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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

勒胡马-第1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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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该黯然叹息道:“侄儿哪里懂得什么战事,不过率军以援祖豫州罢了。可惜豫州才与胡虏交锋,虽然苦战得胜,却无再举之力,无奈之下,只得暂归……”

    裴嶷微微侧过头来,观察着裴该的表情:“文约不要诓我,卿出征之前,祖豫州即在郏县苦战,卿是得到战报,方始率军而西的,二事岂可混为一谈?”

    裴该当即圆谎:“乃因豫州所部多为坞堡之军,苦战之余,彼等乡氓多有不稳,该才率师前往相助。原以为有该所部这五千徐州兵,足堪再战,但豫州却云时机尚不成熟,该因此折返……”

    裴嶷:“这也罢了。须知军行千里,耗费粮秣甚多,既不能挺向虢洛,何不早归,而要绕至江上啊?闻卿又在宛城击破第五盛长与杜曾,复下寻阳谋与王处仲一晤因何而诸多耽搁?”

    裴该心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想想也对,他的行程自然是不会向卞壸隐瞒的,时常会有书信传回淮阴军行千里,倘若杳无音信,后方的人心能够稳固得了么?那么既然裴嶷一直在帮忙卞壸处理政事,卞望之又对他没什么戒心,要打听到这些消息本不为难。

    干脆也不现编瞎话了,却注目裴嶷:“叔父以为,该何以逡巡直至今日,方得返回徐州来哪?”这背后的缘由,我尚且不能对你明言,但你又能够猜得到几分呢?

    裴嶷闻言,略一回头,瞥瞥两个亲侄子,随即吩咐道:“取棋来,我欲与文约弈棋。”

    裴该一皱眉头,心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间想起下棋来了?“该素不好棋,棋力亦低。”

    裴嶷笑道:“棋枰若大地,棋子如城邑,纵横十五道,以象中原沃土。落子为布势,提子如破敌,南北数千里,都在这尺方之间。为政者岂可不识弈乎?文约若不熟此道,我可为卿解一二。”

    裴开兄弟与裴嶷相处日久,一个眼神递过来,当即就明白叔父的用意了,于是二人一并起身,去取来了棋枰、棋子,然后也不陪座了,躬身退将出去,是去安排晚饭。

    裴嶷把棋枰摆上榻,放置在二人中间,先落下座子,然后问裴该:“卿若先手,会落于何处?”

    裴该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于是随便在东南角三三的位置落下一子。裴嶷点点头:“边角易守,得之可保不败,文约所着是也……”随即伸指一点元位置:“然而真欲取胜,还须挺进中腹。”

    裴该大致明白裴嶷的意思了,便即答道:“倘若边地不固,又如何挺进中腹?还当先厚其势,才可逐鹿……争夺元。”

    裴嶷却突然间提起裴该先前所落的那个子,摆放到正东座子的外侧:“文约落子三三,为取其角,然而若先置于此处,谋占一边,又如何?”

    裴该嗫嚅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边自然不如角啊。”

    裴嶷笑一笑:“东南之角,本在建康;青徐之地,难道不是边么?”

    裴该捻须沉吟,他见也没有外人在旁,连两个堂兄弟都退出去了,便即一拱手:“还请叔父明言。”别打哑谜了,你想什么,大可直言不讳。

    裴嶷面容一肃,对裴该道:“文约,下虽大,我晋实占中国膏腴之地,而蛮夷僻处边角。中腹之势难成,而一旦成,足可臣妾万邦,边夷丑类何足为虑?然而中国常在,边夷亦常在,为其得固守之势,或山林深密,或朔漠浩瀚,中国难以远逐……”着话,抬头比划了一下床榻:“若以此榻为下,则棋枰只是中国,中国亦有角、有边、有腹其腹,河洛也,得下之中,据形胜之地。然则中国四角,各在何处?”

