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2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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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城到长安四五百里地,走快一些,这点儿粮食足够吃啦。
甄随是想方设法要挤出每一粒谷子来,以便自己能够深入秦州境内更远,甚至于真的打到上邽城下,裴开则是缺乏实务经验,有些过于想当然了。倘若是老徐州军,军纪严明,整装上道,不必兼程,自能于十日内安然抵达长安城;问题那些是纪律涣散、人心混乱,外加缺乏合格统驭之将的秦州兵啊……
秦州六千多兵离开蒯城,第一天才走了不到二十里地,裴开闻讯,遣人快马赶去催促,第二天才勉强多走了五里。随即很多士兵都开了小差,抢夺同伴背负的食粮后,间道折返秦州去了;另有不少将卒看不清前途所在,导致流言四起,都说胡将军抛却我等先归,朝廷必不肯仍然接纳我等为兵,都要押去铁矿做苦力……
士兵们身上没带多少吃的,路遇村舍——以前没被他们抢光的那些——便习惯性地执械进去哄抢,就这么乌殃殃盗匪一般边走边劫,很快便杀到了钟声所在的屯所。
如今来的可不止百人,而屯所中也无杨排长那等勇夫,钟声见势不妙,抢先遁走,屯民们不但被抢掠一空,还有不少青壮遭到挟裹,也加入了这支毫无目的性的队伍——秦州旧将根本就无法约束。
就这样滚雪球一般,于路甚至还劫夺了一队运往甄随军中的粮车,等到接近武功县的时候,众已上万,将武功团团围困起来,勒索粮食、钱财。武功县闭门不纳,也不肯顺从他们的要求,乱兵便即伐木攻城……
武功县内不过旧徐州军一个队百余人罢了,临时拉丁上城助守,同时快马突围而出,向长安告急——没去槐里,因为明知道郡守不在城中。裴该闻报,又惊又怒,急遣姚弋仲率部先往救应,另调大军跟进剿匪。
姚弋仲归顺后初次上阵,极其兴奋,他所部有羌卒三百、晋卒五百,骑兵数量不少。于是挑选精骑二百余,亲自率领着就疾驰以向武功。
等他赶到的时候,武功之围已经进入了第四天,守方损失惨重——主要是临时助守的百姓,至于老徐州军,竟无一人伤亡——城外的乱军却连城头都没能攀上过一回。姚弋仲当即率部冲阵,乱军大溃,半数做了俘虏,余皆星散。
然而这场乱子却并未就此止息,逃散的秦州兵散布于始平、扶风两国境内,又集结成数十上百人的十多个小团伙,姚弋仲、文朗等将配合地方戍卒,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将之尽数剿灭——因此而遭到损失的村庄、屯所,竟不下二十余处,百姓伤亡甚众。
再说胡崧抵达长安后,裴该果然并未责罚,还赐予他宅邸,加上光禄大夫的散职——也等于说你那镇军将军号,从此就虚了。随即听说秦州兵作乱之事,胡崧大惊失色,赶紧跑去裴该府上负荆请罪——不是修辞,他真的脱了上衣,背负荆条,跟裴府大门前跪了老半天。
裴该亲去其负,双手搀扶,安慰胡崧说:“此皆裴开、甄随等人处置不当,将军既已自归,则秦州兵之乱与将军无涉。”正如裴开所言,裴该不会慢待胡崧,一则是为了拿他当千金马骨,招揽秦州的士人,另方面也要安胡氏等大族之心。反正这种废物多了去啦,我只要不加任用,白由他们吃一道俸禄,跟朝堂上摆摆样子,又能花费几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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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兵包围武功的时候,甄随早就已经率兵离开了蒯城,继续西进,首先杀入略阳郡内。急报传至上邽,司马保大惊,匆忙召集将吏商议。
他向来最信赖的人是张春和杨次,可是到了堂上定睛一瞧,便问左右:“张将军何在?”不是前两天听说他病好了么,怎么还不肯来见我?左右解释说:“张将军疾病少瘳,昨日却又复重,难以起身,特命书记作文,向大王谢罪……”
司马保莫可奈何,只得将目光转向杨次,问道:“杨将军有何主张?可肯为孤率兵御敌否?”
