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2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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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谷浑摆摆手,命儿子们安静下来,然后对吐延说:“我看汝是怨恨叔父,故此奕落瑰附晋,汝便必要附胡吧。”吐延尴尬地笑笑,却并不辩解。
吐谷浑教训诸子说:“骆驼虽病,也比马大;牛便饿死,也比羊大。晋虽稍弱,亦非我等所敢轻易反目的——金城、南安、陇西,乃至司马保,我都不惧;然北有凉州张氏,此前曾遣军东援天子,途经我部,我宰牛杀羊款待,汝等看那‘凉州大马’又如何啊?”
诸子回想一下,尽皆惊悚,只有吐延说:“左右不过两千骑,我亦未必不能敌……”
吐谷浑瞪眼道:“汝以为张氏只有这两千骑么?我等但见其东去,不见其西归,据说仍在长安卫护天子。倘若汝只有两三千骑,可肯使其半数长久滞留在外,而不归乡?则凉州尚存大马,未必小于此数五倍!”
听他这么一说,吐延也有些害怕了。慕利延反倒转过头来,帮吐延说话:“我等今在晋人土地上,自当附晋,然而吐延所说,也有其道理。汝曾多次遣使向金城等郡,乃至上邽南阳王处,去求请官职,晋人却都不理,只知索求贡赋,或要我等出兵相助。若不与羊吃草,而欲其产奶;不与马料豆,而欲其驰骋,这不是太过分了么?”
吐谷浑叹了口气,说:“暂时也无法可想,只得继续遣使求告了。即便晋人再不与我官做,以增长权威,立足晋土,除非胡人杀入秦州乃至凉州,我等都不可轻易背晋。晋人或许难以敌胡,若想蹉踏我等,却不为难啊——本部不足两千帐,余皆西来沿途收服的杂胡,若逢强军,必然离散……且我近闻晋军在大河上击败了胡王刘曜、胡太子刘粲,可见两国相争,非三五年而能真正分出胜负来的……”
正说着话呢,突然有人跑来禀报,说有晋使来至部中,请见大人。吐延皱眉道:“秋草渐高,牛羊将肥,晋人必会前来索要贡赋——果不出我前日所料啊。”吐欲浑横了他一眼:“身处晋人土地,又能如何?汝以为若附了胡,胡人便不会索要贡赋么?”抬手招呼慕利延:“舅父可随我前去迎接。”
他们行不多远,果见数十骑晋兵卫护着一名官员前来。吐欲浑远远望见,不禁一凛,心说这回来的,貌似是个高官哪!
什么服色、印绶,他自然是搞不懂的,但知道晋人文戴梁冠,武着皮弁。眼前这个分明是文官,冠上二梁——按规定天子五梁,公侯三梁,卿大夫千石以上二梁,其下独梁——以前从各郡跑来打交道的,多为只戴巾帻的小吏,最多不过戴独梁冠,可见此人身份大不一般啊。
急忙迎上前去。对面的晋官下得马来,拱手作揖道:“足下想必便是慕容吐谷浑先生了。”吐谷浑尚未受晋册封,无官无职,若在鲜卑部中,习惯上称呼首领为“大人”,但大人在中国,则是对直系尊长「主要是父、祖,偶有以之称呼叔、伯辈的」的敬称,肯定不能这么叫啊,故此便只得“足下”、“先生”了。
吐谷浑懂得中国话,赶紧回礼,并且问道:“未知贵官到来,有失远迎,恕罪。不知贵官是……如何称呼?”
“西戎校尉游遐,字子远。”
第九章、多重贡赋
晋武帝曾设诸校尉以监护外族,分别为:护羌校尉、护南蛮校尉、护西戎校尉、护南夷校尉、护乌桓校尉等。全本小说网;HTTPS://щWW。.COm;元康年间,命以护羌校尉兼任凉州刺史,护西戎校尉兼任雍州刺史,护南蛮校尉兼任荆州刺史。
其中护西戎校尉可简称为西戎校尉,主要管理雍、秦二州的外族事务,既名校尉,本是武职,但兼领雍州刺史后,则习惯上改为了文职——故此游遐被拜为西戎校尉,仍然是裹介帻、戴梁冠,做文官装束。
不过他并非雍州刺史,此职本由麴允兼任,麴忠克败逃后,尚且空缺——一则裴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管理整个雍州,二则雍州七郡,他仅得其半。故此只授裴遐西戎校尉职,比二千石,列第四品,也算是越级超擢了。
按照裴该的吩咐,游遐绕过氐、羌诸部,首先来找吐谷浑,这是因为鲜卑慕容部向来与晋室交好,态度恭顺,裴嶷又与慕容廆有旧,故此就写下一封书信,让游遐递交给吐谷浑。
双方见面之后,吐谷浑将游遐让进大帐,分宾主落座。他没让儿子们都挤进来,只留下吐延和慕利延,一左一右陪着自己而已。在命令奴仆端上奶酒来待客后,吐谷浑就开口问了:“未知游校尉是从榆中{金城郡治}、襄武{陇西郡治}还是豲道{南安郡治}来的啊?”
