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1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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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敷当即提笔回信,直接点明:“汝所言,得非诈乎?”接着提问道:徐州军此前能在阴沟水畔击破刘乂数万兵马,怎能说军弱呢?而且必不止万数,则成皋城内,怎可能只有四千老弱?倘若裴该果真剩下这么点儿人,则成皋必然难守,又怎么会撒出你来,妄图佯攻孟津,以调动我军?“汝书中几无一言是实,孤又何可置信!”
使者带回复信,郭默见了就笑:“刘敷虽然生疑,却未肯遽断也。”他要真的认定我是诈降,干嘛还写回信呢?于是跟殷峤并头商议,作书答复。
郭默在信中继续扯谎,他说:徐州军确实只有万数,而且战斗力不高,此前在阴沟水畔之所以能够击败刘乂,一是刘乂太过废物,使初降的“乞活”先出当敌,结果战败后冲散了本军队列;二是裴该用了陶侃之谋,在运粮船上装载兵马,绕至汉军之后,烧毁浮桥,刘乂生怕后路断绝,于是率先北逃,大军顷刻崩溃——“此不过侥天之幸罢了,所谓数千破数万云云,不过诓言虚称耳。”
成皋关之战也是如此,刘乂早就吓破了胆,见到徐州军的旗帜就先弃关逃了,否则的话——“即徐州军数万,且能战,天险绝隘,也断无一鼓而下之理。”
接下去就说到粮道问题啦——“察前降顺,而为皇太弟前驱之乞活,乃陈午叔父陈川所部,陈川曾杀裴该兄裴嵩,该因此而追逐之。大军既败,陈川逃归浚仪,即杀陈午,并夺其众,东出以断徐州军粮道复仇。乞活虽不能战,亦有胜兵数千,裴该因此将主力遣归以拒之……
“此前豫州军粮即为驻睢阳之伪东海王扣留,祖逖乃夺徐州粮,至徐州粮道绝,裴该已生退意,奈何祖逖不肯,遂乃暂驻成皋。今前出佯攻孟津,本祖逖之谋也,也为使裴该不得遽归徐州,裴该遂命默来——默非其心腹,便军覆亦与其无损也。
“成皋城内,实实止有四千老弱,裴该使精锐先东,修缮成皋关,自以为险隘在手,即成皋不守,亦可坦然而归。以默料想,天兵至时,不必攻城,裴该必然自走,退据成皋关……”
一大篇文字,七分实,三分虚,真话、假话掺和在一块儿,估计就算裴该见了,也不得不翘起大拇指来赞一声“好”,还说不定会对郭默说:思道啊,让你领兵见阵,实在太屈才了,你还不如协助我专门搞情报战吧!
信至孟津,刘敷见了,不禁连连颔首:“此言是真也——则刘乂因何丧败,孤知之矣。”话编得很圆,不象是假的——当然啦,也有认定徐州军确实不强的先入为主因素在内。身旁将领就问:“然则大王果欲往迎郭默否?”刘敷笑一笑:“郭默小丑,且所部不过千人,得之不足耀威,何必孤亲身犯险?”
于是写下一封书信,承诺将会接纳郭默的投降,并且绝无杀降之意——盖上自己的王印,传回给郭默。那意思,我都把承诺落在纸上了,你还不信吗?你是什么人,怎可能要我堂堂渤海王亲自相见,亲口应允?
郭默见书,气得当场撕成粉碎——一番心血,全成泡影!
他这次谋划失败,最关键的问题是就是双方身份不对等,自己只是晋军中一名中级将领罢了,对面却是胡汉的皇子、藩王——倘若在孟津的是员普通胡将,或者施诈降计的是裴该本人,说不定就能多加三分胜算了。刘敷是真正的“千金之子”,所谓“坐不垂堂”,郭默则不但身份低,所部不过千人,那刘敷凭啥冒险到中间地带来见你?风险和收益完全不能比嘛。
殷峤见到刘敷的回信,倒是暗中舒了一口气。他早就觉得郭默的谋划太过冒险,即便刘敷中计,肯来见你,人堂堂胡汉藩王,官拜大将军,身旁岂无勇壮之士护卫,哪儿那么容易逮啊?除非你郭思道有恶来之勇,能够一巴掌拍死七个……
便即试探性地问道:“计既不售,我等莫如折返成皋去?”
