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1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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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橹上的刘乂将此情景看在眼中,不禁惊慌,忙问刘丹:“阿叔,氐、羌不管用,寇已近矣,如何处?”刘丹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想徐州也有如此精锐,不在祖逖部曲之下……不妨,如今不求败敌,先阻挠之,待我阵成,他便无机可趁了。”左右瞧瞧,当即下令:“那些降卒在做甚?急命彼等前出阻敌!”
他说的“降卒”,当然是指的陈川所部一千乞活啦——不过夜间行军,掉队的不少,匈奴人摸进来前后,主动逃蹿的也有数成,如今剩下的也就五六百而已。将令传下,陈川不敢怠慢,赶紧领兵前出,直向陆和侧翼汹涌杀去。
陆和所部是走,为的保存体力,方便最后冲刺;陈川所部则是奔,体力什么的先不管了,若被晋军冲到胡阵前,我等却尚未赶到,恐怕项上人头不保啊!可是眼瞧着冲近晋军,陆和突然于阵中扬声怒喝,所部亦各嘶吼,声波如有形质一般,浪涛卷处,乞活的阵列瞬间崩散……
这些乞活军大多是并州和中原的百姓,深受胡人之害,绝大多数恨胡入骨,再加上受到陈午的影响,谁又肯为胡人卖命呢?此前在胡骑监押下,为了活命,被迫听令,如今一听晋阵中嘶喊声起,将近半数直接抛下兵器就落荒而逃。几名监护的胡骑还在挥舞长刀,砍杀溃军,晋阵中陆和弯弓搭箭,一发正中一名胡人胸口,当即撞下马来,被乱兵踩成了肉泥。其余胡骑各自惊心,匆匆勒马,这一来局势再也控制不住了,包括陈川在内,遍布四野,逃得是脚下生烟。
刘丹又惊又怒,当即下令:“叫那些氐、羌不要冲阵了,都去砍杀溃散的降卒——那陈川的首级也给老夫斫回来!”然后高叫:“刘光何在?!”
一将在橹下高声应答:“刘光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这个刘光也是匈奴人,乃是刘丹部曲,年方二十,却生得膀大腰圆,弓马娴熟,尤其善使一柄快刀,在无镫马上也能运转如飞,深得刘丹的信重,并且收为养子。当下刘丹就命令刘光:“汝立率我部曲前出,去挡住晋寇!”
他们这回带出来不少老弱残兵,只有三千左右的匈奴步、骑可用,大多都在前面整列呢,其余东宫护卫,刘丹不敢轻动——而且虽然多是匈奴贵胄子弟,大多数未经战阵,真正的战斗力也难以保证——故此他便只能让自家部曲顶上去了。
刘丹的部曲约两百骑,全都是身经百战的匈奴老兵——相比之下,刘光虽然勇锐,真正打过的恶仗却还不够多。
刘光率部赶到阵前的时候,晋军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冲锋,冒着胡阵中的箭雨,不惧死伤,直突敌阵。陆和马上放箭,连毙四敌,随即负好弓,端起一支长矛来,奋勇冲杀在队列之前。胡阵尚未完全——尤其对面的敌人越逼越近,那布阵的速度也就相应的越来越慢——当场就被撕开了多个缺口,眼瞧着全面崩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好在正当此时,刘光所部杀过来了。刘光在马背上暴喝一声:“我乃汉将刘光,来者何人?”陆和瞥他一眼,回应道:“徐州‘武林营’左副督陆和,胡将可敢来战么?”
二人即在亲兵护卫下,于各自阵中疾突而前,一刀一矛,铿锵作响,交了一个回合,不分胜负。刘光心中敬佩:是条好汉!一边圈回马头,一边高声劝道:“天命在我皇汉,晋祚必终——汝等连皇帝都被我国擒了一个,另一个也将受缚——汝何不下马归降?我当上奏大人,给汝一个高官做,如何啊?”
陆和闻言,当即狠狠地啐了一口:“放屁!从来只有胡人恨不生于中国,岂有中国人降胡之理?!”
刘光笑道:“自光文皇帝以来,降我汉国的中原人士,乃至世代公卿,难道还少么?我等既入中国,便是中国人了,汝何得自负独为中国人?”
陆和驳斥道:“中国也有鼠辈,何足为论?惜汝胡中无有英雄,不知生于中国之可贵,还想沐猴而冠,真正令人齿冷!”
