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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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国内史是任命的周札,字宣季,义兴阳羡人,也就是周处的第三子、周玘的兄弟。对于这一任命,裴该是很能够理解,但同时也深不以为然的。就理论上来,这是分化瓦解和削弱吴兴周氏的一步妙棋,但问题是,根据裴该对后事的了解,周札始终是反对侄儿周勰反叛建康的举动的,其后周勰指示吴兴郡功曹徐馥假借周札的名义造反,也是因为周札及时站出来撇清,才使得徐馥被杀,叛乱瞬间便得以平息。
又因为周札的责备,周勰被迫收起了反抗侨族的念头,从此灰心失意,每日沉湎于酒色之中,常:“人生几时,但当快意耳!”一直颓唐到死。
所以周札是周勰那匹劣马的笼头,你把周札赶到江北来,那不等于放纵周勰造反吗?!
当然啦,王导、庾亮等人终究不是预言家,肯定看不到裴该那么远,也瞧不清周札的真实心意——就算周札当众表态,我跟哥哥、侄儿不同,我跟你们是一条心的,他们也得能信啊——所以趁此机会把他赶到江北来,倒也不能过于苛责。而且裴该再想一想,周勰造反就造反吧,关我屁事啊,正经江东越乱越好,那样你们才没精神头顾得上我了。
至于新任下邳国内史,竟然是——陶侃陶士行!
裴该与卞壸探讨这一人事安排,卞望之笑道:“这是鸠占鹊巢之计啊。”南渡侨客为了可以稳占江东之地,自然要压制江东土着,能拉拢的就拉拢,不好拉拢或者能力过强,容易形成威胁的就削弱之、铲除之,把他们赶过长江来,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而且——“陶士行才逢丧败,本当罢职,又恐其部曲不服,故此徙之江北……”
裴该微微点头,其实就这方面的认知而言,他比卞壸理解得更为深刻。在原本的历史上,王敦、王导最终是让陶侃白衣从军,戴罪立功的,于是陶侃、周访联兵奋战,降服王贡,并且彻底平定了杜彛摇K婕刺召┚屠聪蛑魉醵馗娲牵祷亟曛嗡プ鏊木V荽淌罚醵厝粗苯泳桶阉巯铝耍娜翁召┪阒荽淌罚纤ピ诘笔被辜嚷牡墓愣厍L召┎拷E省⑺瘴隆⒙眦Q等人闻讯大怒,当即投靠了杜曾,为此王敦差点儿就取了陶士行的性命……
大胜之后,有功不赏,反而降级——虽都是刺史,但广州那地方,能跟荆州相提并论吗——也难怪郑攀他们会哗变了。而如今趁着才刚战败,给陶侃降级,趁机剥夺他的兵权,那就名正言顺啦,相信其旧将不会因此而闹出太大的乱子来。
卞壸还向裴该拱手恭贺,:“陶士行乃扬州名将,精于行伍,若得相助,使君如虎添翼啊!”裴该却挤挤眼睛,有些不大以为然。
他知道自己在军事上是短板——起码现在还不可能与当世名将平起平坐——因此亟欲招揽能战之将,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问题你得驾驭得住他才成啊。祖逖年岁既大,功名心又重,即便当初家门、品级都在裴该之下,裴文约也不敢以之为宾,而只能引为盟友。那么陶侃呢?他论年岁比祖逖还大,功名心也不见得轻喽,甚至不定还有不的野心——
《晋书》上有几段很诡异的记载,一是陶侃少年时代曾经在雷泽里打渔,到一枚织机上的梭子,挂在墙壁上,没多会儿突然间雷雨大作,那梭子竟然化作蛟龙,腾空而去。二陶侃曾经做梦,自己背上生出八张羽翼,直飞上,看到门上下九重,他都已经飞过八重了,只有最后一重进不去;守门人以杖击之,陶侃颓然落地,左翼折断——醒来后左腋下还觉得隐隐作痛。
第三个故事,陶侃某次上厕所,突然看见一个人身穿大红衣衫,头戴介帻,手捧笏板而来,对他:“因为您德性高,所以我才来通知一声,将来您会成为公,位至八州都督。”第四个故事,陶侃左手中指上有一道竖行的纹理,到了最后一段指节的时候就终止了,相士师圭对他:“这道纹理,明您将会成为公;倘若纹理能够一直贯彻到指尖,那就贵不可言啦!”陶侃用针刺这纹理出血,随手往墙上一洒,自然就成为了一个“公”字,而且越擦越是分明……
后来陶侃果然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他占据长江中上游,手握强兵,“潜有窥窬之志”,白了就是打算干跟王敦、桓温相同的事情。但每当想到那个折翼的荒梦,陶侃就深自戒惧,强按住自己熊熊燃烧的野心,最终也没有真的付诸行动。
