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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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促了,至少该去敦煌一趟,在三危山的金光下顶礼膜拜,在莫高窟的飞天壁画前随风而去。”他哈哈大笑:“小东西,你不正在飞天么?况且,以后你一定会有机缘再来的。”她的心却咯噔一下,沉进了深渊,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而只说“你”?当然是随口说的,但她分明感到了惘惘的恐惧。一语成谶!此生此世,他无缘再携妯踏访这片黄土地,而她,四十年后,果真又来到大西北寻访,挥笔写下“人生有情泪沾衣”!
春水向东流(9)
此时的陈纳德却没有悲凉感,他兴致勃勃,此行各处即将开通为民航空运大队基地,他仍不相信国民党会溃败到底,沟通大西南开通大西北,从经济和军事上为蒋介石作最后的打算吧。陕西省主席祝绍周、甘肃省主席郭寄峤,宁夏省主席马鸿逵、青海省主席马步芳都以极高的礼遇欢迎陈纳德夫妇,鸣锣开道车队接送,佳肴美酒,载歌载舞的宴会洗尘,马鸿逵还请陈纳德阅兵,骑兵呼啸而过,炮兵滚滚而过,步兵呐喊而过,一万余人浩浩荡荡搅得黄尘滚滚,旌旗蔽天,立在主席台上的陈香梅还从未这般威风凛凛过,她淘气地想:莫非“压寨夫人”就是这种感觉?
她更关注风景和女人。祝绍周的夫人端庄又婀娜,说是美国飞行员都为之折腰,她见之叹一声,倾城倾国的北方佳人。有严重糖尿病的马鸿逵胖得举步维艰,他的夫人也步履蹒跚,原来曾患过小儿麻痹症;马有六位太太,得宠当家的是四姨太,她为贵客的卧室燃了沉香屑,泡了北平的香片茶,生了幽幽的铜火炉,挂了古色古香的锦绣帘,还养了一盆刚刚绽放的红梅!真是个善解人意又知情趣的女人呢。在西北古城的大街上,她看见不少着回族长袍编着长辫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行走着,脸蛋多是红彤彤的,就像朵朵“花儿”!并不像传闻的那样,清真教的女人们都蒙着黑面纱守在黑屋子里,不过,她也没机会挨家挨户去探访呵,旧式的女人想来并没有绝迹。她虽然已做了母亲,但她仍是一个对一切充满了好奇的小东西,她也不过24岁呀。
回到羊城,人间四月芳菲尽。
月初,国共两党代表张治中和周恩来和平谈判终于在北平举行,半个月后双方议定了一个以八项条件为基础的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但是,国民党拒绝签字,最后的橄榄枝折断了。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向中国人民解放军下达渡江作战的命令,从江苏江阴到江西湖口500多公里的江面上,干帆竞发,弹雨倾盆中百万雄师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渡了长江,国民党的所谓长江防线,顷刻崩溃。23日,南京解放。5月,上海解放。
漫天炮火中,陈纳德将民航空运大队总部迁到了广州;他马不停蹄心急火燎带着陈香梅二飞华盛顿,他要向美国众议院和各种负责对外政策的委员会呼吁、演说、作证,以竭尽最后的努力来搭救仓惶中的国民党。葛柯伦正在华盛顿多方活动,51名众议员也在2月7日致函杜鲁门总统,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深感困惑,这其中的一名年轻的国会议员便是尼克松。陈纳德撰写的自传《一个战士的道路》正在纽约出版,引起了读者颇强烈的反响,而这部自传百分之九十是写“陈纳德与中国”,他希望能掀起美国对中国关注的浪潮,他得抓紧这最后的机缘!