刘光闻言不禁一愣,心说哎呦,瞧不出来眼前这家伙还是读过几天书的,竟然出口成章哪——若能擒得此将,必为大功一件。
说话间,二马接近,又再刀矛相交。陆和终究是山中猎户出身,箭术是高明的,骑术和矛术则是半路出家,操练的时间还不甚久,难当刘光力大招熟,一个不慎,长矛脱手,而且胸甲上也被对方长刀划过,发出令人牙碜的声音……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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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裴该之毒
其实陆和没读过什么书,才刚到淮阴的时候,他还是彻底的文盲,是从了军后才被迫识字的。(全本小说网,https://。)他嘴里那些话,听着很有条理,还夹杂着成语,其实都是照猫画虎,生搬裴该日常的教诲。
裴该想要在军中统一思想,鼓舞士气,深知仅靠煽动种族仇恨是不够的。要知道他所收拢的那些流民,很多人对于胡人或者别的外族,压根儿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是被官兵、盗贼,以及附胡的军队(比方说王弥、曹嶷等部)逼出的故乡。所以其恨胡之心,大概还没有痛恨官府之心来得强烈……
因此裴该宣扬“晋胡不两立”,其内涵要比种族仇恨复杂也深刻得多。他对将领们说:“我中国得天独厚,田土肥沃,气候适宜,但得官无苛政,百姓安堵,人人皆可得活,且能温饱。胡人僻在边远,循水草而牧,生活艰辛,故此胡人每恨不能生于中国也……”
这话确实是真的,根据史书记载,有不少外民族的雄杰之士,在接触了中华文明之后,都深深懊悔,恨自己不是个中国人——包括刘渊、石勒,都有这种想法。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当处于中国之外的时候,会想要到中国富庶之地来抢掠,而等真正进入了中国腹地,站住脚跟,就会起意汉化。
只不过汉化这条道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从汉从胡,没啥区别,只有该上一个好的政府——包括农耕政府和游牧政府——才是自家可以期盼的福祉。而对于外族权贵来说,从胡则可驱策部民,安享荣华,从汉未必能得着什么好处。魏晋以来,中国阶层日益固定,外人根本挤不进来啊,则你在胡为万户侯,入了中国只能做世家之犬。
刘渊就是如此,他精通儒家文化,倘若身为晋人,又在世家,高官显爵不难得也,可正因为是胡帅,被司马家几个藩王呼来喝去,有若走狗,一怒之下,这才干脆扯旗造反。刘渊一开始野心并不见得有多大,全都是被司马家逼出来的……再加上司马家天下也正好有机可趁不是吗?
到后来魏孝文帝为什么能够实行汉化政策?因为他已经是中原之主了,不管用胡政还是用汉政,他皇帝的身份不会改变,中国士人瞧不起我?砍了就是了嘛。他手下那些鲜卑贵族就不同了,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你再怎么努力,元姓能够挤进世家门阀队列中去吗?
所以外族的汉化,是一个坎坷而漫长的过程,其中还多有反复——比方说因为汉化政策而被边缘化的北方六镇,就汹涌掀起了反政府的大叛乱。从叛乱队伍中崛起的高家受此影响,成为反汉化运动的急先锋。不过说来也有趣,同样六镇出身的宇文家,或许打定旗号要跟高家对着干,凡高家反对的我就必须得坚持,竟然汉化得相当彻底……
历史潮流,浩浩荡荡,不因个人意愿而改变,最终文明还是会战胜野蛮,鲜卑化的汉人高氏,就倒在了汉化的鲜卑人宇文氏面前……
拉回来说,这么一番大道理,裴该只能有选择性地向部属们灌输,他说:“人本无胡与中国之分,只有贤与不肖。胡入中国,若能说中国之言,写中国之字,从中国之俗,用中国之政,便可以算是中国人——比方说前汉的金日磾……好吧,关于金日磾其人,咱们容后再细说。然而胡之部帅,驱策其民若犬马,杀伐由心,不似中国之政,有法有律,违犯者才予严惩。则其若为中国人,必受律法约束,是以多不愿更化——或者心想托生中国,其实不能真正以中国人自律也。
“故此彼等入于中国,但知抢掠,践踏田亩,唯愿中原沃土化为草原大漠,中国之人为其婢仆,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故此‘晋胡不两立’,非止匈奴、羯,即氐、羌、鲜卑亦如是。彼在域外,且肯臣服,不行劫掠,乃可不论;若入中国,而不从中国之政者,杀无赦!
