
钟声昂起头来,提高声音说道:“如此,裴公是不忠也!”
裴该怫然不悦道:“我如何不忠?!”难道说同意还都就是忠诚,不赞成还都就是不忠吗?你这一杆子掀翻一船人,打击面未免太宽了吧?再者说我还并没有明确表态呢不是吗?本打算听听你们这些低级官吏的想法,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想到你就会狂言犯上啊。
一拂衣袖,便打算命人将钟声轰走,只听钟声高叫道:“公但与群臣商议,而不请命于天子,何得谓忠?!”
裴该听了这话,倒不由得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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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不是曹操,起码不是半有天下,志得意满,当丞相时代的曹操。他觉得曹操得意而骄,有些事情未免做得过分了,白白招致没必要的矛盾冲突。以曹孟德的智商,再加上麾下谋臣若云,想架空几名旧臣,想把年轻的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上,那还不是玩儿一样吗?有必要搞到双方都下不来台吗?
董承还则罢了,那家伙本来就是关西军阀出身,不可能真跟曹操长期和睦相处,董承之乱后面有没有献帝的指使,亦是千古谜团,尚在未知之数——“衣带诏”之事,史载不详,而且前后矛盾。但后来伏完、伏寿又有何能了?一颟顸老朽加一弱质女流,能掀起多大风浪来?你曹操有必要指使华歆,直接从献帝面前把他老婆给拖了走吗?
只要是个男人,这口气谁能忍得下去?
所以裴该是力求不使君、相之间产生龃龉,即便因为形势的发展难以彻底避免,也要想办法弱化矛盾,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阻力。他每逢大事,必在司马邺驾前与群臣相商,给足了天子面子,就是基于这种考量。
只是,偏偏这回还都之议,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去听司马邺的意见。
因为不管司马邺倾向于哪一方,对于裴该而言,都没有积极意义。倘若司马邺坚持还都,则他裴大将军又当如何答复啊?倘若司马邺主张暂留,恐怕更糟,裴该若以此为藉口回绝祖逖,关东人必视其为挟持天子,欲谋不轨。
——天子不打算回来?不能!这一定是裴该矫诏,或者是他勒逼天子这么说的!
所以在自己拿定主意之前,裴该就怕听司马邺的表态,所以本能地就没去朝堂上商议此事。如今钟声倒是一语道破:你究竟有没有把天子放在眼中哪?是否还都,就光你们几个商量,有没有去聆听过天子的意见?
裴该闻此,先是一愣,随即就觉得脑海中若有灵光一现。
钟声跪在那里,见裴该不回复,只是捻须沉吟,心说难道我的话真对他有所触动不成么?赶紧放缓语气,补充道……可是他后面的滔滔不绝一大篇,裴该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第九章、我宁先死!
两日之后,朝会之期,群臣毕集,裴该捧笏启奏司马邺“骠骑大将军、领司州刺史祖逖昨日又有上奏,云洛阳宫室粗完,城壁亦经修缮,恳请天子大驾还洛,统驭天下。(全本小说网,HTTPS://。)臣请旨,该当如何答复啊”
群臣闻言,莫不精神一振裴公主动提出此事来了,这说明不管是留是走,他都已经拿定主意了吧。
司马邺也不禁小小吃了一惊。要说祖逖的建议,他即便居于宫中,少管国事,终究这事儿闹得纷纷扰扰,尽人皆知,裴该也没有特意封锁宫禁,小皇帝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啊但他也知道兹事体大,就算裴该不总执国柄,换了别的什么人,或者没有权臣,群相共治,也都得商量好了,才会禀奏自己,在此之前,自己发话是作用不大的。
皇帝虽为天子,人中之龙,那也只是理论上的国家元首罢了,历朝历代以来,君权和相权始终争斗不休,抢夺朝政的主导权;即便权力再稳固的天子,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专断自为,不听群僚意见的除非他想做桀、纣,而群臣若以桀、纣目之,这天子也就差不多当到头啦。
秦之君权最重理论上,而非实质,二世就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上那是因为官僚体系尚不完善。汉代君权相对较轻,唯武帝刘彻的权力可追步秦始,而后汉则因为世家政治开始形成,光武之后,君权远非前汉可比。晋代君权更轻,至于司马邺,乃是轻中之轻,所以不必权臣架空,他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若说司马邺对此毫无芥蒂,当然是不可能的,没有过与群臣赤膊大战过三百回合的经历,任何一名天子都会以为自己理论上应当独掌大权。但好在年纪轻,明白自己没啥威望,司马邺又非曹髦那种混不吝的熊孩子,加上裴该平常也给足了他面子,故而小皇帝只能安下心来,踏实等着。
倒不想今日朝堂之上,裴该主动提起了此事。司马邺对此,心情非常复杂首先,他多少有点儿感动,裴卿果然与索綝等辈不同,是真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呀;其次,我该怎么表态才好呢平常都是你们拿定了主意,形式上请我批准,如今你心里怎么想的,一句都不透露,上来就要我表态我该怎么表态才好