杨次心说张春你这病复发得真蹊跷啊……可你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就把我一个人撂这儿,实在太不够意思了!耳听司马保询问,急忙回答道:“上邽守军,多数为张将军麾下,末将难以调动,不如请大王驾幸张府,备言情势之危急,说不定张将军耿耿忠心,肯于带病从征,亦未可知。”
司马保也不傻,明知道张春是在装病,不肯率军往援略阳,就算自己亲自跑去探病,又能济得甚事?当下怫然不悦道:“孤解衣推食,厚待卿等,难道就无一人能够为孤分忧么?!”
杨次便道:“不如遣使前往凉州,去向张安逊{张寔}请求救援?”
旁边麴昌闻言,急忙拱手,毛遂自荐道:“臣愿为大王出使凉州。”
裴诜摇头道:“略阳距上邽不过六七十里,旦夕可至,凉州却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救?况且张安逊素来恭顺于朝廷,岂肯为我发兵,抵御官军呢?杨将军此言太也无理。”
他明着反对杨次,其实是在拦阻麴昌——我就慢了这么一拍,被你抢先发言,如今大家伙儿都想下司马保这条破船,岂能容汝麴氏先谋脱身啊?
杨次当即一瞪眼:“汝分明在此为裴文约作间!”朝司马保一拱手:“请杀裴诜兄弟,则秦州可安!”
司马保再傻,也知道这会儿杀了裴诜、裴暅,只可能让官军来得更猛烈一些……当下不理张春,却问裴诜:“卿可愿前往略阳,为孤劝说甄随等退兵么?”
裴诜闻言大喜,正待答应,却被兄弟裴暅在旁边用力一扯他的衣襟。裴暅的意思,哥啊,你趁机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等死不成么?除非你真能劝得官军后退,否则你我兄弟是再无生见之期了!
裴诜无可奈何,只得回复司马保说:“臣有三策,或许可退官军,然不知大王肯从否?”
司马保大喜,急切地问道:“卿可明言,要多少财帛奉献,官军才肯退去啊?”
裴诜心说人会为了一点儿钱财就退兵吗?那是官军啊,不是打家劫舍的盗匪,而且即便盗匪,也肯定会开个天文数字出来,你以为自己有多富裕?暗中蔑视,表情上自然不能带出来,只是假装诚恳地说道:“上策,大王立写表章谢罪,急送长安,约定时日,归朝谒见,可免一族之难……”
话没说完,杨次一步蹿将过来,攥紧拳头朝着裴诜面门就捶,口中叫道:“汝果然为长安作间,大王尊贵之身,岂有请降之理?!”
裴诜急忙将腰一扭,脑袋一歪,堪堪避过。其实这年月的士人很多允文允武,即便不能执械格斗,日常骑马、射猎,身体素质还都算是不错的,裴诜亦不能外。除非裴该这种高门嫡流,打小为官,并且被圈养在都城之内,体格才会稍差一些。原本历史上,要到了东晋南朝,人人都只管自家产业,打仗的活儿交给江北流民去干,士风才会变得日渐浮靡文弱。
杨次一拳不中,还想再打,司马保急命侍卫将之扯住,轰出堂外。杨次倒是得其所哉——这回不会再要我带兵出征了吧?我还是赶紧去跟装病的张春商议,该当如何安然度过危机为好……
堂上司马保再问裴诜:“我父子皆有大功于国,朝廷却听信小人之言,罗织罪名,欲致我于死地,我又岂能轻往长安去呢?卿言上策,实乃下策也——还请别筹良谋。”
裴诜定了定神,这才回答道:“臣之中策,请杀张春、杨次,归罪于二人,以向朝廷请罪!”
司马保紧锁双眉,默然不语。倒是旁边麴允代他说出了心里话:“子羽慎言。张、杨二人实执秦州兵柄,若欲杀之,必致其乱,诚恐伤及大王。”
裴诜轻轻叹了口气,便道:“如此唯有下策了。陈安骁勇无对,又见在略阳,可命其召聚氐、羌,先往抵御官军。今岁关西歉收,臣料长安粮秣也不甚多,若能拮抗一二月,或敌自退,亦未可知。”
司马保仿佛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赶紧点头:“卿言是也,此乃上策!”关照书记,赶紧写信给陈安,要他来救孤……不,还是由孤亲自写信召唤于他吧。
散会之后,裴氏兄弟肩并着肩,一起低着头往外走。裴暅压低声音问道:“阿兄,陈安来,果能拮抗王师么?”裴诜轻轻摇头,同样低声说道:“然陈安奉命,或可讽其转来上邽,除去张、杨二贼……”话音未落,身后突然间响起一个声音来:“裴从事慢行,末将有事与君商议!”