    裴该随口答道:“江南、辽东、凉州、南中。”

    裴嶷一点棋盘的东南角:“此为交广。”随即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为建康,琅琊大王在焉。”再指西南角:“此为南中。”也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为成都,巴氐占处。”

    东北角自然是辽东了,三三的位置则是“幽州王彭祖。”西北角是凉州,而三三的位置是“关中险塞,子居此。”

    “卿若于四角落子,必死无疑,蛮夷占处,哪有我衣冠华族的位置?即便如庄蹻君夜郎,赵佗君五岭,终究自外于中国,不必三世,即等若蛮夷矣。若欲定中国,唯关中、幽州、吴中、蜀地可为根据。”

    又再指指裴该那枚棋子:“卿在徐州,南受建康之要,北为中原所制。琅琊大王进可图谋中原,退而锁闭长江,亦不失为孙权,卿在徐州,可比何人?陈元龙么?刘玄德在徐州,陈元龙为其臣;吕奉先夺徐州,陈元龙为其臣;魏武帝得徐州,陈元龙为其臣因人成事,命不由己。若祖豫州果能抒长安之难,或琅琊大王兴北伐之师,底定中原,文约尚可为中兴名宦;然若胡虏得胜,兵临江淮,卿在徐州,亦不得不俯首称臣耳此岂卿之所愿么?”

    裴该愤然道:“我终不向胡虏屈膝!”

    裴嶷笑一笑:“那便只有抛弃徐方,南依琅琊大王了……然而中流击楫之誓,犹在耳畔,文约真有面目逃归江南去么?”

    裴该冷笑道:“若欲苟且江左,了此一生,我又何必北渡?谋事在人,成事在,若不佑我,唯死而已,绝不生过长江!”

    裴嶷双手合拢,“啪”地拍了一声:“壮哉斯言。”但话锋随即却又一转:“闻昔日霸王在乌江,亦云非战之罪,不佑护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眷顾,汉合当兴,楚合当灭么?古来豪杰之士能够成就其功业者,在势而不在啊!”搜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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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争天

    裴嶷说:“闻昔日霸王在乌江,亦云非战之罪,天不佑护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天眷顾,汉合当兴,楚合当灭么?古来豪杰之士能够成就其功业者,在势而不在天啊!”这话里的意思:成功了就说是自家奋斗所致,失败了就说是老天爷不保佑,其实不过给自己找借口罢了——文约你也是这种人吗?

    裴该无言以对,只得垂首不语。全本小说网;HTTPS://。m;

    于是裴嶷又把话给绕了回来:“我观文约之才,不在令先君尊之下……”其实他在瞧过了徐州的治理情况以后,已经隐约觉得裴该比他老爹裴頠还要牛气,但不方便直说你比你爹强,故而才只得含糊其辞——“且令先君位居中枢,掣肘者多,终不能匡扶朝纲;文约见在地方,山高水阔,实得用武之时。只是这徐州,终非可以摇撼天下的所在啊。”

    裴该闻言,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摇撼天下”这四个字好耳熟哪……对了,裴通也曾经说起过的。

    见他还在沉吟,貌似并没有太大的触动,裴嶷突然间伸手抓起一把棋子来,狠狠地便朝地上掷去。这套棋子本是大陆货,陶瓷质地,是裴嶷到了淮阴之后才请人烧制的,以便闲暇无事摆着玩儿,所以材质很脆,这一掷之下,当即散落一地,而且好几枚直接就裂开了。只听裴嶷提高声音说道:“休说是陶,即便是玉石所制,亦难当铁兵之一击。即便徐州富甲天下,仓廪充实,百姓安堵,胜兵十万,然而进无必胜之策,退无可守之险,中原若定,大势所趋,也必将化为齑粉!所可择者,唯降、走、死三途而已。”

    裴该闻言,有如遭到当头棒喝,不禁悚然动容。

    徐州不是逐鹿中原的最佳根据地,这点裴该自然清楚,他终究比裴嶷还多了两千年的见识,古往今来,哪有占据淮河两岸的势力可以谋夺天下的?从徐偃王开始,直到元末龙凤政权,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朱元璋也是在徐州附近起事的,但他先得渡江进据西吴,这才发展起来,最终驱逐鞑虏,恢复中原。

    当初裴该之所以选择了徐州,主要还是循着祖逖的北伐路线来走的——历史上祖士稚渡江后最初的根据地就是广陵——而且相比兖、豫来说,徐州的外部环境相对要安全一些,农业生产所遭受的破坏也相对要小一些。再说了,若不以镇定广陵,守备淮上为说,王导又怎么会放自己北渡呢?

    可是一连种了好几年的地,成果虽然喜人,前途却反倒更加渺茫起来。若是按照一开始的设想,自己只管种地以资供祖逖的北伐大业还则罢了,问题是随着势力的增长,裴该自身的野心也在逐渐膨胀,他不免会想,驱逐胡虏就一定要靠祖逖么,我自己来行不行?终究祖士稚也没几年好活了,想在对方有生之年彻底平定中原,即便有自己相助,有徐州做后盾,难度系数同样挺大。那么祖逖死后又该怎么办?自己设谋去接收他的兖、豫?那些坞堡武装不足为恃,反易为扰啊。

    若是甩开祖逖单干,或者始终将祖逖和他的接班人当作可靠盟友——不,他的接班人未必可靠——自己徐州这份基业又未免太过单薄了一些。真等石勒灭王浚、破刘琨,尽占了幽冀司并,则自己仅靠一州之地,能够与之相拮抗吗?