我的表态若是合乎了你的心意,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君臣和乐融融,说不定你们还会赞颂几句“尧舜之资”。可倘若我的表态不合你的心意呢你肯听吗群臣会不会认为我还是小孩子,所以考虑事情不周到那我想插手政事就更是遥遥无期了吧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特么的我也还没有准主意哪
无奈之下,只得把皮球原样踢回去“裴卿之意若何”
裴该心说我早应该想到的,就算请问天子,天子也未必肯明确表态,结果好些天不问,白白使某些人尤其是河南那票关东人疑心我欲架空天子。话说这路天子,还用得着架空吗
倒是钟声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可是他也不先表态,却转过身去,向众人道“还当百僚共议。”
朝堂上一片安静,就连呼吸声都可听闻。大家伙儿的想法跟司马邺相同裴公你该先表态啊,你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一个字都不肯露,那我们岂敢置喙
最终还是尚书右仆射华恒站了起来华敬则心说我的意见,私下里也已经跟裴公明确表示过了,即便不合他的心意,想必跟朝堂上多说一句,也不会招致更大的恶感吧先朝天子一揖,再面向裴该,微微躬身,道
“臣以为,自当还都洛阳洛阳居天下之中,唯守洛始为天下之主。昔胡骑纵横,河南残破,苟晞、周馥等每请迁都,而先帝皆不允,欲与国家共存亡,即此意也。”
可是华敬则随即就为自己留了退步“然,当以何时还洛为好,尚须公议。”
侍中梁浚接口道“华仆射所言是也,大驾当还都洛。然而,今羯贼西侵,并州方失,河南唯倚黄河之险,未知能保全否天子本自关中立基,长安践祚,即便仍居长安,于理亦合;而若先还洛阳,复因胡扰而再迁,则必动摇民心士气实非所宜。”
司马邺趁机含糊表态,说“卿等之言,俱有道理。则以还都为宜,但时日尚须斟酌。”因为梁浚所言,正好触动他的心事,他本人当然想要返回洛阳去,做名正言顺的晋朝天子,但同时也颇有些担心,那地方究竟安全不安全啊我如今在长安呆得好好的,若是回洛阳反倒陷入当初惠帝、怀帝的窘境,又该如何是好啊
有了天子这句话,群臣便即陆续发表意见,但从他们的口中,基本上听不出太明确的倾向性来。大家伙儿都是两段论一,正牌国都是在洛阳,那是一定要回去的;二,至于啥时候回去,咱们不妨再好好商议商议。
在关西士人心中,最好从此永留长安,哪怕长安一直做陪都,不能正名,也最好别回东边儿去但如此言辞,自然不便宣之于口;在关东士人看来,只要形势允可,自当还都洛阳但究竟啥时候回去呢我不做出头鸟,不发表意见。
其实半个多月以前,关东士人还是普遍希望尽快还洛的,只是最近天下大势不是有所改变嘛,刘琨不是丢了并州嘛,则还都的危险系数比较高,那就另当别论了
等到除梁芬、荀崧外绝大多数够资格的朝臣都发了言,理论上该轮到裴该一锤定音,然后上报天子准奏啦众人就此把目光全都移向了裴该。大家伙儿心里都说,朝议既然如此,想必裴公会就坡下驴,提出暂寝还都之议吧华恒等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
裴该缓缓地环视众人,看得大家伙儿心里都略略发毛要说人因势而变,裴该执政数月,已非昔日初入长安时的威势,亦颇有重臣甚至于权臣之相了。
随即裴该转向司马邺,高举笏版,启奏道“百僚之言,不为无理,然臣以为车驾当尽速还洛才是”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再次陷入无言的静谧。唯听裴该义正辞严地解释道“正如华仆射所言,昔先帝困守于洛,唯恐人心失望,故坚持不肯迁都”其实这话是粉饰,司马炽早就想逃了,却被司马越等人硬生生按在长安城内,不肯放这宝货去别家地盘儿“臣不恭,陛下非先帝钦册的太子,乃百僚拥戴,始得践祚。则欲正名分、定人心,必绍续先帝之业,还都居洛”
你这正统性本来就有瑕疵,倘若不能身还故都,还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统驭臣民呢说不定日后史书会把你标成“西晋”,而把洛阳的前朝标成“东晋”咧
裴该说完这几句话,又略略偏身,以向群臣“百僚皆恐羯贼入并,与胡寇合,使河南之势悬危。然而臣以为,唯有陛下居洛,始可定人心、振士气,即贼众百万,不难制也;若仍留居长安,如弃中原,气既先夺,势难复振。且臣忝掌戎事,知今黄河以南粗定,各路勤王兵马汇聚,众亦不下于贼,足可拮抗,可保陛下还都无虞。”
实话说如今天下的形势,比起前几年要好得太多了,最关键的就是裴该已定雍、徐,祖逖并定兖、豫,以及司州的河南部分,两家联成了一气,方便统一指挥和调度。不象前些年,司马越、苟晞,乃至司马模、司马睿都各行其事还则罢了,中原地区尚有石勒、王弥等军隳突纵横,把晋地给切分得七零八落。
所以裴该才敢拍胸脯保证回洛阳去吧,我保你无事
裴该既发此言,华恒赶紧出声附和,关西士人无法可想,也只得鞠躬如也。但随即梁芬就提出问题来了“今秦、梁未定,刘曜虽已为逐,尚逡巡于北,则若大驾还洛,关中由谁镇守裴公之意,莫非使祖骠骑到长安来么”
祖逖虽然只是私下里跟裴该商量,咱们可以互相交换地盘儿,但这事儿他并没有瞒着部下,从河南亦隐有消息传递过来。对此梁芬终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再加上朝局的变化也直接影响到他的权势,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正想等裴该点头,便可加以反驳当然实际理由是我可不想让祖逖到关中来如今关西士人以我为首,都将身家性命依附于裴该,而若祖逖镇西,到时候自己在关东,家族在关西,一旦两人起了龃龉,可当如何是好啊再者说了,裴该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