郭默阴沉着脸,略略摇头:“计点时辰,成皋或已遇敌,我等仓促归还,或自蹈死途,或败裴使君事,不可也。”
“如此,则暂驻小平津,慎勿轻动吧。”
然而郭默还是摇头——他苦心谋划的计策没能成功,心里极其的不甘心——口中喃喃自语道:“孟津、孟津……”突然间转过头去问殷峤:“因何而名之为‘津’?”
殷峤随口答道:“津者,渡也。”
郭默突然间笑起来了:“是啊,唯其勾通两岸,始得可渡,若止一岸可通,何得为‘津’?”胡军不是封死了大河南岸的渡口,咱们兵寡力弱,攻不过去么?那么北岸的渡口呢?
殷峤闻言,不禁吓了一大跳:“将军欲自小平津北渡,往河内去?!”
郭默的意思,我奉命佯攻孟津,真不必一口气杀到渡口去,只要跟小平津这儿呆着,遥成威胁之势,胡军就必然有所应对——那姓郁的商人在密信中所写,刘粲新派刘敷率军来援孟津,可见是多少起到点儿作用啦。那么任务大致完成之后,我又该怎么办呢?此时匆匆赶回成皋去,并非上策。倘若刘粲亲率大军往攻成皋——隔着伊水远望,还真分辨不出有多少人马——我这会儿回去就是白送人头;而若裴该仍想示弱诱敌,我突然从后方出现,恐怕还会搅乱了他的计划,不但无功,抑其有过。
那么就长期滞留在小平津吗?别说从此要在大战中成为一枚闲子,难建功勋,即便刘敷突然间全军来攻,或者进攻成皋的胡军为保障后路,分兵杀至,就我这一千多人,又当平原之上,必然难守,军覆可期。所以说,进无胜算,退不合理,驻守更是凶险……
既然这样,我干脆从小平津渡过黄河,到河内去!
郭默在河内数年,虽然仅仅占据过怀县及其周边地区,但全郡的地理和人脉尽皆稔熟。如今的河内,胡军是过江龙,他若回去了便是地头蛇,甚至是“还乡团”,攻克名城大邑想都别想,但四乡游击,攻打坞堡、抢掠粮食,甚至威胁黄河渡口,应该是有一定胜算的。说不定机缘巧合,还真能断了胡贼的粮道!
换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就这点点人马,还真不敢深入敌境;若是河内,就仿佛自家庭院一般,有何可惧啊?
当下将自己的思虑向殷峤合盘托出,殷峤虽然仍旧觉得不保险,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恐怕是目前最佳的应敌之策了。只是——“须先禀明裴使君,请令而行。”
郭默一摆手:“战机瞬息百变,不可拖延——哪有时间请令?”再说了,我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可万一裴该不答应怎么办?他未必肯让我逸出其掌握之中啊。于是当即写下一封书信,命快马送回成皋,然后也不等回复,便即挥师自小平津渡过了黄河——船只不多,好在正当枯水季,水浅流缓,郭默所部不少都是在黄河边上长大的人,学过游泳,因此都攀着船舷,泅渡而过。
可是“雷霆营”的信使快马来至成皋附近,却一时无法进城——正如郭默所预料的,两军早就已经接上仗啦!
第二十九章、城上
胡汉骑兵将军刘勋,统领三千精锐,沿着伊水而东,百余里地,未及两日,便即抵达成皋城下。全本小说网;HTTPS://。.COm;
探马报入城内,裴该就问:“有多少人?”
哨探苦着脸回答道:“前锋三五千,侦骑周出近十里外,我等难以逾越——为贼所杀者已十数人矣——故此不知其后是否尚有大队跟进……”
裴该闻言,不禁垂首沉吟,良久不语。
胡军会来打成皋,本在意料之中——裴该诡谋迭出,示了半天的弱,不是为让胡军彻底忽视自己,单去挑祖逖那块硬骨头啃的。他原本与祖逖的谋划,是若刘粲举全军来,裴该就出城列阵,与之正面搏杀,虽然众寡悬殊,终有城防为依托,守住两三日问题不大。祖逖闻讯后,便当疾出而北,从侧背抄袭刘粲,以成夹击之效。
裴该在成皋,祖逖在阳城山麓,相隔不过六七十里地,而且一马坦途,正是为呈犄角之势,使敌攻一端则两部皆应。
同理,若是刘粲先去挑祖逖,裴该则当西进去取巩县、偃师,以断胡军的后路。
那么倘若刘粲不肯亲至,而只派部分兵马来攻成皋呢?按照原计划,裴该要继续示弱,不与野战,只守城池,而且最好做出差一点儿就要被攻陷的假象。刘粲接下来,很可能利用这支偏师看牢成皋,自率大军去攻祖逖,只要他行动的消息一传过来,裴该当即转守为攻,先破正面之敌,再去攻打巩县、偃师。当然了,刘粲还可能继续向成皋方向添兵,那么等他增添到一定数量,裴该不动,祖逖却可以行动了。
只是如今难以判断,胡军究竟调动了多少兵马,刘粲主力有没有来……裴该真想有台无人机在手,飞到西面去瞧个究竟。该当如何应对呢?是出城对战,还是继续示弱,凭坚而守?
