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7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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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人显然惊愕了:拿着石头去砸人像狂欢一样吗?
眉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反正大家举着棍棒石头嗷嗷喊着往前追时,说是追赶周汉臣,其实目标很抽象。反正是在追赶一个逃跑的大家伙。一定要追到他,围住他,抓住他,才是胜利。就好像足球场上一群人嗷嗷叫着追一个球。
那也就是那时候大革命的感觉。
调查人问:那天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你详细回忆一下。
那天晚上,大家跑着追,确实像一群人在围猎。
只不过追的不是一只兔、一只狐狸,而是一只大家伙:一头大熊,一头野牛,或者古代的一匹猛犸之类的。大家举着棍棒石头在月光下喊着,跑出撒欢发狂的感觉来,谁都不甘落后。反正远远一个大家伙在跑,又看不清他的面貌,追就是了。不过我心中还是不断意识到,这其实是在追周汉臣。当时,脑袋里就有一瞬一瞬的混乱。可是大家互相裹着往前冲,谁也收不住,挺可怕的。月光照得天发蓝山发黑,人群像野兽一样漫山遍野吼叫着,真让人觉得是一场梦。
看见周汉臣跑在前面。他其实不是跑,是大步走。
先过的就是那条他背着好多人过去的河。只不过没水了,是干河床。看见他挺高大又挺笨拙地过了河床,上了对岸。同学们便都追下河。很多人在河里捡起更大块的鹅卵石,叫着追过去。前面坡上就是那排我们住过的空营房。周汉臣可能想退到那里据守,但又放弃了,接着往山上跑。我看见他跌跌撞撞滑倒了几次,像个受伤的大熊。
又往山上跑了一段,这其实是我们采过蘑菇和采掘过植物的路。当时我就想到那个逃跑的大家伙其实是周汉臣,往事在眼前闪过。说真的,当时眼睛还有点发湿。我也不知道同学们都是怎么想的,都还是发狂地喊着追着,毫不留情。
我也身不由己,跟着喊,跟着跑。
又后来,看着周汉臣跑不大动了。这个大家伙被饿了好多天,又生着病。他站着回头看看。人群毫不停顿地围上去。
他又沿着下山的路跑去。
这时,迎面东方的天空有些发白了。周汉臣的身影挺高挺大地在这片发白的天空中颠簸着。大家还是喊着追他,最后把他围在那片石林中。周汉臣抓着两块石头,像个很高很大的远古猿人立在那儿喘气。
后来,就开始用石头砸他了。
调查人问:当时有谁先喊砸他的?
眉子说:他站在那里,大家不敢接近他。有人扔了一两块石头,接着大概是赵大鹰、要不就是戴良才、要不就是阎秀秀先喊了一声:砸他!反正他们三个人先先后后都喊了,大家就砸开了。先是比较小的石头,后来石头越来越大。
周汉臣像个石柱一样站在那里任大家砸。
调查人问:你砸了吗?
眉子两眼开始潮湿,用嘴咬住手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砸不下手。刚才追的时候,周汉臣只是一个抽象的大家伙,但此刻周汉臣立在那里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天已经很亮,清清楚楚照着他,头发胡子很长,脸瘦得吓人。他的额头和下巴一下让我想起我的父亲。看见他被砸,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可是我不能一个人撤退,我也不能站在那儿不动,我就捡起石头往他脚下地上砸,一边砸一边喊,我就哭开了。别人可能以为我在悲愤控诉,其实那和小时候父亲训了我走了,我在那儿一边哭一边打他的照片一样。我真不忍心大家砸他。我就砸地,砸那些落在他身上又滚到地上的石头。我恨那些石头。他真是太冤了!
调查人问:你当时就知道他冤吗?
眉子说:我当时就知道他冤。刚开始追他时,我听见马小峰对阎秀秀说,这不对劲,他感觉像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
调查人问:你肯定他说了吗?阎秀秀怎么回答的?
眉子说:我肯定听见他对阎秀秀说了。阎秀秀当时训马小峰,你怎么知道不是周汉臣下了毒?你有话别光和我说,去和他们说。马小峰就又跑去和戴良才说。
调查人问:戴良才听了有什么反应?