空中飞行便失却了夫妇旅行的甜蜜和闲适,更无盎然的游兴,尽管这回搭乘的菲律宾航空公司的飞行航线与上回迥异。他们先到香港,香梅是第一次回到阔别七年的熟地,铜锣湾的红房子、圣保禄的钟声,真光的校园、跑马地母亲的墓……她如何不想去看看!外公外婆和九姨一家已在年初搬迁到了香港,她如何能不去拜望!但是,“旧江山总是新愁”,还是等下回从容地带着曾外孙女去见老外公老外婆吧。她只是歪倚在半岛酒店楼房的窗边,百无聊赖地俯瞰香港夜景,平心而论,夜的香港,更能显示东方之珠的夺目光彩,海湾窝着一窠璀璨的星星!但是,她并不如醉如痴地喜欢。在香港生活的岁月不解其中味,流亡到内地后渐悟了,那是因为香港有着殖民地的空气,升的是英国的国旗,唱的是“上帝保佑帝后”的英国国歌,电影院里得先肃立听英国国歌奏毕后才可坐下,英国的港督无比风光,英国人要比中国人高出几头,而中国人往往以模仿英国习惯攀附英国人为荣,她讨厌这种软膝盖的“臣服”!她忘不了历史老师悲壮又悲凉地描摹出鸦片战争的风云,她怀念北平的小学时代。香港沦陷后,历尽艰险到了大后方,生活比香港战前苦多了,但她分明从苦中咀嚼出甜,尽管苦难,但有了归属感。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不夜城香港,何时回归?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她忙走到外间,陈纳德在灯下挥笔疾书,左手指夹着骆驼牌香烟抽个不停。她忙给他的杯里续上水,轻声说:“亲爱的,你答应过我,不要抽太多的烟。”他笑着摁灭了烟,手抚桌上的金制打火机,这是他们新婚后第一个圣诞节香梅送他的礼物,上面镌刻着缩写的名字,卡片上写的是:“送给亲爱的———连同深爱,但不要吸太多的烟。”他说:“我没忘,忙完这事我一定少抽,甚至戒掉。”但这事能忙完吗?陈香梅极心疼他过度的操劳,可他是在爱中国呀,也许她刻骨铭心爱他,心的开启正是他对中国的爱?她没有想到他眼下是错爱,是扭曲乃至霉变了他原先的纯正炽烈的爱。她不知道,她自个儿也在这错爱之中吧。
春水向东流(10)
从香港起飞,得途经马尼拉、关岛、威克岛和檀香山,方抵达旧金山。香梅的四个妹妹香莲香兰香竹香桃都在旧金山学习生活,但香梅知道这回姊妹们只能匆匆见上一面,因为行期极短。机上机下,陈纳德全沉浸在运筹思考中,华盛顿之行必须抓分抢秒高效率。陈香梅插不上手,她对美国的政府机构社会团体种种关系一无所知,就在怅然若失中,她暗暗下了决心,不只是要精通英语、烹饪、园艺、缝纫、美容,做一个合格的美国媳妇,她还要懂得美国的历史和社会现状。
飞机降落檀香山时值黄昏,因出了小故障夜间无法起飞,让乘客驱车去市里游逛。陈纳德一手拎着沉甸甸的公文包,一手挽着香梅走向休息室,他思忖言简意赅的演说辞,她思忖上哪给他多弄点新鲜水果来。突地,他俩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微风吹米一缕缕幽幽的清香,深深地呼吸着,浓而不烈,清而不淡,沁人肺腑。微醺间,只见休息室外的花圃各式各样的幽兰,翠叶舒张,花蕊吐芳。他说:“真香。”她说:“是清香。”他说:“美国的蝴蝶兰是世界上最名贵的花。”她说:“梅兰竹菊,都是中国的。神韵是中国的,追根溯源是中国的。竹见于禹贡,梅见于诗经,兰见于离骚,菊见于东晋。屈原咏兰:‘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兰花称得上国香呢。”他微微弯下腰,微笑着倾听。她狡黠地一笑:“你们称兰花的学名是什么?俄耳吉达刻俄斯。哼,还名贵呢。”他哈哈大笑,兰的根带着小块,所以称兰为睾丸草。他说:“你呀,就是中国成语说的锦心绣口,我说不过你,行,我认输。可你得跟着我飞———”他扳着她的肩,返身往外跑。他怎么啦?
他与她驱车进城。他说,如果是白天,他带她去卢克岛,那是他的生命在美国最有光彩的几年。暮色苍茫,海浪像白色的裙裾撩拨着沉默的海涂,椰树芭蕉在晚风中摇曳,百花的香气馥郁又清新。吉他的琮净是春的烂漫和宁静,色泽鲜艳宽袖长袍的男男女女,恍惚间像活起来的敦煌壁画飞天图,真是诗意的香岛!她偎依着他,头一次祈祷这样的夜永无止境。在海滨的花集上他疯了似地买了许许多多的兰花:“给!我的小东西。”她娇嗔地说:“够了够了,别一掷千金呵。”他说:“给你———总也给不够!”
