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1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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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眼瞧着具装甲骑已近敌阵,甚至略微靠前的两名骑士,手中长槊都已经各捅入一名胡兵胸膛了,突然之间,周边胡卒发一声喊,竟然抛下武器,掉过头去,狼狈而逃……一人胆怯,牵动全军,顷刻之间,胡军前阵便已彻底崩溃——而这时在具装甲骑后面接应的刀盾手和弓箭手,都还没能进入对方弓箭手射程之内呢。
区区五十骑具装甲骑冲阵,竟能使万人辟易?陶侃双睛瞪得溜圆,差点儿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心说难道我误会了使君,他花大价钱编组这具装甲骑,果有我等凡俗难以理解之妙处么?这玩意儿是自带鬼神的威势,还是弱敌的光环?
急问身旁亲信:“彼等呼喊些什么?”
有耳神比较好的亲信回禀道:“似乎在喊——鲜卑人来也。”
陶侃嘴角不自禁地就是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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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士人普遍对外族不了解,也懒得了解,故此对于胡汉国的内情所知甚少,记录在案的更少,遂至后人胡猜妄测,史书上讹误甚多,且多自相矛盾。裴该原本知道的也很有限,陶侃等南人更不必说了,但自从收降了胡将刘光后,从他嘴里倒是探出了不少内情,理清了许多头绪。
此前自然也逮过一些胡俘,裴该还在石勒军中混过,但刘光的好处,一是他读过书,有一定见识,不会把风传妄语当真事儿来说;二是曾为刘丹养子,虽非显贵,但跟贵族圈儿是能够搭得上边的——也幸亏他只是搭得上边而已,若真是胡汉贵族,说不定会为了炫耀自家出身,而刻意地造假充真……
晋人一般统称北方各族为“胡”,或者单称匈奴为“胡”——匈奴是大胡,其它各部是小胡,是杂胡——认为是南匈奴单于的后裔建立了胡汉国,在其政权顶端的是匈奴王族,其下各部贵人,再下则杂胡……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裴该指刘光为胡,刘光也就认了;倘若得遇刘光的养父刘丹,裴该也指其为胡,刘丹则必然光火:我怎么就胡了?你才是胡,你们全家都是胡!
此非因讳“胡”字也,因为建立胡汉国的,原本乃是屠各,而非匈奴,彼等反将匈奴与氐、羌、羯、鲜卑,乃至卢水胡、独孤、铁弗、赀虏等,并称为“六夷”——在这里“六”字乃言其多,不是说只有六种。
大概是从刘渊的父亲刘豹,或者更上一代{刘宣同辈}开始,并州屠各逐渐篡夺了南匈奴的实权,进而篡改世袭,假冒王族,到刘渊时代终于建号称尊。是故晋人乃讹传,匈奴中“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率诸种”,其实屠各即汉之休屠,原本不过是以匈奴为首的草原民族联合体中,不那么显眼的一个部族而已,既不是真匈奴,也未见得豪贵。
胡汉国上层很多人汉化颇深,不喜“胡”字,再加上明白自己本非匈奴,所以不再自称为“胡”,而会说“屠各”,或者指国号为称,自称“汉人”、“皇汉”。真正的“皇汉”,就是指的屠各本族,以及与之结盟的原南匈奴王族,大多数跟从刘渊,以刘为姓,比方说刘丹、刘勋、刘雅等;还有部分别姓,比方说匈奴旧贵种呼衍{即呼延}、须卜、贺兰、丘林等。
当然啦,也不是姓刘的就一定为“皇汉”,好比说刘光,他是正牌匈奴也就是胡人,被刘丹收为养子,始得姓刘。还有驻守在朔方肆卢川的刘虎,本乃铁弗部首领,因为归降刘聪,刘聪待其有如同族宗室,特意赐姓为刘——刘虎就是后来建立胡夏国的赫连勃勃的曾祖,赫连勃勃按照惯例篡改和伪造世系,竟称自家乃单于之后,老祖宗是三国时代的南匈奴右贤王去卑。
——哦,就许你刘渊冒充左贤王之后,不准我冒充右贤王之后吗?