游遐笑着摇摇头。
吐谷浑双眼微微一眯:“难道是从上邽来的么?”
游遐不再打哑谜了,拱手过顶,朝着东方虚揖:“我自长安来。”
吐谷浑闻言,不禁双睛一亮,身体略略前倾:“难道是晋天子遣校尉前来?”
游遐点头:“正是奉了天子之命。”
吐谷浑喜出望外,心说竟然连天子都知道了我部,派人千里迢迢前来,想必不会是索求贡赋那么简单啦,说不定能够趁机求得一官半职呢。旁边儿吐延却想:天子索贡,必非牛羊——没道理往那么远运送啊——难道是要我出兵相援么?虽说前不久传来消息,晋军击败了胡师,但正如父亲所言,两家且不会那么快便分出最终胜负来哪,必然还有恶仗。若是周边各郡战事,说帮忙也就帮忙了,这千里之外的战争,哪是那么容易插足的?父亲可别一时头脑发热,应允了对方啊!
于是暗中伸手,在案下捅了老爹腰间一下,同时插嘴问道:“我等粗人,不识衣冠尊卑——请教,西戎校尉是什么官?究竟有多大啊?”
游遐笑笑,回应道:“西戎校尉高过杂号将军,专设此职以监护雍秦二州鲜卑,与氐、羌等杂胡……”其实他原本职权范围内是没有“鲜卑”一说的,因为初设此职时,关西压根儿就没有几个鲜卑人——“凡非晋人,都该我管。”
吐谷浑小小吃了一惊,吐延却皱眉表示不信:“如此说来,游校尉不是比南阳王司马保还大么?焉有此理啊?”
吐谷浑当即抬起手来,给儿子脑袋上来了一巴掌:“南阳大王的名讳,也是汝可说的?!”咱们私下里怎么叫他都无所谓,如今当着晋人的面,直呼司马保之名,你这太不礼貌了吧?随即向游遐致歉:“小儿粗鲁不学,还望游校尉海涵。”
游遐笑笑,说这没什么的,然后问吐延:“何以说我竟比南阳王为大?”你这个荒诞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呢?
吐延答道:“南阳王是王,各戎部亦皆有王,若诸王都须由西戎校尉管理,则游校尉不是要大过南阳王了么?”
游遐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随即解释说:“杂胡焉得有王?按我晋律,唯同姓宗室始可封王,异姓不王,彼等不过僭号自称罢了。唯一的例外,乃拓跋部先渠首猗卢有大功于国,朝廷乃破格封其为代王。然此王亦不当世传,猗卢既殁,天下之王,唯司马氏而已……”当然啦,这是指晋朝正式承认的藩王,胡汉及各割据势力不在其列。
“……且鲜卑、杂胡,即便有侯,亦与我中国之侯,不可同日而语,乃并受我监护,有何可怪呢?”
吐谷浑连连点头,说对,有理。转过头去呵斥儿子:“汝好不晓事,本部之爵,自然与依附之爵不同,难道驽马配具金鞍,便可与骅骝并驰么?汝待氐、羌,难道与待我鲜卑人相同不成?”
然后朝游遐拱手,这才请问来意。
游子远说自己的初任此职,对于各族情况并不了解,因此前来访察,顺便就把裴嶷那封书信给掏出来了,命人递给吐谷浑。吐谷浑笑一笑:“我不识字。”也不请游遐或旁的晋人帮忙阅读,直接就给揣怀里了。
他本人对兄弟慕容廆还是颇为思念的,对于被迫迁出辽东,当时颇感愤懑,过后想想,也未必不是坏事。倘若仍然留在故地,以他跟慕利延庶出的身份——而且老娘还不是正牌鲜卑——根本不可能在族内掌权,反倒容易遭受慕容廆的猜忌,说白了,好处难捞,祸患无穷。故此当日便说过:“我是庶子,岂有与嫡子同时兴盛之理啊?如今因马斗而相别,此必上天之意也。”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长子吐延却一直记恨着那个估计连相貌都早已记不清了的叔父,甚至还隐约透露过心曲,将来势大之后,要杀回辽东去夺取往日的牧场……因为慕容部附晋,所以吐延非要反其道而行之,都建议从胡了,那校尉大人你拿出封信来,说是某个跟慕容廆相熟之人所写,吐延心里能高兴么?