眉子说:戴良才说,他畏罪逃跑,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还要强奸肖莎莎,人证物证都有。快追吧。说着,戴良才就狂追到前面。
调查人说:你对这段经过的叙述还比较客观。
眉子说:我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悔恨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才舒服。我和戴良才那时关系是不错,后来很多年也有来往,但是我不想袒护他。前一阵他还从广播学院来看我,问我有关你们调查的事情。我对他说,我们当时肯定都是对不起周汉臣老师的。
调查人问:戴良才说什么?
眉子回答:他说往事不多谈了,向前看。
调查人问:戴良才当时肯定砸石头了吧?
眉子回答:他砸得最疯,可以说是一个主力。我看见他都是拿大块的石头。
调查人问:赵大鹰呢?
眉子回答:他也是主力。后来他还喊,往死了砸!
调查人问:你肯定吗?
眉子说:反正我是这样听见了。我还听见戴良才也跟着这样喊。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敢于承认。
调查人问:马小峰砸了没有?
眉子说:他也砸了。
调查人说:他明明觉得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怎么还跟着砸?
眉子说:他也砸得挺欢的。不过,他不是拿着大石头冲到前面去砸,他是在人群后面拿小一点的石头远远瞄准了扔过去,像小孩比赛扔准头一样。我看见他好几次都准准地砸在周汉臣的头上。
调查人问:其他人呢?
眉子说:阎秀秀、肖莎莎都砸了。肖莎莎还帮着赵大鹰捡石头。
调查人问:阿男呢?
眉子说:我没注意。
调查人问:江生呢?
眉子说:我记得他砸了。他是捡起一块石头,走到人群前面朝周汉臣扔去,然后回过头再去捡石头。那样子像是在认真完成一个任务。
调查人问:白雪公主呢?
眉子说:她跑得慢,后来才到的。她喊着别砸了别砸了,然后冒着石头雨往周汉臣那边扑。赵大鹰一下把她拦腰抱回来,还又举手喊了一句:往死了砸!
(作者几十年后没能够找到眉子,特别向调查人详细询问了调查眉子时的情景。调查人说眉子在讲述最后一晚的事情时,眼泪哭湿了一条手绢。眉子说,她一定要把知道的事情全讲出来,以解除自己心头的悔恨。)
调查人最后问: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有人要把周汉臣往死里砸,有没有杀人灭口的性质?
眉子说:什么性质都有。
戴良才听见头顶一阵老鸦叫
戴良才第二次接受调查组调查时,竭力表现出从容。和调查人握手,他显得又礼貌又亲热。但谈话一涉及当年他在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实质事情,他就恼。讲讲平息了。一提到最后一晚的事情,他又激动起来。这个广播学院的学生刚刚在阶梯教室里参加了朗诵比赛,这时像抖动鬃毛的马一样抖着蓬松的头发,舞动着手指奇长的手,激烈地讲开了:
说来说去,是不是都想说到我的头上?那天的事情和我有多大关系?
最初是肖莎莎嚷起来的。谁知道后半夜了,她怎么撞到周汉臣怀里去的?
后来又是阎秀秀最先嚷起来。我穿上衣服冲出宿舍时,阎秀秀早已跑下楼。我当时还奇怪,她怎么那么快?说周汉臣要强奸肖莎莎、要毒死纠察队,都是她最先喊出来的。我负责监管周汉臣,周汉臣要毒纠察队,我当然要奋勇当先。
马小峰说他觉得不对劲,可能是中煤气了。我没听他对我讲过。事后凭想当然不行。他当时是和我讲过什么话,具体也听不大清。我说,先把人追回来。我就说了这么一句。我没有说过周汉臣畏罪逃跑。马小峰既然讲周汉臣不是下毒,那他为什么不对大家提出来?光和我戴良才说有什么用?
最后砸周汉臣,马小峰扔石头比谁都扔得起劲。
眉子可能也会跟你们说三道四。说她往地上扔石头,一边扔一边哭。这话我前些天听她说过了。谁相信?我看她当时扔得挺欢的。只不过人小力不够就是了。我才不信她会一边哭一边用石头砸石头。眼看着周汉臣要砸死了,你用石头砸石头有什么用?
赵大鹰当时就是一个发号召的,我还不是跟着他?
连阿男都像游击队朝日本鬼子扔手榴弹一样,扔得欢着呢。一群人追周汉臣,哪个要用我戴良才带头号召?