拉回来说,胡汉国采取部族分治制度,以汉魏的官制管理辖境内中国人,政府中枢为尚书台,目前由相国总掌其事;以游牧部族制度管辖境内“六夷”,政府中枢为单于台,首脑自然便是大单于了。屠各本族理论上由皇帝亲领,实际上也归属相国;禁军多出于屠各,装备最为精良,供应最为优厚,凝聚力和战斗力自然也最强。
裴该他们所说的“胡军精锐”,其实就是指的屠各本族兵,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屠各本族加匈奴贵族,也即“皇汉”兵马——刘粲先前统率着南渡黄河,进而与祖逖在汜东激战的,主要就是这些部队。至于呼延晏后来带入河南的,除部分氐、羌,乃至于铁弗、赀虏等别族杂骑、杂步外,更多是普通匈奴人——也即真胡人——还有从前的晋人,至于这些大胡、小胡,还有附胡晋人,其战斗力么……
同等数量和指挥之下,基本上可与祖逖麾下那些坞堡武装杀一个旗鼓相当。
所谓胡人怕鲜卑,主要就是指的这些大胡、小胡,往往在与鲜卑军队尤其是拓拔鲜卑的交锋中,被当做人肉沙包顶在第一线,纯靠数量来弥补质量——真正的屠各精兵,其实是未必害怕鲜卑人的。
此番刘勋率兵来袭徐州营垒,当先的两千骑是屠各,战斗力很强;后面三千骑是杂胡,属于不擅长近战肉搏的弓骑兵;最后跟着那一万左右的步卒,则匈奴、杂胡、附胡晋人,什么都有,战斗力相对较弱。因此当陶侃命五十具装甲骑一冲阵,威力尚不可知,气势却足骇人,当场便有不少跟北方鲜卑骑兵照过面的步卒吓懵了,高呼:“鲜卑人来也!”抛下武器,掉头就逃,恐惧心理就此相互传染,导致前军瞬间崩溃。
倘若陶侃趁此机会,命步兵急速跟进,便能赢得胜机,但可惜陶士行虽为一世名将,也不是算无遗策的,好比说才五十名具装甲骑就能给敌军造成如此大的恐慌,他就根本料想不到,因而反应慢了一拍。倒是北侧的刘勋见状,大惊失色,急忙率领屠各骑兵冲杀过来,以乱箭攒射徐州的具装甲骑——先得把这些家伙干趴下,即便误伤到自己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具装甲骑”终究是半成品,并非全身重甲,尤其战马身上,不过搭着些毛毡而已,只在面、项、胸等朝前的部位贴了些皮革,箭矢从侧翼射来,当即便有十数匹马中箭,惨嘶栽倒,而那些马上骑士,往往倒地就再难以支撑着爬起身来。
一则身上铠甲太重,二则也可能被坐骑压住了肢体。正如宋代有《劝勇文》,说女真铁骑有五事易杀,第二条就是:“马倒便不起,易杀!”
第四十五章、吾三屈指
刘勋仓促率领胡骑兜转回来,以弓箭攒射徐州的具装甲骑,当即便有十数骑栽翻在地。(全本小说网,https://。)好在胡军前阵还在溃散中,就没人想起来敌军“马倒易杀”,否则这些重骑兵当场就会膏了胡兵的刀锋。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眼瞧着敌将大呼小叫地勒束士卒,同时挥刀驱赶败散的前阵之卒,全都赶到两翼去,而胡骑也正汹涌兜抄回来,别说那些倒地的甲骑,就算仍然挺立的,战场生存时间估计也不会太长喽。
因为奔驰之势已衰,要在敌前把马头原地兜转回来,难度系数实在太大啦。陶侃这个后悔啊,早知道就让这五十骑冲锋敌之阵角,方便回头……陶士行终究还是南人,对于骑兵的运用并不娴熟。
于是急命阵列未全的步卒上前呼应,同时传令给文朗,要他尝试去逼退胡骑。前一则指令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执行,后一则却……终究文朗刚才是在南翼对付氐、羌杂骑,怎么可能飞到北侧去拦刘勋呢?再说兵数对比也太过悬殊。
眼瞧着重骑兵陆续倒下,陶侃心中如在滴血……那些骑士还则罢了,他们胯下坐骑可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骥啊,死一匹都够肉痛,遑论如此之多?数息之前,陶侃还未必会心疼,反正只是使君的玩具而已,让他知道这玩意儿不好使也罢,省得日后再浪费钱粮。可如今具装甲骑既已建功,便舍不得折损啦,再者说来,倘若具装甲骑阵前全灭,必然会对本军士卒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敌方倒可能趁机重鼓起士气来。
好在事先即命六百刀盾手和弓箭手前出策应,虽然不能挡住胡骑,终究分散了胡骑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才把半数的具装甲骑救出生天。随即两军步卒正式碰撞到了一起,徐州军正兵在中,辅兵护卫两翼,以一往无前之势,当即便将中部的胡阵撕开了多个缺口。刘勋虽然已经兜回了骑兵,却也于事无补了。
刘勋知道情况不妙,倘若没有奇迹发生,这仗自己是输定了——而且还输得很难看,几乎两倍于敌的大军,被对方五十骑一冲,差点儿就直接垮了……如此别说报七星堡之仇了,还有何面目回见勃海王呢?