“人与犬马相异,为其有灵性也;中国与胡相异,为用中国之政也。人固比犬马为高,中国也比胡为高,从胡者皆等同于不愿为人,而甘为犬马。若止求免死还则罢了,若欲于犬马群中,为其魁首,可以供奉祭祀,专以首级入宗庙为荣,岂不可笑?!”
众皆颔首,只有甄随这蛮子又来唱反调:“都督云晋人为人,胡人为犬马,那我南蛮又如何,也是犬马么?既为犬马,便可任由人来杀了么?”
裴该瞪他一眼,呵斥道:“若甘为犬马,自然杀伐由人!犬马不可为人,胡则可为中国,难道蛮便不可为中国么?汝今在我麾下,我何尝以犬马待汝?!”
甄随嗫嚅道:“那是我说中国之言,从中国之俗,还写……识得几个字而已……”随即一挑眉毛:“按都督之意,如今我也是中国人了么?”
裴该点头:“将来我等兵进中原,若逢胡骑,攻之可也,不肯降顺的,杀之可也。若彼倒戈来降,愿归中国,则须散其部众,使为编户齐民,加以更化,乃可为中国人。”民族融合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但一则必须野蛮归从于文明,游牧归从于农耕——即便不论谁比谁高,终究我屁股也是坐在农耕民族这一边儿的嘛!二则不打破旧有的、原始的氏族形态,游牧民进入中原后不能安心农耕,不能成为政府的编户齐民,那就不能算真正的臣服、汉化,迟早还会闹出大乱子来。
当初曹操迁五部匈奴入于中原,就是手还不够狠,没把游牧民的组织形态打破——或者也是时间还不够久,没来得及打破——否则的话,刘渊再有本事,他登高一呼,追从的全都是中国人,或者中国化的胡人,就肯定不会建立一个中国为表而匈奴为里的松散的胡汉政权啦。真要是刘渊建立起一个纯粹的中国政权来,那以汉代晋又有何不可啊?
当然啦,也得他那些后代别一个比一个狂暴且不要脸才行……
正是因为游牧组织还没有打破,已经汉化的外族才会一顺脚便滑回老路上去,不仅仅刘渊,石勒也是如此,继承人里就没啥好东西——可惜啊,当初没能弄死石虎,纪瞻真是个彻底的废物!
裴该既擅长讲大道理,又能够把这些大道理用通俗的语言,深入浅出地灌输给军将们——换一个纯粹当时代的士人,真未必能够办得到——所以徐州军上上下下,就全都被他给洗了脑了。要知道中国老百姓还是普遍畏惧和尊敬权威的,裴该既是长官,又出自世家高门,大多不学的兵将们天然就认为都督所言必是真理。不象卞壸等士人,来旁听过几次后,只是笑笑罢了——估计他即便认为裴该所言有点儿道理,也不会轻易改变固有的世界观。
套用后世的话,如今徐州军将,大多数已经不仅仅是裴该的部下了,而是他的“铁粉”,他们愿为都督而战,愿为都督而死,甚至深信都督不但能够率领他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驱逐胡虏,平定天下,还能够造一个比从前好一百倍的官府出来。当然啦,在没有扩音器的年代,裴该是不可能召开万人大会,做主题宣讲的,他主要给各营正副督、司马等人洗脑,再勒令他们传达下去;同时三不五时巡视各营、各队的时候,甚至于到军屯、民屯地,在田间地头召集军吏、耆老,再加强一遍灌输。
自然了,军将间中“裴该之毒”的深浅程度也有所不同,好比甄随,估计就只是轻微患者,而陆和则是重度患者,塞了满脑袋的都督教诲,就差编本红宝书出来高举着了。他今日面对敌将所言,就几乎全都是裴该的原话,早就背得熟极而流啦。
对面的刘光同样脑有病,不过他是个“中国病”患者,裴该说“恨不生于中国”的,也有他一份儿。其实再往上,刘丹也是如此,最早跟随刘渊起兵的匈奴贵族当中,有不少人都是希望有机会改头换面哪怕换血也要变成中国人的,要到后来打得晋军抱头鼠蹿,占据偌大地盘,才会觉得:中国也不过如此而已嘛……做不做中国人没啥两样。他们不让我做中国人,我把中国打下来不就完了么?
所以刘光才会说:“我等既入中国,便是中国人了,汝何得自负独为中国人?”想他刘光,别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