《晋书》本来质量就不高,还经常记载一些神神鬼鬼、奇奇怪怪的事情,因此对于这些相关陶侃的记述,后人大多认为是污蔑——陶士行怎么可能有野心,怎么可能有反意呢?但在裴该看来,凡有大能力者,必有大志向,有大志向者,形势到了,野心自生,那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曹操年轻时候还只想当“汉征西将军曹侯”呢,结果位极人臣,成为一代“奸雄”,还不是势力到了那一步了,就算自己不想,部下也得拱着你上啊。至于陶侃,面对腐朽无能的东晋朝廷,他就真能一辈子不起异心?谁信哪!估计只是因为年岁太大啦,连造反都未必造得动了,所以才为子孙计,把心头那点火苗子硬生生给掐灭了……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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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键盘侠
裴该听江东署任陶侃为下邳国内史,不禁大吃一惊。(全本小说网,https://。)他考虑到这般能人,而且是已经威名赫赫的能人,自己是不大可能驾驭得住的。陶士行又善于抚民,真把他放到下邳,估计不出两年,这下邳国就不姓裴了——姓不姓司马,姓哪家司马,且再。自己可该怎样应对才是?
可是瞧瞧卞壸的神情,貌似是真为自己得到陶侃这样的部下而诚心祝贺,裴该不禁脸上有些发烧。我穿来此世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平复乱世,安定百姓,改变黑暗的历史,不是为了自己称王称霸啊。之所以不留在江东跟那票官僚打交道,北渡后又任由祖逖西行,自己呆在徐州种地,只是自身理念比较特别,所以想挽起袖子来单干,避免被人掣肘而已。陶侃当不成部下,那就跟祖逖一样当盟友呗,与其让他在江东跟那些毛贼、官痞见仗,还不如拉到北方来与胡虏交锋哪!
我为什么会一度心虚、烦躁?我特么的这私心也太重了吧,该打!
当即提起竹杖来,往自己左手手心狠狠抽了一下,从而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彻底排除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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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虞胤首先到了,果然一副公子哥儿的纨绔德性,仗着自己是司马睿的舅子,完全不把卞壸放在眼中。好在虞保文还不敢对裴该不恭,终究对方的家世太过烜赫了,不是他济阳虞氏可以相比的——即便将来他真做了国舅,家世没有三五代的积累也不可能跃入上品高门。
虞胤是带着大群家眷、门客北渡的,即便把大多数人全都留在临淮国治盱眙,自己先来拜谒刺史,身边仍然带着奴仆、部曲不下百名。但随即来拜的两位,就彻底“裸身”,不但没有家眷、部曲,就连奴仆加起来都不到十个,二人还是同车而来。
一个自然是陶侃陶士行,但另一位却并非周札周宣季——建康的令旨下到阳羡,周札上表推辞,坚决不肯从命,于是被迫只好换人。
这临时替换上来的彭城国相是豫章郡南昌人,姓熊名远字孝文。名贴递进来,裴该不禁皱眉以问卞壸:“南昌熊氏,是什么家门?”我从来也没有听过啊。卞望之摇摇头:“得无为故楚国的公族后裔么?我从未履足江左,所知尚不如使君,使君都不知晓,我又如何得知?”
不管熊孝文究竟是何许人也,终究陶士行与之同来,裴该是不能不放低姿态,大开中门相迎的。等见了面一瞧,只见陶侃身量不高,但显得非常壮实,虽然已经年过五旬,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皱纹,鬓边也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而已——果然是见儿搬砖的好体格,而且在原本历史上,一直能够活到七十六岁的高龄。
裴该不禁想到,倘若能把陶侃的岁数加到祖逖身上,那可该有多好啊……
至于那位熊远,年约四旬,生得是白面长须,容貌清癯,身形瘦削,大违他的本姓——这哪儿是熊啊,简直一头老山羊嘛。
裴该与卞壸盛情相迎,请入正堂叙话。先寒暄了几句,陶侃沉着张老脸,态度虽然还算恭敬,话语却相当之少——也是,不管谁才刚吃了个大败仗,被剥夺了兵权,赶到江北来,心情都不可能痛快喽。熊远则仪态端肃,神情不卑不亢,瞧上去倒不让人讨厌,但总觉得应当敬而远之。
所以寒暄过后,裴该就没有什么话可了,只好问一问他们打算几时前往任所,是不是要在淮阴城中先整顿一下,也了解一下就任地的情况。熊远拱一拱手,突然开口问道:“未知使君何时与仆一并前往彭城?”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居于淮阴,为何要去彭城?”