算啦,全当这事儿不存在,我把信揣起来得了。
游遐并不清楚此中内情,见吐谷浑貌似对书信并不在意,也不便再提——反正裴嶷在信里也没写什么重要内容,不过是些回想辽东风光、联络感情的套话罢了。
不过游遐此来,并不仅仅见一见吐谷浑,探查其内情而已,他还负有更重要的使命,因此为免冷场,就开始询问起其部情况来。吐谷浑也不隐瞒,大致解说了一番——当然啦,对于财货,多少要缩点儿水,对于胜兵,则尽量往多了说。
游遐瞅个空,插话问道:“贵部虽属我晋子民,然并未得到迁徙之命,究竟因何而万里行来此处呢?”吐谷浑并不想深谈此事,只是敷衍说:“辽东终究狭小,段氏在西、高句丽在东、宇文在北,帐户、牛羊渐多,无可繁衍,因而我便辞别舍弟,率部众西迁。大河南北有拓跋,河西近胡,都不宜居,走着走着,便到此处来啦。”
张开双臂来一比划:“此地为金城、陇西、南安三郡交界处,草原广阔,而晋人不多,少许氐、羌,难以全占,我因此滞留。恳请朝廷允我等在此放牧,否则,唯有继续西行,直至脱离晋土了——然终是晋之子民,若非迫不得已,谁愿离国前往蛮荒僻野处去呢?”
游遐答道:“既是晋人不多,贵部自可居此,然而身为我晋子民,须向朝廷进贡——辽东慕容,也是年年入贡的。”
吐延插嘴说:“贡赋自然有啊,金城、陇西、南安三郡太守,乃至上邽的南阳王,都岁岁遣人来索贡,我部实在穷于应付。难道晋国的贡赋,就没有一个准数么?”
游遐闻言,假装皱皱眉头,吃了一惊:“各部贡赋,本有定额,贵部自远处徙来,或许尚未计算确数,然……只输一郡可也,岂有奉献三郡之理啊?晋人即便居于县、乡交界处,亦必有明确指归,岂能随便加赋?秦州刺史难道未曾与贵部接洽,商定归属何郡么?”
吐延扁扁嘴:“刺史早已死了,何处去寻?”
秦州刺史本为裴苞,因为公开抗拒司马保,而被司马保请得凉州援军,南北夹击,将其攻杀。如今秦州理论上是南阳王司马保说了算——其实就如同雍州此前由麴允说了算一般,仅有虚名——并未新置刺史。
游遐沉吟少顷,点一点头:“我知之矣,当返回长安,向朝廷奏报,尽快任命秦州刺史,以解决贵部多重贡赋之劳……”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游遐还没能得着机会道明真实来意,而吐谷浑想要趁机求官——倘若朝廷能给个将军号,勉强能与郡国守相平起平坐,说不定我连贡赋都能省了咧,可以算军费嘛——也还不便开口。眼看着天色将晚,吐谷浑心说游校尉远来,今日必定留宿,我不妨好生款待他一番,请他吃饱了,喝足了,带上三分酒意,到时候就比较好说话啦。当即下令,帐外燃起篝火,杀牛宰羊,款待天使一行。
其部文化比较落后,等级观念也不明确——基本上就分贵族、平民、牧奴三等——故此在吐谷浑想来,我不能只款待游校尉一个人啊,他带来那些兵也都得喂饱喽,那么客人既多,主方也不能少,我得把儿子和亲戚全都叫来,这顿大宴,帐内肯定是排不开的。今日天气不错,不妨咱就野炊吧。
这在游牧民族中也是常事,当下燃起篝火,铺开毛毡,请游遐正中端坐,吐谷浑和兄弟慕利延左右相陪,把那些跟随的晋兵也都叫了过来,一个晋人,插一个自己的儿子、亲戚,正好围坐一圈。
酒过三巡,肉尚未熟,架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吐延伸长了脖子问:“游校尉,不知前日官军是如何击败胡人的,可肯见告么?”游遐微微而笑:“官军原比胡人骁勇,只要统驭得法,败之不难——既有裴大将军临阵指挥,岂有不胜之理啊?”
“裴大将军是谁?”
游遐伸手一指:“裴大将军何如人也?来,且由汝来说与各位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