这一夜,在兰花的清香中两人久久不能入睡。他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我应最珍爱的。”她心头一热,深吻他。但她很清醒,他最珍爱的只能是事业!满天飞,还要带着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
但她满足了。爱在爱中满足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她已拥有了这一个夜晚,他奢侈地为她“放浪形骸”。
他说:“说一个心愿,我满足你。”
她说:“哦,陪我,去看地中海的落日,去看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白雪,去圣地耶路撒冷的古寺朝拜!”
他说:“乖乖,一口气!”
她说:“答应我,只要与你足履同及,当是人间天上!”
他说:“我答应你,不过不是现在。今生今世。哦,不够的话,来生来世。”
她的心又咯噔一下。这样的玩笑!他生未卜此生休?!
九年后的多雪的冬天,她一身缟素上了瑞士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惟余莽莽,她流着泪写下了悼念亡夫的诗:《雪》。
十五年后她带着小女儿去到土耳其君士坦了堡,碧蓝的海湾,成群的海鸥,来自欧亚各地的船只停泊着,那血红的夕阳,在海与天的尽头苍凉地依恋地坠落!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瞬间,在摄影中也许与日出别无二致,可是身临其境者知道:完全是两回事!然而,生命就是这样!火辣辣的太阳从西边坠落,湿淋淋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她忆起子沈三白《浮生六记》中写到芸殁后他独自游虎丘的心情:“今虽斯有境地,而知己沦亡,良可悲叹。”世间也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香梅!
花甲之年的她两次去到以色列的耶路撒冷,身分已是美国国防部特别顾问了。她不是单纯地顶礼膜拜,而是深刻地思虑战争与和平、母亲与儿子这类永恒的话题了。
·39·
陈纳德依然故我。
在华盛顿,他像被狠抽着的陀螺似地高速旋转着,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将《一个战士的道路》送给各界特别是军界有影响的人,他在国会的各种委员会作证和演说,他出席国务院的几次听证会,他在葛柯伦的帮助下与中央情报局长会晤……一言以蔽之,他得争取美国政府给垂死挣扎中的蒋介石国民党大输血!他得到的赞誉是:“陈纳德在30分钟内传达给听众的,要比大多数演说家在两小时内所传达的还要多,还要清楚。”可是,政府根本不想再将援助付堵现实,理由很简单,无底洞填不满,朽木不可雕,得维护美国自身的利益。
春水向东流(11)
沮丧的陈纳德与陈香梅回到了广州。他并不很清楚,中央情报局已或明或暗地盯上了民航空运大队,是福是祸!?
陈香梅归心似箭。她第二次在华盛顿见到葛柯沦律师,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感觉到有种东方人的严谨和智慧,就是个头,在中国男人中,也只能算中等个儿。他按西方的礼仪拥抱了她,他说:“安娜,去年春天,我只把你当个中国女孩,可今年春天,你就成了伟大的母亲,了不起。中国话怎么说的?女大十八变。”一时间,她对小安娜牵肠挂肚。
小安娜很好,只是体质仍见虚弱,那蓝色的眸子显得格外聪慧。静宜说:“小安娜像是有音乐天赋,哭得再厉害,只要一放唱片,就安静了,怪不?”香梅问:“爱听中国的还是西洋的?”静宜说:“广东音乐,小桃红、雨打芭蕉、步步高什么的一放,她那蓝眼睛一动不动,好安静。”香梅亲吻着小安娜:“快快长大,小宝贝,妈给你买架钢琴。”静宜知道她心中还留着少时的遗憾,就岔开说:“眼下得调养好她,记得老祖母说的不,常带三分饥和寒,要贱贱旺旺才好;再就是认个命大的做于娘。”香梅说:“我听你的,土洋都无妨。”
国民党却糟透了。阎锡山在广州担任了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长,据说在太原解放前夕他才被民航空运大队强行架上飞机搭救出来。不过,他惨淡经营一辈子的老巢都给端了,还能指望他什么呢?陈纳德将家从广州公寓套间迁到了香港九龙肯特路12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环境幽静。对面的洋房子里,住着薯名红影星胡蝶。陈香梅掩饰不住好奇心,胡蝶依旧展示着中国女人的美丽,但她发现胡蝶行路时两腿稍显内八字。她想入非非,中国人家的小孩幼时冬季多坐睡桶,跨骑在小马桶上,容易成内八字吧。然而十几年后,她第一眼见到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时,又发现了同样的美中不足!陈香梅还是永恒地做着文学梦的陈香梅,她总爱用小说家的眼光打量人。乱中取静的日子里,她发现,她又怀孕了!
陈纳德忙得