熊远眉心微微一皱,当即反问道:“使君为徐州之主,徐州治所本在彭城,则自当与仆同往,安能久居广陵境内?”
裴该一摆手:“我今乃迁治所于淮阴也。”
熊远双眉猛地一挑:“若为抚民之故,则当上奏子,然后可迁治所。然今使君滞留淮南,不肯前往徐州(徐州和彭城国的治所在同一个地方,即徐州城),得无畏惧胡虏,无意恢复,仅以保障淮河为念么?”
裴该注目熊远,并不回答——你丫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听熊孝文继续道:“仆此前听闻使君与祖君渡江而北,中流击楫,立誓恢复中原,若不能则有若滔滔江水,难道都是虚言讹传不成么?如今祖君挥师兖、豫,艰难百战,以向故都,使君却安坐淮阴,止输供些钱粮——难道使君并无勤王之志?仆此番前来,本为辅佐使君,讨逆逐凶,安定社稷,倘若使君实无此意,还请相荐仆去祖君那里吧!”
卞壸一抬手:“熊君……”想要帮忙裴该解释,却被裴该摆摆手,给拦住了。裴该上下打量这位熊孝文,缓缓地问道:“不知熊相有何所长?可能骑劣马、挽强弓,驰骋疆场,摧敌破阵么?”
熊远摇摇头,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能。”
裴该心我就知道你不能,你身子骨那么弱,从前我也没听过你有过什么武名,口气大得很,其实都是虚言——“然则熊相志在恢复,不知可以做些什么?若我荐熊相于祖君处,又当如何开口?”
熊远想也不想,便即答道:“仆虽不能弓马,也曾涉于戎事,可为祖君参谋,抚民安军,鼓舞士气,调度粮秣……”
裴该笑一笑,打断他的话:“若戎事,我曾以千余新练之众,破两倍之胡虏于淮阴城下……”这话起来有点儿心虚,但必须得腆着脸宣扬一番,否则震不住这个熊孝文——“若抚民安军,此前蝗灾,淮北多县颗粒无收,唯我与卞守应对得法,使得淮南不受其害;若调度粮秣,我资供祖君钱粮无数,兵源亦达数千之众。不知熊相有何事迹,可以指教于我么?”
熊远闻言,微微一愕,随即质问道:“我只问,使君是确有恢复之志呢,还是只求在淮南安治产业?”
裴该伸手朝上一指,声音洪亮地道:“苍在上,中流之誓,无日敢忘!”
熊孝文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倘若使君此言,出于志诚,则熊某愿为驱策——然而江左传言,使君北渡,不过为当权者所排斥,复为祖君所挟制而已,故此才止步于淮南,此前祖君西征,使君诸多托词,坚不肯从。复又勒索地方,为自家治产业,还取徐州之铜铸‘吉钱’,云:‘王氏不容我,我在淮左,异日必富过江左,即石季伦(石崇)亦无可比拟也……’”
裴该一翻白眼,心我哪儿过那种话了?就听卞壸插嘴道:“使君屯粮铸钱,都为守牧徐州,为祖君后援,非为自家置产业。卞某久在使君左右,自能明其心志,熊君休要听信乡野间的妄言啊。”
裴该一摆手:“不是乡野间言,恐是王……庾元规谮我!”
自从北渡以来,裴该跟江东的联络就没有中断过,不仅仅与裴氏几乎每个月都会通一回消息,而且跟向来相熟的比方卫氏、柳氏、杜氏,以及值得恭维的琅琊王氏诸人,乃至江东几大豪门,也都有书信往来,江南发生什么大事,朝野间如何评价自己,相关情报搜集了不少。他知道有很多人猜忌自己、嫉妒自己,不过对于执政的王氏来,既然他已经大致摆平了王导,又多次向王敦上贡,相对不和谐的声音要少一些;只有庾亮和刁协那俩货,始终都在王导面前自己坏话,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