要说周汉臣确实有些冤。他平时喜欢一点女学生,绝对谈不上流氓。他那天晚上也绝对不可能去给纠察队下毒。你们说纠察队可能是中煤气,我觉得那合乎情理。其实,后来大家没有明说,心里差不多都明白过来。
周汉臣死了十多年了。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的这些学生也一个个熬出了头。我去年就发出倡议,到周汉臣老师逝世十五周年那天,当年的学生都去荆山岛祭奠他。那时我们几个上大学的也就都毕业了。我和眉子、阿男、阎秀秀都通了信。我为什么要带头搞周汉臣十五周年祭?就是说明我从心里边感谢他。我对他们说,以后每逢周老师忌辰,我们都要想办法祭奠他一回。你们可能不知道,周汉臣老婆那些年也去世了。他又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就不在世了,又没有子女。我们不祭奠他,谁祭奠他?
中国古话说,一日师恩,终生为父。周汉臣对我们岂止是一日师恩?没有他,肖莎莎早就上吊死了。没有他,荆山岛工读学校二百多人当年可能就饿死了。没有他,马小峰和纠察队那十几个人也可能早就煤气中毒死了。
没有他,就没有我戴良才的今天。
调查人冷静地等戴良才讲完了。
调查人问:你既然对周汉臣怀有这样的感激心情,就尤其应该帮助我们把案件搞清楚。那天晚上,马小峰到底和你讲没讲他觉得不对劲,像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
戴良才眨了眨眼,雷历风行地一甩分头:没有。
调查人问:你刚才说大伙后来心里都明白过来,纠察队可能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这是怎么个明白?
戴良才说:人之常情。事之常理。
周汉臣去毒纠察队有什么意义?半夜三更,他能用什么方法把纠察队都毒昏?他每天被监管在自己的房间,也很难操作。真要下毒,他大半夜的又跑到纠察队小屋看什么?还开什么窗?这么一想,就漏洞百出嘛。
调查人问:这些常理你们当时就应该能想到啊。为什么群起而攻之,最后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将周汉臣砸死?
戴良才放下了二郎腿说道:我刚才讲的只是一般的逻辑,也完全可能站不住。
调查人问:什么意思?
戴良才说:现在都说纠察队那天是煤气中毒,周汉臣是去救他们,结果被误会。这一整套判断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就是肖莎莎的叙述。她说,她看见周汉臣进了纠察队小屋。她说,她看见周汉臣出来,大开了门窗。就这两条。然后马小峰等人回忆自己像是煤气中毒,才有了周汉臣被冤的结论。可是我现在问:肖莎莎的话可靠吗?有没有旁证?
调查人打量着戴良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戴良才晃着白马一样的长脸,理了理分头,接着说:第一种情况,如果他去了小屋,门窗不是他开的,而是原来就开着的,那会怎么样呢?既然门窗原来就开着,那就不可能煤气中毒。屋里十几个人昏睡不醒,如果是中毒,就和周汉臣进屋有关系了。
调查人十分惊愕,他们等着戴良才往下说。
戴良才挥着手势接着说道:第二种情况,如果周汉臣根本就没进小屋,也没碰门窗,这又该做如何分析?还有种种情况。
调查人看着出尔反尔的戴良才,一时十分惊愕:你什么意思?
戴良才说:我没什么意思。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肖莎莎被周汉臣堵在纠察队小屋旁边的墙角,然后肖莎莎嚷开了,这些都有人证。其余什么都不能确定。
调查人问:你的意思是……
戴良才伸出手指很长的手,摆了一个很有表现力的手势:我的意思,关于周汉臣去纠察队小屋救煤气中毒的说法可以不提。肖莎莎这些年精神又不太正常,所言更不可信。
那天晚上,什么可能性都有。这是周汉臣和肖莎莎两个人的事情。周汉臣已经不在人世,肖莎莎一人之言不足为信,所以纠缠那一晚上的很多细节是没有意义的。关于马小峰对我戴良才说没说过煤气中毒,这些问题都没意义。
肖莎莎只要嚷出周汉臣要强奸她、要杀死她,那晚上的事情就照样发生。我觉得在当年形势下,任何偶然事件都能引发对周汉臣毁灭性的攻击。应该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