第五十二章、箭在弦上
裴诜被人从后面叫住,心里就不禁一个咯噔,心说谁在我背后刚才我跟兄弟说的话,不会全都被他给听去了吧
急忙回头,仔细一瞧,方才略略定下心来。/全本小说网/https://。/
叫住裴诜之人,姓杨名韬,乃是司马保麾下都护,掌握着部分兵权,且向来与张春、杨次不睦。杨次曾经多次劝说过司马保,说杨韬跋扈难制,理当斩首。司马保这人虽然一贯没什么主意,又笃信张、杨二人,但心肠是很软的,轻易不肯对部下动手,就如同二人请杀陈安那样,敷衍几句,根本没当回事儿。
如今杨韬匆匆叫住裴诜,随即快步走近,左右望望,周边并无第四人,这才压低声音说“裴从事适才所言甚是有理,张春、杨次二獠不除,秦州难以得安。今官军大举压境,唯有斩杀二獠,向朝廷谢罪,我等乃可得安。不知可有锄奸之计啊”
裴诜连连摇头,说“这是什么所在,杨将军何出此语”你疯了心啦,在这里跟我提这种事儿顿了一顿,又说“我自归宅中,候杨将军前来赐教。”
杨韬会意,便即拱手离去。裴暅听兄长话中之意,要与杨韬密商,急忙劝告道“此事大是凶险,阿兄不当与杨韬合谋”裴诜苦笑道“杨韬妄人,与我私语,片刻便将传入张、杨耳中,若不筹谋对策,必然受其牵累”
裴氏兄弟并非司马保的嫡系,并且为张、杨二人所忌,故而自从裴该执政以来,他们身边就影影绰绰的,经常出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所为何来,不问可知若非如此,兄弟二人早就投往长安,或起码逃到凉州去啦。则如今杨韬贴近私语,二贼怎可能不察觉啊他们心里会怎么想裴诜说如今这条贼船啊,我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当日晚间,杨韬果然秘密来访裴氏兄弟,并且还带上了两名同僚好友王连和杨曼。裴诜见来得人多,更感不快,但也只得堆出笑容,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
然而这几个都是心思粗疏之辈,更没什么主意,全都仰仗裴诜。裴诜只得说“欲杀张、杨二贼,其实不难,只要大王下旨,一狱吏可擒也”
张春、杨次在上邽,也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他们所挟者并非天子,而且司马保也不是彻底的傀儡。
终究张、杨二人出身太低,原本不过南阳王一系的部曲小将而已,若无司马保做后盾,又如何能够压制得住胡崧之类重将
司马保虽然年仅二十四岁,但他少有文才,年仅十九岁便以南阳王世子的身份,被老爹司马模表为平西中郎将、东羌校尉,镇守上邽,其后又联合张轨,杀死秦州刺史裴苞,一州晋戎名义上皆奉其为主,在地方上的威望还是不低的。
此公若求振作,张、杨难以擅权。问题是司马保生得实在肥胖,自称重八百斤如后世三百五十市斤,导致行动困难,走几步就喘,外加嗜睡和阳痿这种精神状况怎么可能担负得了军国重事啊乃一以委之张春、杨次,二人这才能够狐假虎威。
然而张、杨的权柄都是司马保所赋予的,若逢要事,还必须呈报司马保,得到批准后方可施行,倘若撕了身后这面大旗,他们既压制不了同僚,也控制不住军队否则二人欲杀陈安,就不必要一定司马保点头,结果请不下令来,便只能暗派刺客了
所以裴诜才说,只要司马保肯翻脸,则张、杨二人必然束手就擒。
杨韬皱眉质疑道“大王最信二贼,即今二贼或称病、或佯癫,不肯应命出征,大王亦不怪罪,则我等何能请下旨意来呢”
裴诜假意沉吟良久,这才阴沉着脸建议道“那便只有兵谏一途了君等可率兵入卫,逼迫大王下旨”
杨韬等人闻言皆惊,可是仔细想想,貌似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几个人商量了大半夜,计划回去后便各自召集亲信、整备兵马,待三日后的晚间秘密发动。
计议既定,杨韬等便即辞去。裴暅也辞别兄长,自归寝室,然后亲笔作书,换来心腹家人,对他说“汝可赍此书潜出旁门,连夜报于杨次将军且勿为外人所察”
杨次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从榻上叫起来,展开来信一读,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