裴嶷和陶侃各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裴该在反复斟酌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守城!”
他自到成皋,便即分派士卒修缮城防,并且在城西方向新筑了七座堡垒,呈北斗七星状,首尾相联,以便协守。如今一声令下,那些筑垒的士卒纷纷抛弃工具,倒伏旗帜,“狼狈”逃回城中。刘勋抵达之后,不伤一人一马,便即入驻了这七座堡垒。
至于刘勋本人,认为“天权连接斗、柄,为七星枢纽,大将所宜居也”,把将旗立到了天权堡上。
刘勋虽然被假情报所惑,颇为轻视裴该,但终究刘粲才派给他三千人马,主要目的不是急攻成皋,而是“试攻”,先试试看徐州军的斤两,再做下一步筹算,所以心里并不踏实。直到见徐州军抛弃七堡,狼狈而逃回城内,他才彻底放下了心,下令士卒在严加戒备的同时,好生休息一宿,明日一早便要挥师攻城。
——就这些软弱的晋人,哪怕城内兵有万数,我也不惧,更何况据说裴该已经把主力都调回东方,去剿那些断他粮道的贼寇了哪。
而且刘勋还写下一封书信,命人射入城中。书信内容不外乎是:我朝没招没惹你徐州啊,你为啥要来侵犯疆界?(至于曾经掳杀晋怀帝,如今又急攻长安,根本提都不提,刘勋就没把裴该当做忠心的晋臣,而只当他是暂时接受建康领导的割据势力罢了)如今大单于率大军前来,誓要将汝等踏为齑粉,若是晓事,就赶紧退出河南去吧,尚可保全首级;否则明日便要攻城,城破之后,难免玉石俱焚!莫谓言之不预也。
裴该接着信,不禁冷笑,还在琢磨该怎么回复呢,裴嶷劝他:“此时誓以固守,甚无益也;若言辞卑怯,又坏使君声名。何如无视?”你回个屁信啊,就当没瞧见好了。
裴该因此而不回书,只命城头偃旗,假装守兵数量很少;夜间则在城中燃起多堆篝火,使民众连番鼓噪,以示畏惧动荡之态。
这时候成皋城内有多少徐州军呢?“蓬山左营”去剿陈川,“厉风”三营屯驻成皋关,“武林右营”残损且归,左营尚在……所以一共六个正规营,再加亲卫部曲、徐州辅兵,以及沿途新募的兵马(包括成皋的降卒),总数仍旧有一万多——若非如此,他怎么敢等刘粲主力过来打野战?
一万多人守城,三千人就敢来攻,这也算是奇谈了……
裴该命陆衍率三千辅兵登城防守,其余人众都暂伏于城内。陆衍很不乐意,连说这仗难打——“若不使贼登城,彼心必疑;若使登城,一旦有所闪失,末将难辞其咎啊……”
裴该笑道:“且去守城,赢则有过,败而无罪。”随即环视众将:“我欲使一将率百名勇壮巡城,若有胡兵登城,便将之压逼下去——谁肯应命?”这是个苦活儿、累活儿,目的就是要在万分凶险的情况下,瞬间扭转战局。裴该终究是堂堂青徐都督,手下难道还没有一百勇士吗?把这支亲信部曲撒出来当救火队,这很正常吧,不至于使敌将生疑吧?
果然还是甄随率先请令,而且他说我都不用挑,当初带着攻成皋关的那些小伙儿,个顶个都是壮士,一点儿都不比都督你真的亲信部曲来得差!
甄随开口请令,别人都不敢跟他抢。至于裴该部曲督文朗,本来想要争上一争的,再一琢磨,自己麾下泰半都是骑兵,拉上城头跟胡人步战未必就能比甄随强了……好吧,让给你了,我还是继续卫护在都督身边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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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城外七星堡中燃起了炊烟,想必胡军正在埋锅做饭,等吃饱了就准备攻城。裴该在城中闻报,不禁笑道:“所谓‘灭此朝食’,攻下城来便好用饭,何必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