    农业社会的生产力,主要靠土地和人口,窝在一块太平地方光种地,除非真能有划时代的突破,比方说进化到工业社会,造出火枪、火炮来,否则不可能跟其它地域拉开太大的差距。我以徐州而养十万胜兵又如何?到时候石勒尽驱四州农兵而来,光拿人命填就能埋了你——关键对方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儿,自己却狠不下那个心来啊。

    正如裴嶷所说,徐州周边并无可恃的天险,即便能够击败大军攻伐,也无法抵御四处侵扰,一旦导致生产破坏、人心离散,就算强兵也会越打越弱,直至败亡。当年官渡大战前,沮授曾经为袁绍设谋:“分遣精骑,抄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袁绍若是听从,则曹操必败无疑!

    该怎么办呢?自己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退不回来,而且实话说,对于初步成果还是比较满意的,那下一步又该怎么走?裴该不禁起身下榻,朝着裴嶷深深一揖:“徐州本非立业之佳处,该亦常虑此,然不得良策——还请叔父教我。”

    裴嶷淡淡一笑,摆摆手,示意裴该不必多礼,回到榻上来坐。随即指指棋盘:“譬如弈棋,先占四角,即便不胜,亦可自保,不致大败。今琅琊王在江左,有王氏为辅,其根基虽尚不固,势却日厚,难以取而代之。王彭祖贪婪横暴,冢中枯骨耳,若欲夺其基业,先须底定河北——惜乎为羯贼所占。蜀中去不得,巴氐已据,且地势易守而难攻。若求破局……”伸手一指西北角上:“唯有关中。”

    “欲驱胡虏,先奉天子,欲谋天下,先据关中,此昔日汉高祖之业也!”。。

    说完这句话,裴嶷略略压低了一点儿声音:“文约,卿与我为至亲,有些话但与卿说,慎勿外传。我本非教卿谋逆,所言汉高祖,不过设喻方便一些罢了。”

    裴该点点头,表示明白——要知道这年月最忌讳以帝王类比臣僚,哪怕是多少年以前的帝王,也非现实人臣所可比类,否则必然被人怀疑是有篡僭之心。所以裴嶷才先打招呼:我拿刘邦作比只是说着方便而已,反正这儿也没外人,你可千万别多心,也别出去跟人说啊。

    “文约此前问我,卿率师西征,未见胡虏即沿江而归,用意何在,”裴嶷一字一顿地说道,“某私心忖度,文约大概是有三重顾虑。”

    “哪三重顾虑?”

    裴嶷竖起一枚手指来:“第一重顾虑,此时的关中,有若泥潭,索公、麴公、南阳王互不相容,文约因怕一旦泥足深陷,如蛛丝缠身,手脚束缚,难展宏图……”

    他原本对于天下大势看不大清——主要是偏处辽东一隅,情报来源实在太少——所以才会起意去辅佐慕容廆,想借师伐胡。但此番南下,先在厌次向邵续请教了一番,继而又到淮阴与卞壸多番恳谈,眼界自然就宽了,想法也有所不同了。要知道这年月最注重情报搜集的,莫如裴该,而且裴该还熟知历史发展的脉络,很多事情只要没有偏离主线,往往能够挖掘出更深的真相来,这些见识,自然也会时不时地向卞壸灌输,而卞望之现学现卖,又传给了裴文冀。

    如今的关中,乃至于长安城内,究竟是怎么一种情况,裴嶷知其大略,便已然心中有数了。

    裴该闻言,点一点头,说:“前岁文秀公(裴徽)曾孙行之自长安来使徐,与我备言关中情势,以是知之。”

    裴嶷笑一笑:“我看今日的关中,可有一比。”

    “比为何事?”

    “比之汉献帝之归洛阳,杨奉、董承弄权,李乐、胡才跋扈,虽强敌在外,而诸将各怀鬼胎,不肯戮力同心。然魏武得荀文若之教,亲往奉迎天子,置之许昌,乃成霸业——杨奉、李乐等辈何在?董承虽为献帝内亲,亦不能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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