倘若自己还在步兵阵中,尚可贾勇而战,以期扭转败局,或者起码勒束士卒缓缓而退,尚不至于大损;问题自己是亲领着骑兵,游弋在本队之外啊,空着急却使不上力气。刘勋只得暂时领着胡骑,趁势兜开,并且在奔驰中仔细观察战局,寻找可以翻盘的机会。
机会倒也不是没有。
眼见敌阵中一员老将据大纛而守,指挥战事,想来是江南名将陶侃了——果然其名不虚!再往后约二十步,裴该在数百部曲簇拥下,手执竹杖,远远地凝望着战场。晋阵就好比一个扇形,主力在扇面,极宽极厚,陶侃在中后部,随时可有数千军赶往遮护,只有裴该在圆心位置,其势最薄。
若能直突裴该,将其拿下,或许能够转败为胜吧?即便晋军在陶侃的指挥下依旧岿然不动,起码我算是报了前此七星堡丧败之耻了!刘勋想到这里,当即亲率骑兵,绕向战场北侧,随即斜向里直奔裴该而来。
这种斩首行动是很难防住的,因为虽说为将者当“眼观四方”,但当前线正在激战,随时都可能分出胜负的时候,陶侃对于侧翼的注意力也难免分散。不过裴该因为并不亲自指挥,倒无须随时紧盯战场,他首先发觉了刘勋的意图,当下竹杖一摆,急命部曲列阵防御,并且召唤文朗速速归来。
刘勋看看驰近裴该,而裴该也已经注意到了自己,麾下晋卒严加戒备——可是终究数量太少,只要自己一击得破,不作太长时间停留,晋军主力便无暇回援。好吧,就看你裴文约是不是胆大,会不会落荒而走了,也看你这单薄的阵列,能够扛得住我多久。
看看驰近,刘勋当即举起弓来,搭上一支雕翎重箭,瞄着裴该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裴该耳听金风响起,本能地挥舞竹杖一格,“啪”的一声,敌箭落地——距离还在百步左右,刘勋所使马弓,箭势已衰,本来就不剩什么力道了,纯脆想要吓跑裴该。
但是裴该侥幸击落来箭,他的精神倒不由得一振——呀哈,我竟然抽中了,常年苦练筋骨,终有回报!当即怒喝一声:“给我射!”
身旁无数弩矢迎面射去,数十胡骑当即栽倒,就连刘勋也险些被创。
裴该造了百余张蹶张弩,因为数量太少,没有单独编练弩兵,而全都交给了自家部曲使用——所以前此在成皋,才会派文朗率弩兵去协防城门。强弩虽然价贵,但最大的好处就是易用,训练一名合格的弓箭手总得半年以上,甚至数载,刚抛下锄头的农民扛起弩来,给他几个小时练习,也基本上都会使了。
加上既为裴该部曲,自然人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勇士,起码力气大——自然还比不上甄随那般怪物——平常带盾佩刀,或执长矛,背上再扛具重弩,真正远近皆能。一般情况下,弓箭手是不带常见肉搏兵器的——没空练习——也就配把短刀防身而已,但汉代弩兵负弩执矛,远用弩射,近以矛刺,本属常见。
所以胡骑还没冲近,裴该便命弩兵结阵,以足开弩,做好了准备;待得格落敌箭,看看距离差不多了,一声令下,百矢齐发,当即便将冲锋胡骑的头一层尽数削落。随即弩兵退后张弩,长矛手挺矛前刺,刘勋一见不妙,急忙斜带马缰,就从距离裴该仅仅三十步远处朝着侧面冲了出去。身后骑兵自然跟随转向,偶有几个马快刹不住的,全都撞上了矛尖,坐骑当即胸豁腹烂,骑士纷纷落马。
不过裴该部曲终究人少,矛阵只有两层,被胡马一撞,当即崩散。只见胡军骑兵如同一条长蛇般,才刚游走,猛又甩尾,尾尖再刺裴该。于是又一轮弩射,才刚重新聚集起来的矛手又再捅翻数骑,于此同时,文朗也率部赶了回来。
刘勋重整队列,很快就发起了第二轮猛冲,这回他丝毫也不再犹豫了,干脆存了战死的觉悟,哪怕劲矢当面,长矛当胸,我也绝不再退!即便我当先战死了,身后骑兵靠着冲击之力,都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